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波卡,這是個不常見的名字,令人感覺可愛,更適合給寵物命名。叫那個男孩波卡時,對方明顯一怔,周喬知道自己不切實際的猜測又錯了。他有自己的名字,但並不準備告訴她,任由她誤會。

早該明白,既然對方是囚禁自己的一份子,容貌又已經暴露,能夠從這裏出去的希望從一開始就很渺茫。滅口是她想到的最嚴重的後果。

絕望的情緒開始蔓延。她不再有興趣跟對方攀談,果斷地下了逐客令。時間是淩晨,無論如何此刻的造訪者來意都不會很正當。周喬心腸硬得理所當然。

男孩停留了片刻,起身離去。隨之而來的寂靜和黑暗讓人失去了自我防護的外殼。周喬用被子蒙住全身,拒絕別人對她的窺探。

這一夜過去,事情發生了微妙的改變。周喬被允許走出密室,擁有一段活動時間,宛如死囚有了放風的機會。活動的範圍不大,出房間後直走,通過一段走廊,那裏有一個小小的溫室,牆壁由某種材質的強化玻璃構成,可以看到外麵的風景。

黑的夜,白的雪,延綿的山,森森的山林,世界彌漫著冰冷和孤寂,沒有一點人類的氣息,末日的風景。周喬每日有兩個小時的時間可以消磨在這裏,看書,散步,照顧花草,或是純粹發呆。

她起先想過憑著自身力量越獄的可能,但無懈可擊的防禦係統不得不讓她心灰意冷。她依舊看不到任何人。門隻在固定的時間開關,由一段音樂提示。空間的擴大卻帶來更大的空虛。有時候她心裏會害怕自己就此瘋狂。

就在這樣的情緒下再次見到那個男孩,周喬沒了上次的銳氣,內心有隱隱的欣喜和激動。她從溫室的玻璃牆中看到他。他站在雪地中,衣著單薄,形單影隻,呼出的氣息成了一陣陣旖旎的白煙,最後凝成了一副巴洛特風格的古典油畫。他似乎在外麵等待她的出現,於是在見到她的第一眼時便露出的微笑。

周喬有點發懵。她第一次這樣清晰地看到他的臉。沒有血汙的,沒有黑暗遮蔽的幹淨的臉。他果真很透明,皮膚像即將融化的雪,薄薄的一層,毛細血管隱隱呈現。

周喬雙手環胸,不自覺地收緊身上的披肩,用口型對他說道:“來找我?”

他點頭,做了一個等待的手勢便消失了。周喬沒有挪動身體,心中開始期盼與他的再次會麵。也許他帶來了什麽消息,也許可以跟他交涉出去的條件,不管如何,能夠與人說話是周喬目前最大的渴望。交談的內容無關緊要,從瘋狂的邊緣得到救贖才是唯一的想念。

但是,即便心懷善意,周喬出口的第一句仍然火藥味十足:“你們何不把我滅口?消耗彼此的時間毫無意義。”

對方沉默,剛剛還透露著喜悅的眼神黯淡了許多。周喬簡直覺得自己在欺負小孩,咳嗽了一聲,道:“請給我一個答複。總不能永遠讓我像犯人一樣呆在這裏。”

“禁錮了你的自由,非常抱歉。因為牽涉到機密,又是非常時期,我們不能不謹慎。”

“可我什麽都不知道!我隻是看見意外發生,救人而已。”

“這條路……”他頓了頓,說,“這條路是禁區。我們設過路障。普通車輛不會靠近。你們的出現……很意外。”

他委婉的語氣沒有起到安撫的作用,反而製造了另一種恐慌。周喬捂著太陽穴回想,開進這個路段時自己正在打盹,後來和沃利換了位置,直到遇見車禍都是自己在駕駛。如果有路障,她不可能沒有注意。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是他在撒謊還是……

混亂的情緒讓周喬臉色蒼白。她扶著一張藤椅坐下,肩膀微微顫抖。溫室裏散發著淡淡的花香,還有泥土的氣息,這一切本來令人愉悅,此時卻讓她心神不寧。

男孩擔心地問:“你看起來很不好,是生病了嗎?我去為你叫醫生。”

周喬突然害怕剩下自己一人,慌忙中抓住他的手,說:“在這裏呆會兒,我沒事。”

皮膚的接觸帶來不同的刺激,溫度和觸感通過神經傳達到腦部。周喬感覺到對方手心上的粗糙,於是好奇地摸了摸,發現是厚厚的繭,便抬頭看他。她隨口想問繭是怎麽磨出來的,但又一想對方到底是個不確定的人物,自己知道的越多越危險,於是便把話吞了下去。

“請給我倒一杯水……”她不知道如何稱呼他,話於是隻說了一半。

他點頭,紳士地微笑:“如果你願意,叫我波卡也可以。”

周喬喝了他給的那杯水後開始稱呼他為波卡,盡管知道這不是他的名字。後來,波卡成了她唯一的訪客,每天在固定的時間到訪,為她帶來小禮物,有時候是包裝精致的巧克力,有時候是美味的紅酒,當然還有他青春的熱情洋溢的臉。女人愛的東西,看似稚嫩的少年早已一清二楚。

交往中,因為彼此都有所顧忌,所以談話的內容均在無關緊要的話題上打轉,比如溫室的植物,近來的天氣,愛看的書和電影……

聊得開的時候,偶爾會有肢體的碰觸,但都謹慎而小心。這段特殊時期,周喬所有的一切隻圍繞一個人旋轉,專一地,認真地地隻思念一個人。正如16歲那年的私奔,在密閉的空間裏全心全意地期盼心儀男孩的來臨。

被囚禁的第八天,周喬似乎刑滿釋放了。那一天,她沒有在約定的時間等來波卡,等到的卻是當初在救護車上遇到的金發碧眼的女醫生。這一次,她穿著幹練的黑色職業裝,沒有戴口罩,大方地跟她打招呼,詢問連日的情況。

沒有猜錯,她果然是個西方世界裏的標準美女,容貌性感,身材火辣,而且氣質剛硬果斷,屬於女強人的類型。周喬對她的問候隻是機械的回應,接著便不得不接受她自稱的例行身體檢查。

量血壓,測脈搏,抽血,尿檢……繁瑣的體檢過後,女醫生告訴她一切正常,可以離開這裏。而所謂的離開並不是離開密室,然後再去另一個牢房。她說:“我們已經調查清楚。你可以離開了,小姐。在這八天中你所遭遇的一切損失,我們會全數賠償,並致以誠摯的歉意。”

周喬起初並不相信,直到被帶上了下山的車輛。沒有人給她解釋這次意外囚禁的原因,她也不敢詢問。隻要能夠自由,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但是,她被迫簽了一份保密協議。協議上聲明她不會將此次的意外拘禁透漏給任何組織和個人,否則後果自負。周喬很幹脆地簽字,還流暢地用了花體。手續過後,她偷偷向四周掃視,仍舊沒有見到波卡。這讓她有了失落的情緒。

麻利地被送上車後,周喬在後座上捂著太陽穴,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的風景。是不是做了一個夢?她這樣想,卻不敢肯定,甚至很是恍惚。巨大的精神折磨需要時間來愈合。為此,女醫生甚至推薦她去進行心理治療。當時,她記得自己控製不住地冷笑。

現在,她依舊想冷笑,卻蜷縮了身子,不敢動彈。內心的恐懼沒有過去,她身體走出了密室,心卻沒有。

前麵的司機突然開口說:“女士,我這裏有幾顆巧克力糖,酒心的,想吃嗎?”

周喬半睜開眼,神情慵懶地看著他,沒有一點情緒波動。明明為沒有見到他而感到失落,但真正見到了卻又失去了那份心情。她在想,自己說不定患了斯特哥爾摩綜合症,產生了人質情節。因而,她眉頭緊皺地說:“請不要再稱呼我為女士!”

“我覺得這是必要的禮貌。你不喜歡?”

“自來到這裏,喜歡這個詞離我很遙遠。”

“很抱歉……”

“請不要再說抱歉!你的禮貌讓我心煩,知道嗎?”

“……”

對方沉默,後視鏡都看不到他的臉,因而多了份可憐的意味。周喬發狠地想,看吧,又用這招,臨別了也不放過。

這時,山間突然傳來一種動物的鳴叫,不是鳥,也不是猴子,聞所未聞的叫聲,讓人難以置信。這個國家真是盛產奇異的物種,周喬差點就把這句話脫口而出。

車一直開到了潘多拉鎮,熱鬧的觀光勝地。周喬一言不發地下了車,扭頭就走。沒有人開口挽留,也沒有任何阻攔,但周喬走出十步後終究還是回過頭。波卡安靜地站在車邊,凝神駐足於她,見她回頭,眼神一瞬間點亮了夜空。

“今天幾號?”周喬局促地問。

“24號,聖誕夜。”

“哼!你們都算好了吧,打算今天放假,就放了我這個累贅?”

“……”

“我是不是要說聲謝謝啊,讓我準時趕上過聖誕?”

“……”

“你,我就說你,說句話,要人話!”

周喬覺得自己潑婦罵街再發揮好點,絕對可以引來人群的圍觀。她都可以想象路人用挑剔指責的眼神淩遲她的神經。可粗話髒話她學不來,也不敢對著那些拿著重型機槍的人發脾氣,隻好趁著最後的機會找軟柿子捏,以泄心頭之恨。

“我會想念你的,喬。”波卡猶豫了很久,突然用中文回答她。

他中文說得可真好,比得上國內電台播音員了。這麽明目張膽地叫她名字,跟他很熟嗎?周喬氣鼓鼓地瞪著他,說:“別,千萬別!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咱們後會無期,永不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