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俏後生
第五十三章 俏後生
華安安在一個月內,竟然有幸見識當今棋壇的四大高手。他暗自欣喜沒有白來揚州一趟。祝子山成天哀歎運氣沒有跟著他一起來這個時代,華安安卻覺著相反,他現在的運氣好極了,這簡直是命運對他補償。他在自己的年代,運氣可是差的慘不忍睹。
他細細品味這四位高手的風格,覺得萬紫千紅,各有特色。
範西屏的棋藝,自然天成,全無雕飾。他少年成名,春風得意,早早就奠定天下霸主的地位。為人風流倜儻、豪放不羈。江湖上傳嚴,說他樂善好施,一搞到銀子,總要拿出一半周濟家鄉的窮人。
中年後,他與散文家袁枚交情深厚。袁枚曾道:“吾不嗜棋,嗜西屏也。”袁枚並且為範西屏寫了墓誌銘,但是,並沒有交代範西屏卒於何年何月日。有趣的是,在袁枚去世後,範西屏曾經在上海一帶出現,這成為圍棋史上的一個謎案。
施襄夏少年時代就和範西屏是棋友,又先後投入俞長侯門下學棋。他沒有範西屏那樣的天賦異稟,成長之路也就曲折。後經千錘百煉的磨礪,以堅忍頑強的毅力披荊斬棘,終於成為棋壇巨擘,一代宗師,與範西屏相比肩,並稱棋聖。
華安安覺得,比起範大,他更喜歡施襄夏。範大是天生的棋仙,自己資質平庸,從範大身上找不出可供模仿的地方。施襄夏是凡人,經曆無數次艱難困苦,不知遭受過多少次失敗,不知流過多少淚,終於克服成長道路上的重重險阻,才登頂棋藝的巔峰。這樣的人,正是自己學習的榜樣。
揚州老叟的棋,博大寬泛,猶如雲海蒼茫,千變萬化。人置身其間,全無蹤跡可尋。大有“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的感慨和無奈。
童梁城的棋風,精深陰鷙,猶如惡鬼在側,難以理喻,令人寒毛驚悚,似乎隨時都有失魂落魄的危險。一想起他的目光,華安安就覺得不寒而栗。
華安安走進青龍場大院時,天空陰雲密布,似乎就要下雨了。
今天,祝子山交給他一個任務,讓他無論如何都要從費保定手上要幾兩銀子。昨晚聽說華安安贏了五盤棋,至少贏了五兩銀子。可是,費保定竟然一文錢都沒有給他。祝子山大為光火,罵費保定是“騙子”“無賴”。
他沒想到,來到揚州,經濟大權由費保定掌握,自己竟然沒有插手的機會。這樣一來,不管華安安下棋贏多少錢,最後都落在費保定的腰包裏。自己攢足路費的設想就落空了,他倆隻能由著費保定擺布。
祝子山受夠了這種吃閑飯、看白眼,走到哪裏都低人一等的日子。他急切盼望弄到幾十兩銀子,趕緊回到磁湖基地周圍,在那裏隱居度日。過上與世無爭、悠閑自在的生活。他甚至草擬了一個訓練計劃,以便來年秋天能夠順利返回。
在這裏,一個高級電器工程師等於一個廢物,連挖淤泥的民夫都不如。
青龍場的仆役們抬頭看看天空,一邊清理衛生,一邊把露天擺放的桌椅棋具都搬回庫房。
華安安一進二重院,快速掃描了一眼。在大棋盤下麵,聚了一堆人,但是沒有俏後生。他感到奇怪,施定庵是國手,這麽重要的對局,她怎麽不來記棋譜?
他信步來到最裏麵一重院子,見灶房裏熱汽蒸騰,仆役們端著托盤,一趟一趟往對局大廳送早飯。
他想到對局大廳的門口往裏窺探一下,馬上就被把門的大漢攔住。
“請問費爺還在裏麵嗎?”
大漢認出他是費保定的妹夫,就從窗戶往裏看了一眼。“費爺正丟盹呢,回頭他出來解手,我告訴他你來過了。”
華安安無可奈何,回到二重院的敞開式大廳裏坐下來。他想叫上一壺茶,一摸身上,一個銅子也沒有。
對麵的大棋盤上,除了四顆座子和馬前炮開局的一顆棋子,空空如也,像華安安的口袋。
華安安不由得感到好笑,磨時間的碰上磨棋的,真是一對好冤家。難怪老費現在還在丟盹,天知道今年冬天下得完這盤棋不?證人的辛苦費也來之不易。
也難怪俏後生不在這裏,或許看到這種情況,她扭身就走掉了。
華安安枯坐在這裏,被冷風一吹,凍得發抖。正想起身離開,忽然心裏一陣狂喜,俏後生腋下夾著文房四寶和雨傘,大搖大擺走進院子。兩人四目相對,俏後生眼睛一亮,徑直朝華安安走過來。
“怎麽搞的?還是昨天晚飯時的那一步棋。”俏後生掃了一眼大棋盤。
“你來的這麽晚,萬一走出七八十步,你怎麽記它的順序?”華安安說。
俏後生哼了一聲,說:“別人也有記譜的,我借來抄一下也行。”
“萬一沒人記,看你怎麽和老師交差?”華安安笑著說。
“沒事,我把棋形抄回去,我師傅會把它理順的。前六十步,一步也不會差。他會倒著推演回去。”俏後生一臉的無所謂。
“你就吹吧,”華安安說,“等會就把雨點吹下來了。”
俏後生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你不信就算了,我每次都這樣的。”
華安安吐吐舌頭,心想,由後向前推演棋局,這是多麽強大的計算能力啊!真是聞所未聞。
俏後生把文房四寶擺放好,就端端正正坐在那裏,目不斜視,撲閃著眼睛望著大棋盤。
華安安心裏翻騰起幾十種話頭,想開口,又怕俏後生嫌自己輕佻,反而畫蛇添足。怎麽辦呢?萬一她離開這張桌子,我怎麽好意思死皮賴臉地纏上去?
俏後生無所事事,似乎覺察到了華安安火辣的目光,慢慢變得有些羞澀。
“這位兄弟,咱倆與其幹坐著,不如下一盤?”
俏後生想了一下,說:“我師傅說我棋藝未成,不能和不三不四的人隨便下棋。”
華安安的臉漲得通紅。“你看我像不三不四的人嗎?前兩天你還管我叫華先生。”
俏後生想了想,說:“我身上又沒帶銀子,好吧,咱們賭這塊玉佩。”說著話,她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放在桌上。
華安安身無分文,窘迫極了。他在懷裏摸了摸,竟然取出了費家給他的訂婚玉佩。
俏後生掃了一眼他的玉佩,爽快地說:“你的玉,小是小了點,不過也可充數。”
兩人換了一張桌子,來到一個避風的角落。
俏後生執白先行。大概是違犯師傅的教誨讓她有些興奮,夾著棋子的手竟有些顫抖。
華安安看出她的棋和老人是一個路數,平和恬淡,不疾不徐。但卻在暗中積蓄力量。一旦儲足能量,將如山洪爆發,瞬間吞噬一切。
俏後生的棋藝稍顯稚嫩,力量也不足,很快就敗下陣來。她鼻尖微微冒汗,卻不以勝負為慮,小手掂起玉佩,清脆地拍在華安安手邊。
“咱們再來一局?”華安安越發喜歡這個女扮男裝的假小子。
俏後生又解下另一塊玉佩,輕輕放在桌上。
華安安心想,我怎麽能要你的東西?這盤棋就還給你。向來視假棋為不恥的華安安,此時把一切原則都拋在腦後,隻盼著能和俏後生多待一會。下棋,不過是和俏後生說話套近乎的途徑。
華安安手一軟,俏後生立即覺察出來。她白了華安安一眼,冷冷地說:“這不是你的棋啊。我輸就輸個明白,贏就贏個幹脆。”
華安安臉一紅,再也不敢故意放水。
不大一會工夫,俏後生的兩塊玉佩都輸給華安安。她爽快地攤開兩隻白皙的小手,說:“完了,沒什麽可輸的了。”
華安安看了一眼大棋盤,雨點正打在棋盤上,上麵仍然是五顆棋子。他笑著說:“咱們再來,輸棋的打手心。”
俏後生撲閃著明亮的眼睛。她的眼睛像山間的小溪,歡快活潑,清澈見底。“下棋有打手心板的嗎?”
華安安鄭重其事地點著頭,說:“有啊,我就經常和人贏打手心。”
俏後生看看自己玉脂一般的小手,疼惜地說:“那我可慘了。”
第三局結束,華安安誇張地擺出一付吳老虎的表情,一拍桌子,說:“把手放桌上,我就這樣狠勁拍。”
俏後生羞赧地輕叫一聲,把手張開放在桌上,嚇得把臉轉到一邊閉上眼睛。
華安安在她手心上輕輕拍了一下,說:“好了”。自己心裏咚咚一陣狂跳。
俏後生大感意外,驚喜地問:“這樣就好了?”
華安安把她的兩塊玉佩推過去,說:“我喜歡贏的就是打手心,不喜歡玉佩。”
俏後生臉色一變,說:“願賭服輸,以後我的棋藝高超了,我再把它贏回來。”
華安安見她態度堅決,凜然不容冒犯,囁嚅著把玉佩收回來,就像拿了兩團炭火,不知怎麽收場。
“咱倆再來?”華安安試探著問。
俏後生瞅見小童在雨中開始擺棋,就撅著嘴說:“我要記棋譜了。不和你下棋了,你光欺負我。”
華安安嗬嗬幹笑著,也開始關注棋局。
棋局的進行是緩慢的,猶如豆腐坊裏的一頭老牛,步履蹣跚,行動遲緩。磨盤周圍等著吃豆腐的人們都變成化石,它才轉了一圈。
費保定從人群中擠進來,說:“施定庵和六鬼磨棋,我這證人可遭罪了。”
華安安讓他悠著點。
費保定從懷裏抓出一把散碎銀子和銅錢,塞進華安安手中,說:“今天我不能照顧你,你自己看著吃吧。來,你也別閑著,我介紹幾局棋給你。”
華安安隻好跟著費保定擠出開放式大廳,來到一間雅室。臨進門時,他回頭望了一眼俏後生,發現對方也在看著他。“完了,我騙了她兩塊玉佩,她會記恨我一輩子。可怎麽還她呢?”
費保定給華安安介紹:“一局是五錢銀子,你可不能多給,也不要少收。回頭給我報個帳就行。”他沉吟一下,“算了,今天贏了錢,都拿回去給老祝。估計他也快沒有飯錢了。”說完,他急匆匆走了。
華安安想開口多要幾兩銀子的機會都沒有,這使他很鬱悶。
他和一位老棋客擺開陣勢,卻心不在焉。一旦老棋客開始長考,他就來到窗前,從窗縫向俏後生的方向張望。開始幾次,俏後生還端坐著看大棋盤,目不斜視。
華安安輸棋的時候,正是俏後生的座位空空如也的時間。
他感到心煩意亂,從懷裏掏出老費給他的散碎銀子,撂倒桌上。他搞不清哪個是五錢的銀子,就讓人家自己挑著拿。然後跑出雅室,先在開放式大廳尋找一圈,估計俏後生已經出了青龍場,就撒開腿在雨中狂奔。
出了青龍場,大街上雨勢茫茫,行人都在房簷下避雨。
他大概判斷了一下仙人橋的方位,就快步向下急跑。
此時此刻,他才知道,俏後生牽走了他的魂,他不能給自己留下一具空空的軀殼。不管有沒有希望,他都要找到俏後生,哪怕隻看她一眼。
跑上一座石拱橋,他突然欣喜欲狂,口裏喊著“奇跡”。俏後生撐著油布傘,正在雨中偊偊獨行。
俏後生驚奇地看著這個氣喘籲籲全身都被雨水打濕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傘該不該給他遮住雨點,頓時害羞起來。
華安安憨笑著,從懷中掏出兩塊玉佩,塞進俏後生手裏。“輸了玉佩,你師傅會罵你。”
俏後生羞紅了臉,輕聲說:“沒事,我師傅不會罵我。”
“你叫什麽名字?”華安安急切地問。
“蓮兒。”
華安安輕聲說了兩句蓮兒,揮揮手,又跑回淒迷的雨霧中,快活的像一隻小鳥。
他跑回花滿樓,換幹衣服時,突然發現,懷裏的玉佩,不是費家的如意玉佩,而是俏後生刻了“蓮”字的玉佩。
他的頭轟地一聲,頓時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