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行道

惡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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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生龍,鳳生鳳。

名醫X名醫=未來的超級名醫。

繼承家業、接下懸壺濟世的衣缽及代代香火傳承的義務與責任。

這些從他尚在繈褓中——不,可能還在娘胎裏,就已經被洗腦了難以計數的話語,早聽得他耳朵都長繭了。

出生在醫生之家的「宿命」?

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的「刻板印象」?

總之從他有記憶、有印象開始,家中的長者、親戚,甚至是鄰居,見了麵無不是異口同聲地說著:「你要乖乖地讀書」、「快點長大和爸媽一樣當個了不起的醫生喔」等,這種有意無意的「魔咒」,無時不刻、如影隨形地環繞在他四周,無法掙脫——而他自己也不知道還有「掙脫」這個選項。

因為他在雙親布下的、密不透氣的保護網中成長,裏麵沒有「為什麽」、沒有「辦不到」,更沒有「我不要」的空間。他就像在人工調節溫度、與大自然隔絕的溫室中,細心受到培育的幼苗,雙親為了不讓他接觸到「壞菌」與「不必要的無用知識」,煞費苦心。

學齡前,他在家中有專門的保母,代替工作忙碌的母親,一天二十四小時地陪伴在身邊。

到了幼兒園、小學,雙親更是四處打聽、津挑細選了一間強調嚴格篩選學生,從家長的學、經、財等背景,到學生程度與成長環境都需經過審核才可入學,好確保校內可維持高水平的教學品質,讓學生不會受到來自同儕或外界不良影響的私立名校,讓他進入該校就讀。

可想而知的,和外麵的公立學校比較,一學期動輒十幾萬起跳的學費,絕不便宜。

但相對地,學校不惜在軟硬件方麵投下大量資金,包括像是每個整點都有兩組專業保全在校園內輪流巡邏,讓家長能放心、孩子能安心地在校內學習;以及聘請知名的幼教專家,特別為每位學童規劃學習菜單,針對學童的弱項加強指導之類的。不像公立學校有著需看預算辦事的包袱,可說是善用了私立學校的資源,發揮了百分之兩百的彈性,營造出嚴格管理、貼身指導的教育風格。

在他的雙親眼中,因為平常必須忙碌於工作,無法親自監督孩子學習,所以縱使這間學校所費不貲,但隻要學校與老師能填補家長缺席的空位,一切便是值得的。

可是孩子終究不是「植物」,即使控製得了孩子周遭的環境,或是拚命地過濾與孩子接觸的人,卻隻要老天爺一個興致而來的小小戲弄、一個始料未及的邂逅,便會在人生的版圖中掀起大大的改變。

他與那個人的相遇,在雙親口中也許是「厄運」,他卻覺得那是他循規蹈矩的生命中,曾有過的唯一「奇跡」。

沒有認識他,我不會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人生。

沒有認識他,我不會曉得這個世界上,有著多采多姿的自由選擇。

沒有認識他,我不會明白這個世界上,有那麽鮮活的、熾烈的、彷佛無時不刻都在燃燒著自己生命一樣的人。

那時候他是個小五生——一個十一歲大,由於父母的過度庇蔭,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且與外界有一層隔閡的小鬼。

這裏所指的外界,並不是說除了家與學校以外的地方,他都全部不了解或沒去過。

相反地,每年寒暑假,他都會和爺爺奶奶一起出國度假。在大多數的小孩子看著電視機裏播放的兒童節目,模仿著特攝超人打擊邪惡勢力的時候,他已經坐在豪華的劇場,近距離欣賞著真人演出;論「世界」的見解,出生才十年左右的他,恐怕不會輸給一些連地球儀都沒好好看過的「大人」。

而且,對於寶貝獨生子的教育問題相當重視的雙親,在度假行程的安排方麵,也沒有錯失機會教育的良機。

雖然雙親口口聲聲經營一間醫院需要「拓展寬廣視野」、「盡可能地去體驗各階層的生活」,他才有機會踏過荒涼落後的地區如非洲某國、古老悠久的曆史國家如古埃及遺跡、冰天雪地的原始之地如南極大地,可矛盾的是,雙親也以「自己的偏見」,幫他過濾了生活中的「噪聲」。

比如說,去過了巴西的嘉年華,卻從沒逛過台北的任何大小夜市;再比如說,對於各國的國際機場非常熟悉,卻一次也沒坐過滿街跑的公車;再再比如說,和家人在羅浮宮前麵喝露天咖啡沒有什麽問題,換成在住家附近路邊的早餐店喝豆漿,卻不被允許——應該說,母親聽到一定會說:「派司機去買回來就好,幹麽坐在那種地方喝?」而迅速被打回票。

所以他絕對不是個孤陋寡聞的小孩子,隻是像個「遠視患者」,在過度保護下,看遠方反而比看自己周遭的實際狀況來得清楚,對和自己無關的其它世界的了解,更甚了解自己所處的世界。

這也是當他在雙親所安排的司機與伴讀老師陪伴下,每天例行地上學、放學路途中,突然間有一天卻因為伴讀老師臨時掛了病號,及新來的司機一時的疏忽與投機取巧=中途偷偷到便利商店辦私事,而莫名地被放鴿子的時候,無法好好地針對現狀做出正確判斷的主因。

當時發現司機將車開走,自己孤單地被留在離家約有兩個十字路口遠,但又不確定該往哪個方向走回家時,他麵前有兩個選擇。

一是進便利商店,詢問那名顯然非常忙碌的工讀生,請求協助。

另一個則是去問那幾名窩在商店前的免費停車場裏,坐靠在幾台摩托車上,看起來無所事事、閑嗑牙,製造出不小喧嘩聲響的「大哥哥們」,請他們幫忙。

倘若他多少看過一點社會新聞,對於飆車族的認知不是隻限於「喜歡把車子開很快的壞人」這種表麵、淺薄的形容名詞,他再笨也不會自投羅網地走向那群「大哥哥們」,向他們問路。

可是他在研判事情的輕重緩急之後,決定不打擾忙碌工作的人,而去詢問看起來很有空的人,結果竟給自己惹出意想不到的麻煩。

那些「大哥哥們」,或許是從他講話的模樣與穿著、手提的書包等線索,推論出他是隻「肥羊」,不僅拿他有禮貌的說話方式開玩笑,還在他頓悟自己問錯人,轉身想走時,一擁而上地湊過來搶奪他的書包,翻找值錢的財物。

朗朗白日,怎會發生這麽離譜的事?他被這些家夥的囂張行為嚇傻了眼,連呼救的念頭都沒有,整個人愣住之際——

「喂,幾個人欺負一個囝仔,真不知見笑(丟臉)!」

的黑瞳、微尖的眼尾,野性地高揚。

濃黑的粗眉不遜地拱起。

自然翹起的豐唇、寬闊的嘴型,與剛硬的下顎,形成性感的鐵三角。

——眾多旁觀者中,這個唯一一個有種插手「管」閑事的人,名叫關永。那時候同樣也是個還未脫離「囝仔」的階段,卻自以為是大人,其實隻長他六歲的十七歲高中生。

論關永的身材,沒有比那夥搶劫他的飆車族來得高大,也沒有比他們壯碩。單就人數來說,更是以一敵四的絕對劣勢。可是關永毫不遲疑地介入,把書包搶回來,還秀了一手漂亮的獨門功夫(據後來他所打聽到的,關永的拳法不是正統的拳擊、跆拳或空手道,而是他從小打架到大所練出來的街頭招數),三兩下就把那群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打得落花流水、逃之夭夭。

「拿去吧,下次不要再傻傻地讓人搶走自己的東西。男人不能保護自己,以後要怎樣保護女人、保護家庭?」

正值愛耍帥的年紀,少年把書包塞回他手中時,還酷酷地訓了他一頓。

「謝謝你。我叫謝秉竹,你幫我拿回書包的事,我會請我爸爸、媽媽好好地報答你。請告訴我你的名字?」

「蛤啊?」吊高了眉頭,少年嘖地一彈舌。「不用了,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再說,我幫的是你,又不是你老母、老北,幹麽叫他們來報答我?你要報答,就自己報答我吧!」

「我?!可是我的零用錢並沒有很多——」

啪!前一刻教訓那些飆車族的手,這一刻毫不遲疑地巴了他後腦勺一掌。

「你當我關永是乞丐啊?為什麽要拿錢給我?恁伯甘是肖貪一個小學生的零用錢,才出手管這件事的?厚,聽得我一肚子火!我什麽都不要,你也不必還了,當我沒幫過你!」

生平第一次遇見如此脾氣火爆、動手比動口快的人,不但在謝秉竹的腦中留下難以抹滅的印象,同時也開啟了謝秉竹被隔離在溫室中的心。他開始好奇、開始不滿、開始有了無法忍耐的情緒。

那個從來不會問「為什麽」、從來不會想「不要」,或從來不知道可以「反抗」的謝秉竹,受到這場奇跡的偶遇的影響,開始有了轉變。

我想認識更多的他……

我想了解他的世界……

我想接近他身邊……

一旦這種心情開始啟動,就像是一輛進入了單行道的車,隻有不停地前進,直到道路的盡頭為止。

隻不過……

謝秉竹以為十八年前,那條路已經走入了死巷,誰曉得十八年後,竟然出現了新的轉角。

他熄掉手邊的煙,苦笑了下。

果然老天爺是最愛捉弄人的虐待狂,現在想必也在天空笑看著凡人(=他)於紅塵中苦惱打滾的樣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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