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章 瓜田三結義
拾章 瓜田三結義
多年以後,當張苞彌留於病榻之上時,準會想起我帶他去偷瓜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張苞本不叫“張苞”,而叫“張包”,張飛的張,包子的包。他平生最愛吃個包,舉凡菜包、肉包、湯包、煎包、壽包,無不喜歡。大包大攬,無包不歡,永不膩煩。
俗話說: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張包這廝,是水泥做的。水泥能拿來幹啥?倒混凝土!張包就這德行,又混又土。
說他混,打小就是個野孩子。三叔長年征戰在外,沒人管得了他,他自個摸爬滾打,攆狗打鳥、放鷹逐兔,山窩裏鑽,河溝裏趟,練就了一副好身板,也造就了一身野性。勇猛、驃悍、莽撞,大個頭往那一矗,像黑塔似的,誰瞅著都有三分心悸。
說他土,跟他妹妹張鶯鶯彷佛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完全沒有可比性。夏侯阿姨深通“男孩窮著養,女兒富著養”的妙理,對張鶯鶯精耕細作,吃喝裝扮無不精益求精。對張包卻是粗放式經營,任其衣服土得掉渣、任其頭發風中淩亂、任其又黑又臭好似逃荒。也許隻有這樣磨礪,亂世的男兒才能在亂世生存。
還有一條,張包是個直線條的人,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不會拐彎抹角,肚子裏沒有彎彎腸。不少人被他快言快語頂撞過,當麵不說話,背後難免指指點點,譏笑他是草包,應該在土包子頭上再加頂草帽,叫“張苞”更好。這個名字漸傳漸開,竟而成了定論。
總結起來,張苞在那些眼光淺的人心裏,就是“力拔山河不賴,吃喝玩樂沒菜,隻有腦瓜沒腦袋。”因此,大人們瞧他的眼神都怪怪的,這眼神我是如此熟悉,因為他們也用同樣的目光“憐憫”過我。
許是同病相憐的緣故,我和張苞走得特別近。我理解張苞,知道他不是草,也不是包,而是單純。
開心時微笑,憂傷時流淚,生氣就去睡覺。人活著,單純,很好。
與張苞的外表魯莽、內心單純相比,關興則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他沉默寡言、深沉內斂,按流行的話講,就是內秀、悶騷,不輕易流露自己的情感,不刻意招惹他人的目光。就像螢火蟲的屁股,不是很亮,太陽溫暖地照耀時,他完全被當作透明不存在。可是,一旦你墜入了夜的黑暗,他那微弱的光芒,閃爍的就是希望。
記得初遇關興時,他那憂鬱的外表、迷離的氣質,讓我彷佛見到一個騎著駿馬在月光下奔馳的迷惘少年,無比地惹人蛋疼。後來接觸久了,我才真正了解到,他外表沉靜,其實內心火熱,雖然有著一副被人無辜暴打後的外在神情,但其實,他更有著隨時準備暴打別人的內在潛能。
以上,就是我最鐵的兩個哥們兒的素描。最好交情見麵初,一見如故少年時。啊!年少的時光,如一闋青澀的歌謠,放任在我倚坐的秋千上。秋千起起落落,往事張揚,我心飛揚,飛到了那片藤蔓牽纏的瓜田裏——
這片西瓜田,如今已是大晉朝的重點曆史保護遺址,瓜田前樹了碑,還立了傳。它不但記載了一段偉大友情的誕生,也見證了後三國時代的開始。
西瓜可是稀罕物啊,等閑人是吃不到的(筆者按:西瓜又名“寒瓜”,據正史記載,五代時期才大規模由西域傳入內地。漢代時僅有少量西瓜經“海上絲綢之路”傳入中國,在當時屬於奢侈果品,隻有上層人士可以嚐到)。成都郊外有一片西瓜田,砂壤青藤,多蔓多瓜,是用東吳送的海外良種育苗栽培的。老爹和軍師非常重視這塊瓜田,特意派了一名年長持重的老校尉專職看守。因為這西瓜不但稀有,還是見證孫劉結盟的友誼之瓜。
建安二十四年,我虛歲十三。這年的夏天出奇地熱,太陽焦金爍石,毫不留情地炙烤著大地。成都又是有名的火爐,滿城流火,像一個巨大的蒸籠,蒸得人汗流浹背,透不過氣來。一天下午,我趴在竹床上,望著當空烈日,心裏琢磨著,該去哪兒找個好地方避暑呢?
“噔噔噔”,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緊跟著響起張苞的大嗓門:“阿鬥,阿鬥,快來看,俺給你帶好東西來啦。”
我一骨碌從竹床上爬起,翻身落地,迎了出去。張苞手裏拎著一個碧綠的瓶子,興奮地向我嚷道:“阿鬥,天這麽熱,俺請你喝‘心痛’,剛買的。”
我奇道:“心痛?什麽心痛?”
張苞將手中的綠瓶遞過來,道:“喏,這就是‘心痛’。城東一家藥鋪,用祖傳秘方配製出來的最新解暑飲品,俺見很多人爭著買,就趕忙買了一瓶,送來請你喝。誰讓咱們是兄弟呢!”
我接過綠瓶,見瓶身上貼著一張標簽,上書:“心痛,本店最新飲品,百文一瓶,消暑必備。飲完保證從頭涼到腳。”
張苞神情熱切,道:“你快喝,快喝,這鬼天氣熱得,都快把人烤熟了。”
我拔開瓶塞,先喝了一小口,平平淡淡,沒什麽味兒。再連續喝了幾大口,嚐出來了,靠,一整瓶裝的全是涼白開,就這個竟然賣一百文一瓶,喝了果然“心痛”。
我抬眼望了望張苞,他笑得是那麽淳樸、那麽純真,笑意裏滿含著對朋友的關心,對友誼的誠摯。我不忍心讓他知道“心痛”的真相,否則他肯定會“從頭涼到腳”。於是一仰脖,將那瓶白開水全倒進肚裏。
張苞舔了舔嘴唇,問道:“好喝嗎?”
我用力點點頭,道:“好喝!又甜又涼,清爽!”
張苞憨憨地笑道:“這瓶‘心痛’是俺省下五天的早飯錢買的,你說好喝,俺就心滿意足了。”
我眼角有點濕潤了,這傻兄弟,真是好兄弟。看著他滿頭大汗,唇幹口燥的模樣,我心裏直過意不去,尋思著一定要好好回報他。我從屋裏翻出一把蒲扇,一邊給他扇風,一邊問道:“張苞,吃過西瓜嗎?”
張苞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肉包,垂涎道:“西瓜?就吃過兩回,還是俺爹打了勝仗後開慶功宴,俺在旁邊蹭的。”
我又問:“那你現在想不想吃?”
張苞嘴一撇,道:“那可是奢侈品,你貴為世子,也不見得能吃上呢,俺上哪兒吃去?”
我嘻嘻一笑,道:“城郊有片‘友誼瓜田’,你曉得不?”
張苞眼睛一亮,道:“自然曉得。你有辦法吃到那裏的西瓜?”
我咂吧著嘴,道:“暫時沒辦法,但船到橋頭自然直,敢想更要敢闖,才能把夢想變成現實。”
張苞登時來了興致,振奮道:“那咱們就闖闖去!不過,三兄弟怎能少了關興?”
我點頭道:“嗯,有汗同流,有瓜同吃。把關興也叫上。”
我們哥兒仨興衝衝直奔郊外瓜田而來,到了地頭,遠遠就望見一架瓜棚立在田間,那名看瓜的老校尉臥於棚中,搖著扇子,正悠哉遊哉地哼著小曲。
我對張苞說:“咱們先禮後兵,你先過去好言相詢,看那個校尉肯不肯送咱們幾個瓜!如若不肯,再做打算。”
張苞應了一聲,走上前去,雙手合十,朗聲道:“這位施主,貧僧自東土大唐而來,前往西天拜佛求經,路過寶方,饑渴難耐,想化些西瓜解渴,不知可否?”
我一聽,急了,湊上去低聲道:“錯啦,錯啦,台詞念錯啦。”
張苞聽得錯了,趕忙換個架勢,兩手一叉腰,厲聲道:“呔,黑旋風李逵在此。兀那鄉農,快快挑幾個上好的西瓜奉過來,不然別怪黑爺爺的板斧不客氣!”
我心裏發狠,在背後踹了他一腳,叱道:“咱們仨演的是《後三國之傻兒皇帝》,不是《西遊笑傳》、也不是《大話水滸》。叫你整天走穴,昏天黑地的。”
老校尉搖著花白的腦袋,答道:“三位小爺請回。軍師有吩咐,田裏出產的西瓜,專供國宴、慶功宴、尊老宴使用,除此之外,任何人均不得摘取。老夫職責所在,不能徇私。”
張苞忿忿道:“難道世子來了也不成?”
老校尉堅決道:“世子來了也不成!凡事要講原則,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塊瓜田是我的地盤,我的地盤我做主!我說不行就不行。”
關興扯了扯張苞的衣角,道:“走。”張苞也知多說無益,退了下來。我們仨聚在背陰處的一棵大樹下,商量如何“一親瓜澤”。
我抹去額頭的汗珠,道:“好說不成,那咱們隻好給他來個‘不告而取’了。”
張苞驚道:“那不是偷?”
我沉聲道:“瓜熟蒂落,宴席上能用得幾多?爛在地裏也是白爛了,還不如拿來滋潤咱們的五髒廟。關興,你認為呢?”
關興素來不講廢話,隻要一開口,必定言簡意賅,他思量片刻,吐出一個字:“幹!”
我把手一拍,道:“那就幹了!我和關興先躲在瓜田兩邊的土路上,朝田裏扔石塊,聽見響聲,老校尉必定來回跑動查看,這叫‘聲東擊西’。等他疲於奔命時,力氣最大的張苞就來個‘混水摸瓜’,快步溜進瓜田,抱起兩個大瓜,一溜煙跑回大樹下集合。”
分派完畢,我向東邊,關興向西邊,匍匐在路麵上,一東一西,“撲撲”甩手就是一連串坷垃,豈料田中靜悄悄地,不聞絲毫聲響。我正覺得奇怪,張苞已不管三七二十一,貓進田裏抱起兩個西瓜,“嘿哦嘿哦”,撒開腳丫子往田邊的路麵直奔。哪知奔出數丈遠,卻見四麵八方都是一堆堆的西瓜,按乾坤巽艮、水火金木的方位隱隱擺成陣勢,重重疊疊、循環無端,直轉得他頭暈眼花,迷失了方向,兜去兜去始終找不到出口。
我和關興在瓜田的外邊瞅著,越瞧越不對勁,怎麽張苞繞來繞去,一直在瓜田裏打圈圈,就是跑不出來呢?突地,田中傳來老校尉的哈哈大笑聲:“軍師神機妙算,早料到會有人來偷瓜,事先已在瓜田裏布下了‘小小八陣圖’,爾等區區道行,焉能逃出迷陣?”
張苞大驚,將瓜一甩,高呼道:“不要管我,你們快跑。”言猶未了,後衣領已被老校尉的大手抓住。
我的神經本就繃得緊緊,一聞警訊,登時像受驚的兔子般,本能地拔腿就跑。
風聲呼呼,在耳旁掠過,我不停地跑呀跑呀,忽然,腦海中閃電般劃過一句至理名言:“人生在世,戀人不能始亂終棄,兄弟更要不離不棄。”有瓜一起吃,這叫有福同享;被抓著了我卻自個兒逃跑,難道這是有難同當?再說了,張苞還是張鶯鶯的哥哥呢,倘若我棄他於不顧,張鶯鶯將如何看我?言念及此,我心頭愧意頓生:回去,必須回去!偷瓜摸棗不算賊,逮住打頓王八槌。大不了挨一頓揍,也比被人刮著臉喊“羞羞羞”來得強。
我喘著粗氣,又跑回案發現場,抬眼一瞧,關興還呆在原位上,看來他壓根就沒跑。我臉上一陣熱辣辣地,低頭站到了張苞身旁。
老校尉麵色嚴峻,厲聲道:“老子戰過新野、燒過赤壁、打過涪關,是從最前線的血火裏拚出來的,你們這點小把戲,還能逃得過老子的眼皮?告訴你們,剛才我用的是‘以逸待勞、關門捉賊’兩計,專破你們的‘聲東擊西、混水摸瓜’。”
我牙一咬,道:“輸要認定,打要站定!既然被抓,無話可說。我是主謀,你說怎麽處置吧?”
老校尉揚起馬鞭,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世子偷瓜一樣要打!”
張苞連連擺手,道:“不,不,俺是偷瓜主力,要打該打俺!”
關興一言不發,將上身衣服盡皆脫光,精赤著轉過身,將背脊一送,道:“打我!”
張苞見狀,也扒光自己的衣服,挺著胸膛道:“該打俺!”
我豈能讓他們替我挨打,向前跨了一大步,除掉內外衣裳,毅然道:“還是打我吧!”
陽光熾熱地曬炙著三具青春的胴體,不但在他們的體膚上烙下紅彤彤的印痕,更將彼此的友誼永不磨滅地烙在了他們心裏。這一刻,這一幕,無言已勝似千言萬語。
感動,有點淚!溫暖,有點醉!
這就是兄弟!
這才是兄弟!
老校尉高舉馬鞭,卻不揮下,良久良久……
突然,他將馬鞭朝地上一扔,放聲痛哭道:“想當年,我也有幾個老兄弟,都是過命的交情,可惜他們都戰歿了,隻剩我這把老骨頭,孤零零地活著。嗚嗚嗚……”
這哭聲中滿含著閱盡滄桑後的寂苦、心事付於浮雲後的寥落。我們怔怔地站著,沒來由地也湧起一陣心酸。張苞囁嚅道:“俺們真知道錯了,你罰俺們吧,你打俺們吧,俺們沒怨言。”
老校尉拭幹眼淚,露出和藹微笑,輕拍著我們的小腦瓜,就像一位慈祥老者在親切地嗬護孫兒,沉吟道:“罰,怎麽罰呢……就罰你們吃瓜吧!”他親自下田,挑了幾個瓜色烏黑、圓滾沉甸的西瓜,堆在我們麵前,道:“你們吃吧!”說著一刀切開一瓜,未見紅瓤,香氣先至,那股清爽的味道,聞著令人倍覺舒服。我們趕緊美美地咬上一口,甘冽的汁水、沙脆的瓜肉,甜絲絲、涼滋滋,一入口登時便如冰雪徹骨,透心涼爽,炎炎暑氣、滾滾熱浪,頃刻間不知所蹤。
就這樣,在這個酷熱的午後,我們三兄弟躺倒在滿眼翠綠的瓜田裏,吃著瓜,摳著腳,舒坦一秒是一秒。真是愜意啊!
吃著聊著,張苞忽然淚流滿麵,伸出雙手緊緊握住我和關興的手掌,道:“你們能回來同俺一起挨揍,俺……俺心裏歡喜得緊……”
我一拍張苞的肩膀,道:“挨揍不要緊,隻要情誼深。揍了劉關張,還有趙馬黃。”
張苞動情道:“阿鬥,你比俺大七個月,比關興大三個月,俺心裏早就當你們是大哥、二哥。咱們不如結拜吧!昔日大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今日咱們小劉關張,也來個瓜田三結義,如何?”
關興讚成道:“傾蓋如故,八拜為交,有名有實,好!”
我當然也極為樂意,說道:“那咱們就在這片瓜田中,撚土為香,對天起誓,結拜為異姓兄弟吧。”
張苞興奮道:“還要歃血為盟,同飲血酒。”說著拔出小刀,要刺破手指。
關興在旁見了,突然大喊一聲:“不行!”
張苞疑惑道:“為什麽?”
關興肅容道:“預防艾滋,人人有責。拒絕輸入未檢測血液。”
張苞急道:“那怎麽辦?總不能捏個土,磕個頭,就算結拜過了。”
我望著殷紅的西瓜汁,靈機一動,道:“你們看,這西瓜汁紅豔如血,我們索性以紅汁代血酒來結拜吧!”
關興與張苞鄭重地點了點頭。
熱血在燃燒,麵龐已酡紅,年輕的心一起跳動,年輕的夢一起飛翔。我們仨捧著瓜瓢,跪倒在地,齊聲道:“念劉禪、關興、張苞三人,雖然異姓,實則同心。願結為兄弟,齊心協力,救困扶危;上報國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隻願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後土,實鑒此心,背義忘恩,天人共戮!”言罷,對天地八拜,將西瓜汁一飲而盡,而後將瓜瓢往地上一摔,互視一眼,無須多言,已然莫逆於心。
兄弟!真兄弟!
一朝投契,生死無悔。白首同歸,頂天立地!
萬裏大好河山,我與你們共享。天下轟烈快事,我與你們同創。千秋青史美名,我與你們齊留。
唯有老婆,讓大哥一人獨扛。
兄弟!好兄弟!
迎著夕陽,我們瓜田三兄弟勾肩搭背,大聲唱道:
朋友一生一起走,
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話一輩子,
一生情一杯酒。
朋友不曾孤單過,
一聲朋友你會懂。
還有傷還有痛,
還要走還有我。
歌聲嫋嫋,驚起無數飛鳥。大地作證,從此後,天高海闊我不再獨闖,長路漫漫兄弟們相知相伴。不相信會絕望,不感歎會孤單。挫折再多,有兄弟撐,輸也帶豪氣;失意再多,有兄弟陪,淚也帶甜味。即使歲月無情人在變,但義氣本色絕不變!是的,絕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