卷一_030

大廚房分三道門,一道是敞開的大門,仆役抬著精致的漆製食盒流水一般的進出,一道是小門,衣著中上的小廝丫鬟端著紅漆的食盒腳步匆匆。還有第三道門,衣裳尋常的丫鬟小廝擠擠挨挨排著長長的隊伍,不時還有人加個塞,可是沒人多言。

另有粗衣打扮的下人,沒有排隊,隻是搓著手在牆根底下或站或坐。

宋婆子說了,讓她第三個小門排隊,到時候遞上牌子,送上籃子就好了。

吳笑煙正要去隊尾,忽然有個笑嘻嘻的婦人應了上來——她好不到被稱為婆子的年紀,看起來有三十許歲,一身衣裳幹淨爽利,臉上油光光的,笑起來和善親熱。

“這位便是昨個兒新來的吳姑娘吧?”

“正是,這位嬸嬸您是……”

“什麽嬸嬸啊,姑娘叫我薛祿家的便是!”

“薛嬸兒。”吳笑煙低頭行禮,被薛祿家的一手拉住:“來來來,吃食早給你準備好了,先吃了再回去!”

其實薛祿乃是世子整個後院裏的二管家,薛祿家的則是大廚房的三管事。薛祿是薛慈軒的奶兄弟,年少時還救過薛慈軒的性命,隻是當年薛慈軒入京,他恰好生了重病,才沒能一並跟去。

薛祿家的閨名長袖,曾是國公夫人的丫鬟,雖然並不是頂得寵的大丫鬟,也是有點臉麵的人。

放眼整個國公府的仆役裏,這夫妻二人也都算是能排得上號的。

吳笑煙不知道這些,被薛祿家的一拉,她想著人家乃是一片好意,也不好掙紮,懵懵懂懂的就被拉進大廚房的院裏去了。

院子的一腳擺著一張小桌,特實誠的放著一盤白淨淨的饅頭,一盆骨頭棒子,一碟炒雞蛋,和一大碗涼拌豆芽。

“坐下,吃吧。”

“這……我是來給我們院帶吃食的。”

“好姑娘,他們的是他們的,你是你的。”薛祿家的笑著抹了抹吳笑煙的額頭,“吃吧,放心。”

吳笑煙這才坐下,拿起來了個饅頭,開吃。

薛祿家的就坐在邊上看著,吳笑煙確實是餓了,吃東西的速度極快,但她早就被薛丁夫婦養好了習慣。即便是逃難的時候吃東西也文雅得體,更何況現在。

“你乃是薛丁伯父的幹女兒?”薛祿家的問。

吳笑煙嘴裏的正嚼在一半,聞言將食物咽下去,放下筷子,端端正正的看著薛祿家的:“我幹爹正是叫薛丁。”

“你幹爹幹娘怎麽沒見回來?”

“……”吳笑煙沉默了一會,她也並不隱瞞,將遇上饑民的事緩緩道來,“我們路上……”

薛祿家的聽著聽著瞪大了眼睛,吳笑煙講到一半的時候,她就已經哭了起來。她也沒個帕子,就隻是用袖子捂著眼睛。她哭起來其實沒多大聲,隻是一下一下的抽著氣,衣裳袖子沒一會就濕透了。

受薛祿家的感染,吳笑煙眼淚也流了下來。為了不說話太斷斷續續,她隻能說兩句停一陣,穩一穩再繼續。

說到

帶著薛懷瑞跑進山,吳笑煙就不說了。

薛祿家的也知道大郎回來這事略有些蹊蹺,況且她原本便隻是為了問薛丁夫婦,所以吳笑煙閉了嘴,她也不追問,隻是抹了抹臉,把個連著許多肉的大骨頭棒夾進了吳笑煙碗裏:“好姑娘,快些吃吧,這飯菜若是涼了,就膩了。”

“嗯。”吳笑煙也抹了抹淚,低頭繼續吃。

薛祿家的在邊上問:“那宋婆子為人最苛刻狠毒,可有打罵你?”

吳笑煙也不瞞,便答:“有教訓,但還受得住。”

薛祿家的恨得咬牙切齒:“她男人早年間死在了外頭,她雖被人恨得牙癢癢,也沒人跟她一般見識。”

待她吃得一幹二淨了,薛祿家的拉著她的手,親子帶她去領了飯,又招呼過來了一個半大小子:“他叫順才,是我兒子,以後有事就叫他。”

“吳姐姐。”順才長著一張一眼看去有些愁苦的臉,就算笑起來也讓人覺得別扭,即便爹娘有臉麵,可這樣不討喜的人既然不去從軍,那也就隻能在大廚房這樣不露臉的地方做事。

“順才弟弟。”

“行,晚上你再來,我們有空再聊。你且再等等,我去給你拿些傷藥來。”

“薛家嬸嬸!”吳笑煙一聽,忍不住叫了一聲。

薛祿家一臉關心的回過頭來:“怎麽?”

“這……不知道嬸嬸可能叫一叫大夫?”

“姑娘難不成是騙我?被那老虔婆傷得重了?!”薛祿家的臉都白了。

“並不是我,而是同住的柳芽妹妹。”

薛祿家的一聽,歎了一聲:“姑娘真是心腸好,你且先去,我這就叫順才將大夫喊去。”

“謝謝嬸嬸。”

吳笑煙帶著飯回到了院子裏,又等了快一個時辰,順才才帶著大夫過來。還是個年輕狠了的大夫,看年歲也就是十五六而已。

宋婆子聽見動靜出來,看見是個大夫,便陰沉沉的重又回去了。

大夫也沒搭理宋婆子,一臉嫌棄的進了屋,看見柳芽那樣子後,先是嚇了一跳,繼而麵露惡心。隻看了兩眼柳芽的狀況,診脈的時間還不夠喝口水的,便隨便扔下一包藥,說一聲:“這點小傷,上點藥便好了。”轉身就要走。

“大夫!大夫……求您再給看看。”

“怎麽?!你信不過我的醫術不成?!哼!莫名其妙!”大夫一甩袖子,大踏步的就跑了。

吳笑煙追出來就看見順才一邊拉著大夫道歉,一邊給大夫塞了個荷包進手裏。大夫臉色稍好,總算進屋又看了兩眼,然後多給了一包藥。

吳笑煙將大夫送到門口,順才則一直將大夫送走了。

等到她轉回身來看那兩包藥,不由得歎了一聲——跟她自己求來的那包藥並無太大差別,連那股子潮味都一模一樣的。

吳笑煙用布沾了點水,弄濕了柳芽的嘴唇,便有人敲門,出門一看,正是順才。

“笑煙姐姐,沒幫上什麽忙,我沒用。”

“多謝順才弟弟。”吳笑煙是知道了,這位順才該不隻是容貌的問題才在廚房幫工的,這辦事顯然也有毛病。但知道歸知道,人家好心幫忙,話不能說。

順才歎了一聲;“姐姐,我這就回大廚房了,姐姐有事可隨時來找我。”

順才走了,吳笑煙這才在衍國公府裏過了幾天,卻已經覺得身心俱疲。她坐在床邊上,看著臉上的傷勢腫脹得越發明顯,整張臉都變成黑色的柳芽,格外明白,為什麽娘和爹總對她說“你是奴婢,大郎是主人。”

奴婢就是柳芽這樣動輒重傷隨時都要沒了性命的,主人則是世子那樣揮揮手就可讓奴婢生奴婢死。

宋婆子……宋婆子看似跋扈囂張,但若沒有主人們的默然不語,她又如何能如此?

在自己房裏吃著東西的宋婆子,其實也不像是她表現出來的那麽平靜——她是真沒想到會打得那麽重。

不就是根一指寬的戒尺嗎?抽在人身上,也就是聲音大點。別說人,她就是抽條板凳,還劈啪有聲呢。

往常柳芽也是不聽話,總惹事的,她照著三頓飯抽,那小丫頭片子也依舊是活蹦亂跳的。怎麽吳笑煙來了,抽了兩下,她就那樣了呢?要不然說,吳笑煙邪乎呢。

宋婆子心裏的那點內疚,三下五除二就被她甩鍋到吳笑煙身上去了,頓時覺得無事一身輕,且動起了更惡毒的心思。

柳芽看起來是不好了,若是她死了,讓吳笑煙跟著個麵目全非的死人呆上三五日的,還能不老實?

不知道是不是宋婆子咒的,柳芽當天晚上,果然不好了……

她的傷確實隻是外傷,又有些傷口發炎引起的發熱,若是能夠妥善用藥和照顧,頂多十天半個月就能下床了。可吳笑煙雖然給她裹了傷,上了藥,但藥物受潮,甚至已經略微有些發黴,不隻是藥性減弱那麽簡單,新生的黴菌甚至讓傷口惡化。

柳芽的食物也隻是一點稀粥,不是吳笑煙不喂給她,是她昏昏沉沉的,又牙關緊閉,根本喂不進食物。

到了夜裏,柳芽的喉頭因為惡化的炎症腫了起來,又被一口痰堵住了。

吳笑煙聽她聲音不對,爬起來幫她拍了半天背,柳芽拍得睜開眼,隻是她意識還是懵懂的,黑暗中看不清人,她背上都是傷,吳笑煙這一拍,隻覺得疼痛無比。柳芽被嚇得猛吸一口氣,不但沒把痰吐出來,反而吸得更深了,這一下頓時背過了氣去。

柳芽睜眼,又閉眼,雖然快,但吳笑煙看得清楚,剛才人還“赫赫”的艱難喘氣,現在連聲都沒有了。她趕緊把人放下,跑去敲宋婆子的門。

宋婆子白天打著那樣的主意,聽說人死了,心裏確實一驚,可還是一咬牙,把吳笑煙罵回去了。

吳笑煙回房時,柳芽已經徹底咽了氣。外邊打更人走過的聲音,聽起來淒淒惶惶的。吳笑煙歎了一聲,摸黑打了水來給柳芽還帶著熱乎氣的身體淨麵洗手,又翻了套齊整衣裳出來給她穿上,自己便在另外一邊歪著睡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