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通行
惡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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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永不是天生下來就想做“歹子”。
雖然記憶模糊,但他也曾享有過平凡的天輪之樂。
小康的家庭環境、父慈母愛……好吧,也許記憶太遙遠,多少有被美化了也不一定……不,說不定是被美化了好幾倍,因為誰也不想麵對幸福總是短促,以及現實是殘酷的的狀況。
一個好好的家,宛如一輛在下坡路踩不住煞車的車子,轉眼間跌往社會最低階、最惡劣的底層,撞得咪咪茂茂、潰不成形。若早點看穿這輛車子已經沒救了,舍棄它,重新徒步開始,也許還有得救。偏偏不甘心、不甘願地拚命想修補它,結果連獲救的可能性也化為零。
一步錯,步步錯,萬劫不複的夢魘搬進現實,既然無法改寫一敗塗地的命運三部曲,人們往往會美化過去的記憶作為逃避。
從經營一間小規模銀樓的頭家(老板),因為掉入職業賭場的陷阱而欠了數千萬的債,到成為黑道日夜不分地追討、獵殺的潘仔(冤大頭),最終淪落到鎮日以酒麻痹痛苦、以打老婆及小孩出悶氣的醉死鬼=關永的阿爸是如此。
從原本風風光光、眾家姊妹羨慕得要命、眾家兄弟都想沾點福分的頭家娘,到一夜間變成處處吃閉門羹、兄弟姊妹避之唯恐不及,怕她上門來借錢的“衰神”,最後罹患了憂鬱症,鎮日躲起來哭、不願步出家門半步的津神病患=關永的阿母也是如此。
可是陶醉在過去的回憶,等於漠視眼前的現實。
父親爆發賭債糾紛時,關永不過是個國小二年級的學生。
大概也是從這個年紀開始,關永第一次知道不需要魔術,有了“酒津”和“自歎自憐”,好好的一個人也能從你眼前隱形、消失,就像他不時會從雙親的“視界”裏消失一樣。
最初是“忘了煮晚餐”、“不記得簽聯絡簿”這種小事。漸漸地,在每天早上起床到夜晚上床睡覺之間,自己被遺忘、不存在的時間越拉越長。他與雙親說的任何話都得重複個三次,而十件事裏麵還會有八件事是無論提醒幾次,仍被拋在腦後的。
遲交班費、或是沒交營養午餐的錢,是家常便飯。他還養成午休時間一到,就離開教室,四處去喝飲水機的水來果腹的習慣,為的是不想讓同學、老師發現自己的窘狀,不想在眾人同情的視線下,在校內上課。
年紀再更大一點,雙親的情況更惡化了。
缺酒錢的父親與成天哭著說要自殺的母親,兩人隻要同處一室,不是哭叫怒罵、就是呼天搶地,而各自分開來的時候,關永就是維係兩人的唯一橋梁。母親總是在他麵前哭訴著父親的不是,父親則是拿他當成方便替代的出氣筒,一有不順心的事,就照三餐踢罵。
即使如此,家還是家,父母還是父母,關永當時還抱著也許哪天母親的憂鬱症會好轉,也許哪一天父親哭著說要戒酒的誓言會真的實現,而拚命地想撐住這個失去支柱的家,不願被最後的一根稻草給壓垮。
可是小鬼終究是小鬼,再怎麽樣努力,憑著一個小鬼的力量,要與大人構築出的社會結構對抗,比唐吉訶德挑戰噴火龍更有勇無謀,注定是場失敗。
小六那年,父親在外喝醉與人起了爭執,不幸死於一柄水果刀下——對方辯稱是自衛時的一時失手,獲得了緩刑輕判。但對方還算有點良心,支付給遺孀=關永母子一小筆慰問金。可是這筆錢卻被聞訊前來的親戚們瓜分殆盡。
“和你父親生前積欠我們的錢比起來,這一點點的錢根本還不夠填牙縫呢!”——其中一名嬸嬸還埋怨道。
“以後,我該怎麽辦?”
再無能的丈夫,對於從不知獨立謀生的母親來講,也是個“沒魚蝦也好”的依靠。一旦這依靠連根帶葉地被拔除了,六神無主的母親除了哭天搶地、一副世界末日已經到來的無助表現之外,完全不見振作的跡象。
“阿母,遺有我在。”
可是連兒子一心一意想安慰她的心意,也傳達不到一徑悲觀的母親耳中。
她開始拒絕吃藥、拒絕進食,消極地想讓自己從世上“消失”。後來,看不下去的娘家長輩,決定將她送入津神療養院,強製她接受治療,而關永的“家”也正式瓦解了。
中學時代,關永一路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即便看盡了親戚人前說“盡管把這裏當自己家,有事情就說。”、人後卻“那孩子也太不知檢點了,也不想想自己是寄住的,一天到晚給我找事!”的兩樣嘴臉,他也告訴自己,“這沒什麽”、“等阿母把病養好,就和她一起搬到一間小公寓住”、“阿母就快來了”,來鼓舞自己忍耐、等待雨過天晴的一天。
誰知道,經過了兩年的治療後,出院的母親竟然一聲不吭地改嫁了。
對象是誰?不知道。
搬去哪裏?不能說。
“小永,你要體諒你媽媽,她從你爸爸把銀樓關了以後,一直過得很苦。現在病治療好了,又遇到了不錯的對象,她好不容易有個機會,可以重新開始她的人生……我想你也不願意母親與幸福擦身而過吧?”
“其實你已經長大了,不是那麽需要母親在身邊,不是嗎?你就在心中祝福媽媽,不要再打擾她了,這也是為人子盡孝的一種方式啊!”
你一言、我一語地“教育”他要成熟地看待自己母親改嫁一事——卻絕口不提母親拋棄他的“事實”。
口徑一致地套好招,端出堂而皇之的“孝順”大帽子封住他的嘴,卻沒有人考慮到他繼父親的“死別”後,再與母親“生離”的痛苦。
明知母親還活著,他們竟要求他這個兒子當作沒有這個母親,不要再接近、再打聽她的下落。
他們說他若再出現在母親的麵前,就是不孝子。
不孝子。
哈哈哈,他連孝順的對象都沒有了,還在乎一個不孝子的汙名嗎?
“阿永,你有聽到某?”
看到親戚們那副窮擔心的嘴臉,關永有股歇斯底裏笑出聲來的衝動。
“免煩惱,我都聽見了。阿母不希望我去找她,我就不會去煩她。以後她是她,我是我,我和她的母子緣就到此為止了。”
親戚們明顯鬆了口氣,換上了笑臉說:“這樣就好,你真懂事,阿永——”
“我明天就打包,離開這邊。”
“咦?”
“這、這樣不好吧?你離開這邊,是打算去哪裏?”
“隨便。本來我留在這邊,就是在等阿母來接我,現在阿母已經不要我,我也已經和阿母沒有關係了,我沒有理由留在這邊。你們不用擔心,就算我出去之後,死在路邊也不會叫你們來幫我收屍的。”
這時候他們才錯愕地發現,關永受了“被母親拋棄”的重大刺激,平常總是牢牢掛在臉上的“聽話”、“沉默”但“不知道在想什麽”的麵具,已經徹底地破裂了。
激昂的黑眸,咬緊著牙關,猙獰的眉宇,再也不想聽從這些“大人”自私自利的借口,再也不想被人——連自己的母親也不例外——當成皮球踢來踢去,他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
接下來的一整年,關永課也沒去上,就是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鬼混。
那段期間為了吃飯,也幹過很多非法、肮髒的事。讓酒店媽媽桑包養、幹扒手、向一些上班族“借”錢來花等等。基本上是一匹狼的他,也與一些不良少年的團體在打打殺殺間建立了特殊的關係——以“你不犯我、我不犯你”的態度,讓他可以在各團體的地盤上自由遊走,偶爾還成了老大間的傳話工具。
當他說出自己寧可橫死街頭這種自暴自棄的話時,有一部分隻是想報複母親的“背叛”——也氣老天爺沒有給他一個公道。
他明明那樣地努力,為何努力卻得不到回報?那麽,往後他還要以什麽理由說服自己努力?幹脆不要努力了,放棄這條爛命,還給祂……
卡在這樣不上不下的心情中,覺得自己的人生道路已經被封閉了、沒有前途、沒有辦法再前進。
無論是揍人時,血液沸騰的爇度;與女人在床上打滾時,津蟲衝腦的塊感;怞著興奮劑時,顛覆腦子的刺激——這些都不過是短暫的、空虛的、一下子就會被孤獨與寂寞消化掉的替代品。
它們無法讓他有“活著”的實感,他像被掏空的人殼,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
直道——
“阿永,我,懷孕了!”
晴天霹靂的一句話,劈醒了他自甘墮落的腦子。
孩子?新的生命?……家人?
“我可以把他生下來嗎?”
開什麽玩笑!生下來,他要怎麽養?他現在居無定所,愛住哪個女友家就住哪個女友家,身上的錢不要說是支付醫療費了,夠不夠買奶粉給小鬼喝都不知道,她竟說要生下來?這個女人是白癡嗎?
“我愛你,我想要你的孩子,讓我生你的孩子。阿永!”
女人纏著他,不停地說著。看在他惶恐的眼中,她仿佛化身成八爪魔怪,挺著大大的肚子,伸出長長的觸角,打算將他一塊兒拖入海底深淵。
“笨女人!阿永哥怎麽能讓你生下他?養一個小孩子不是那麽簡單的,阿永哥連高中都還沒畢業,哪可能養得起?這些你都心知肚明,還故意這麽做,根本是吃定了阿永哥!你是不是想以小孩子為借口,要阿永哥娶你?真是卑鄙的做法!”驀地,一把童稚的聲音,挾著超齡的犀利口氣,在門前說著。
好幾個月……將近一年前吧,關永意外地從一幫飄車族手中,“救”了個爸媽頗有錢的小學生。不知道這小鬼是會錯了什麽意,竟開始崇拜起關永,常常不請自來地跑到這間關永暫住的公寓來找他。
“有你這種笨女人做母親,那小孩子我看也不怎麽樣,快點去把這笨娃娃給夾掉吧,傻鮑!”
小鬼怒罵的台詞,一鞭鞭地打在關永的心口上。一輩子未被人肯定過,父親以那樣落魄的方式死在街頭,母親以那樣絕情的方式拋棄他,到最後連自己的“種”都成了毫無價值的東西。
每句話、每件事,都像在關永的四麵八方豎起了“禁止通行”的牌子,將他隔離在普通的、平凡的、有著小小幸福的世界之外。
……不!
我不接受包圍。
我不相信這世界上沒有我的容身處。
隻要我有一口飯,我的孩子也會有一口飯,我絕對不讓別人剝奪我的“種”活在世界上的權利!
——關永忽然間看到了自己該走哪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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