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8章 紅顏殘容

說罷,冰冷的瓷片順著臉頰而下,右臉處傳來火熱刺痛之感,如滴落紙上的墨汁,慢慢暈開,痛麻了半張臉。

楊武回頭,見著殷紅的鮮血如蛇蜿蜒於她的麵頰之上,紅與白相映襯著,紅的火豔,白的蒼冷,他的眸子一暗,卻還是冷冷地說道:“便是如此,你也得上花轎,一切都已成定局,無人可更改。來人,派禁軍護衛郡主安全,直至其出嫁。”

手中的瓷片濕滑的握在掌中,舉起再落下,臉上又多添了一道傷口,她執著的以為,將這張臉毀了,她便不再是楊菁華。

事實上,她本不是楊菁華,她也不想做楊菁華。

手再次舉起,卻再也無法落下,她茫然抬頭,楊文與她一般淚眼迷離的望著,雙眼帶著乞求,雙手挖著她掌中的碎片。

“菁華,要怪便怪爹爹,別傷了自己。日後爹見了你娘,可如何向她交待,你娘怪了我,若是不見我又該如何……”他絮絮叨叨,顛三倒四地說著話兒。

楊武已不見蹤影,屋子裏隻剩下她與楊文二人,撐著她的勁兒一鬆,身子軟倒在地,手中的瓷片叮的一聲落在地上,帶著鮮血滑到了桌腳旁,牽扯出了一條紅線。

“爹,爹,是女兒不孝啊。”她拉著楊文的手,直至此時才發覺,原來這十年,隻見著他拚了命的想做個好父親,而她,卻一直隻顧著自己過著自己。

她曾想過,待她成了年,或許有一日會嫁予鄭修遠,也曾想過,日後有機會離了京都,去四處走走瞧瞧,更曾想過,若有時機,便學著人家做做生意,做個幕後老板,可這樁樁件件之中,卻從不曾出現過楊文這兩個字。

而如今,他與她跪坐於冰冷無情的地麵上,老淚縱橫,捧著她的臉手足無措,全無一個父親該有的沉穩內斂,卻給了她無盡的力量。

淚珠滾滾而落,落於深而長的傷口之中,帶著痛意,卻敵不過心頭的苦澀。

“老爺,小姐,這,這是怎麽了?”門口,傳來珊兒的驚呼聲,而後是淩亂的腳步聲,“小姐,你的臉,你的臉怎麽了。”

珊兒驚慌失措的聲音,喚回了菁華所剩不多的理智。

她推開楊文,從他懷中退開,單手撐著地麵踉蹌起身,視線無神地掃過珊兒,啞著聲吩咐著:“珊兒,送老爺回房,再幫我打盆水來。”

“小姐……”

“菁華……”

“爹,讓我靜靜吧。”她返身垂著頭,苦苦哀求著。

身後,不再有聲音傳來。

她慢慢地挪著步子,繡鞋無意中踢到茶杯碎片,發出叮鈴鈴的聲音,她沒有看上一眼,慢步穿過偏門,進了自己的居室。

月光透過開著的窗,照在臨窗的妝台上,銅鏡邊緣反射著清寒的月色。

她忽然間失了勇氣,不敢上前對鏡而照,方才衝動之下動了手,此時卻不敢去麵對後果。

這臉毀了,最終毀的,卻隻有她自己。

躊躇許久,她終是走到了妝台前,緩緩坐在凳上,銅鏡之中朦朧映出一張臉,然上的鮮血清晰的顯現著,此時泛著些許的暗紅,看不出傷勢。

指在上頭輕輕拂過,不意失手觸到,疼得身子一縮,十指輕顫起來。

“小姐?小姐。”珊兒叫喚了一聲,許是見到了她,不再作聲,片刻之後,屋子亮堂了起來。

靜謐的屋中

,響起清水攪動的聲音,珊兒邁著碎步來到她身旁,傾著身子,捏著帕子一角,輕拭著她臉上正開始幹涸的血跡。

“嘶。”一陣扯痛,她忍不住輕呼了聲,嚇得珊兒的手一顫,本就握得不緊的帕子趁機落下。

“小姐也狠得下心。”珊兒哽著聲嘀咕著,斂著眉頭拾起帕子,複又重新搓了一遍,這才回來繼續替她擦拭,“小姐又何苦跟自己過不去,將自個兒弄得傷痕累累,還不是便宜了那些人罷了。”

親者痛,仇者快,沒想到這丫頭到是看得透徹,偏偏她在盛怒之下卻將之忘得一幹二淨。

緩緩抬手,取過珊兒手中的帕子,她對著銅鏡輕拭,卻還是被不時泛起的刺痛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方才還未覺得,眼下才感到鑽心的刺痛,也不知是為了這傷口,還或是她的心。

“小姐,我去尋個大夫回來瞧瞧吧,若是留了疤就不好了。”珊兒看了半晌,歎了口氣說著,轉身便要出房去。

“珊兒。”她轉頭喚住她,“夜半三更的,不要驚動人了,你尋個傷藥我敷敷就好,留疤便留疤吧。”

望著銅鏡裏自己半殘的臉,她霍然起身,走到臉盆架子前,俯身捧著水便往臉上潑。

“小姐。”珊兒驚呼了一聲,卻不見她停下,咬了咬下唇終是未說話,抽抽噎噎地退出了屋子。

這夜,菁華一宿未眠,也不知是因著傷口,還是因為心頭擱著的事兒。

隻是從那以後,她反到是看開了。

若無法反抗命運,那就隨波逐流吧。

剛開始看著屋子外頭如木樁似杵著的禁衛軍,她總覺得心煩意亂,怒火翻湧,鬧騰了一次又一次,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頭,不止解不了氣,反將自己憋得更惱火。

後來,她學會了冷眼無視,不鬧不問,仿若未見,時候兒久了,也覺得沒什麽大不了。至於和親一事,不外乎換了個地方住住,她若不想讓人近身,還是能辦得到的,就全當作是外出旅行吧。

至少這樣,楊文和鄭家的人都能逃過一劫吧,以後的事情便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和親的日子,終於被定下,如她臉上的傷,終是落下了痕跡,一道深些,一道略淺。怕是十年八年的,也不會淡去了。

她到是不在意,反是身旁的人,每每看著她的傷,總是一副心痛不忍的神情,久而久之令她覺得不甚反感,自然而然的避著他們,彼此在他們看來,又變成了她因容貌被毀而不願現於世人跟前,令她哭笑不得。

閑來無聊,翻了些雜七雜八的書籍來看,不想裏頭還有不少有趣的話本子,她每日吃吃喝喝看看雜書,日子過得到也適然。

隨著和親的日子臨近,周遭的人都忙碌起來,越發顯得她無所是事。

此時,她正歪著身子靠在軟榻上,一手執書,一手撚著旁邊小碟中的蜜餞吃著,任由珊兒進進出出的整理著東西。

“小姐,皇上賞了一套金珠頭麵,你不瞧瞧?”珊兒捧著一個紅匣子,姍姍而來。

然她連頭都未抬,正看著一處好笑的地方,隻顧著吃吃地笑,不曾打量便揮手打發了她。

書翻兩頁,珊兒又轉到了她的身旁,碎碎的邁著步子,似是有話要說,又不知如何開口。

她不堪其擾,終於抬起頭來:“有什麽事就說,晃來晃去的做什麽?”

珊兒咬著唇瓣,側身望了房門口一眼,這才壓著聲說道:“小姐,將軍來了,就在院門外,那些守門的說,隻有小姐想見,才能讓他進門。”她吱唔了一聲。“呃,小姐是見,還是不見?”

“不見。”她埋首回到話本子中,透過書邊兒看著珊兒在跟前又躊躇了一番,才慢慢走向門口。

真的不見麽?此一別許是就沒機會再見了,相伴十年,若真無一句交待就此分別,想來還是有些傷感,更何況,還有楊文……

“等等。”

抬頭,珊兒站於門口回過身來,臉上帶著些許的欣喜,巴巴地望著她,竟讓她有些尷尬,清了清嗓子才說道:“讓他進來吧。”

“是。”珊兒地應了一聲,旋身走向屋外,須臾便隱隱聽到她說著些什麽。

起身,她吸上繡鞋,將衣衫稍作整理,順了順散發,踱著步子到了小廳。

倚桌而坐,她拎著茶壺倒了兩杯茶,一杯輕推到了對麵,握著另一杯怔怔出神。

如今見著他,還能說什麽。

突然間,竟不知該如何麵對他,以如今的這張臉,還真是令人糾結。

緩緩揚起手,輕柔地撫上了右臉頰。

門外,隱隱傳來腳步聲。

菁華抬起頭,怔怔地望著出現在門口的身影,撫著臉頰的手徐徐落下。

他就站在門口,背著秋末的陽光,讓人瞧不清神情。

兩人身形未動,靜默無言,任由著時光流淌。

“進來坐吧。”

終究,是她隱忍不住,先開了口,轉回頭,手輕輕地轉著手中的茶杯。

他提步而入,順著衣袍在她對麵坐下。

“你的臉……”他抬頭,見著她臉上兩道猶帶著痂的傷口,一時噤若寒蟬,除卻呆愣愣地望著她,竟不知作何舉動。

“你來尋我,隻是與我來商討這張臉麽?”她訕笑著撇開頭,以左臉對著他。

“你又何苦如此?給我些時間,我定會想到法子的。”他咽了咽口水,無聲歎了口氣,手揚了揚,卻又無力落下。

“已定的事,不必再多言,倘若你真有這份心,日後替我好好照顧我爹,便算是你的顧忌,我得犧牲都值了。”手無助地輕顫起來,她張手握住杯子。

“菁華,你在恨我?”他思襯著,在心中反複斟酌許久,才似看清了局勢,略帶著傷感的問著。

看似是問,實則他心中已然明白,她定是恨極了自己,不管這事追根究底是誰的錯,然他穿插其中,卻不曾為她好好尋個法子脫身。自己曾經信誓旦旦的誓言,如今再回想起來,是那般的可悲與蒼白。

然她隻是搖搖頭,茫然而語:“連我也不明白自個兒到底是恨你,亦或是不恨你,事情到了如今這田地,咱們這些年的緣份也算是走到頭了,來世今生,就在今日一別。”微斂的眉頭鬆開,似乎所有症結也隨此而散,“你還有話同我說麽?”

他張了張口,望著她未說話。

相對凝視,久未曾聞,悄無聲息之間,兩人心思百轉千繞,卻難以成言。

有些話,說了便顯得矯情,不說又覺得牽掛,猶猶豫豫間,也就不知該如何啟口了。

“若是無事,我便不奉陪了,行囊還不曾收拾妥當,時日不多了。”她受不住這憋悶,起而背過了身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