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唐爺殺陣

第五十章 唐爺殺陣

棋局還沒開始,費保定和曹四爺、霸王凳就去隔壁一間密室商量分成。曹四爺是把頭,拿走四分之一,剩下二百多兩。費保定估計華安安贏不了唐爺,也就拿不到額外的贏棋獎,他力爭把銀子平分掉。霸王凳如何肯幹?心想,你妹夫是搭順風船的,還要和人家平分,真是得寸進尺。

霸王凳是個不修邊幅的中年人,須發蓬亂,衣服油漬麻花,舉止間有江湖豪客的灑脫磊落。隻是一雙眼睛透著股精明、邪氣,讓人不敢和他對視三秒,深怕中了妖術。他曾經坐不移時,連敗十八位高手,累得在凳子上站不起身,因此被人諧稱霸王凳。

費保定計算著七個人平分,每人三十二兩銀子;霸王凳卻提出每人分二十五兩,剩下的五十兩分給三個贏棋者,餘下的零頭請客吃飯。

兩人為了幾兩銀子嘀咕半天,曹四爺聽得不耐煩,從中調節,說:“每人平分三十兩最幹脆。費爺的妹夫要是贏下棋來,再加五兩不就得了。”

費保定是要定三十兩的,曹四爺的話正和他的心意。霸王凳沒有辦法,隻得同意。

時間已經磨到午夜,對局大廳擺好棋具,中人、見證人和利益攸關方的座位排列停當。霸王凳和唐爺寫了契約,曹四爺做中人,費保定做見證人。雙方的銀子包袱擺在關帝爺神龕前,幾個大漢守護著。廳內除了方方麵麵的見證人,其餘圍觀的棋客都被請了出去。

棋客們也在私下賭賽,先從華安安和唐爺這局賭起。基本上,押唐爺勝的人更多一些。因為華安安授二子慘敗給範西屏,讓人們對他的實力不敢有太多的指望。

華安安坐在牆角,睡著了。

他現在習慣早睡。何況,這烏七八糟的環境讓他覺著閉上眼睛更舒服。

費保定裏裏外外找了他好幾圈,在花園裏還差點絆個筋鬥。直到人家告訴他妹夫在牆角椅子上睡著了,他才擦著熱汗,搖醒華安安,告訴他第一個出場。

“不是第四個出場嗎?”華安安睜大眼睛問。他突然發現,大廳裏安靜極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盯著他看。

費保定把他拽起來,小聲說:“一定要贏。要不就少掙五兩銀子。”

華安安走到棋台坐下來,見窗外天色漆黑,實在沒有心思下棋。哪有半夜開始比賽下棋的?

全場人看著這個睡眼惺忪的木訥小夥,大家不約而同在想,看這小子傻乎乎的,費保定何等精明的人,怎會把妹妹嫁給這樣一個窩囊廢?在他身上押注的人都暗自後悔。

中人對唐爺和華安安宣讀了賭賽規程。除了吃飯、解手,誰也不能離開棋台,不能睡覺,直到棋局結束。

唐爺執白先行。他高舉棋子,如泰山壓頂之勢,把棋子夯到棋盤上。震得星位上的四顆座子都變成了錯小目。

“他們下棋怎麽都是一副德行?”華安安被這一震,殘存的睡意都給驚跑了。他知道,車輪戰就是要拖垮對方。所以,不慌不忙的把座子都擺正,才緩緩落子。

唐爺敢於向六鬼挑戰,自然是藝高人膽大。何況,他也做了充分的物質準備。在花園門外,有兩個小童支起一個簡易爐灶,砂鍋架在上麵咕嚕咕嚕直響。濃烈的草藥味彌漫開來,順著門窗縫隙鑽進對局大廳,讓在座的每個人都苦不堪言。

唐爺手邊的茶幾上,又擺著丸藥、薄荷、清涼油、幹辣椒。都是提神醒腦的利器。由此推斷,小童煎的草藥,也是補充體能的滋補品。

看了唐爺這架勢,六鬼都有些發怵。頭一回遇見準備工作如此充分細致的挑戰者。看來唐爺要對付的,不是六鬼,而是疲倦。

費保定坐在證人席中,抻長脖子關注棋局的進展。通過和華安安的較量,他對華安安的前半盤非常有信心,知道華安安掌控大局的本領高人一頭。隻是擔心他的後半盤。他的計算太粗糙了,有可能在棋子扭纏角力時走出漏著,喪失前半盤的優勢。

唐爺的棋風剛正勇猛,並不胡攪蠻纏,起承轉合間大有名家風度。但是,遇見華安安的奇特路數,他有點沉不住氣了。

和所有初次遭遇華安安的古棋手一樣,他對華安安的新穎布局和全局掌控,隻覺得老虎吃天卻無處下爪,渾身是勁卻無從施展。不打亂華安安的行棋節奏,就隻能忍氣吞聲在邊邊角角窩囊死。一旦想以亂戰撕開華安安的棋勢,又如同陷進了蛛網,四處受敵,無法動彈。

唐爺暈暈乎乎下到後半夜,到花園裏吹了個涼風,覺得頭腦清醒許多。甫一落座,就展開急攻,力圖挽回頹勢。

華安安努力睜大眼睛,竭力集中注意力。他無限欽佩地望著唐爺大嚼紅辣椒,自己卻隻能靠濃茶刺激漸漸懈怠的神經。好在,時間在他這邊,他磨得起。對方盡管有各種藥物刺激,總歸無法抵擋六個頭腦清醒的生力軍的輪番攻擊。

聽到雞叫頭遍時,華安安精神一振,總算把夜晚熬過去了。他轉臉巡視兩邊的中人、證人、利益攸關方。發現他們除了一兩個還睜著紅腫的眼睛看他倆下棋外,其他的都窩在椅子裏呼呼大睡。有的咬著自己的辮子,有的拽著別人的辮子,有的前仰後合,有的口水打濕了前胸。

“何苦呢?”華安安看著他們的醜態,心裏憤憤不平。

他不停地點算目數,確定自己的優勢大得連房子都買下了。

唐爺緊閉雙眼,手指卻淩空指指畫畫。他還在計算對殺的手段。

到天色微明時,唐爺的計算都落了空。眼看棋勢大差,他又出去洗了冷水臉,喝了半碗湯藥。回來後開始攪局。他對這局棋已經不抱希望,想盡快結束,為下一局爭取時間。他落子如飛,有斷必斷,四處煽風點火,希望華安安忙中出錯,為自己爭取最後機會。

華安安也熬得沒了耐性,算準隻要不死大塊棋,怎麽下都能贏,便也加快了落子節奏。突然,他停住了。仔細一看,一個小空裏竟被唐爺生出劫來,眼看十幾目的空被白子一擁而入,頃刻間化為烏有。

費保定用扇子拍著自己的大腿,動靜很大。華安安清楚他的意思,最後關頭,千萬慢點,看清楚再落子。一旦被翻盤,五兩銀子就沒了。

中人數完子,宣布華安安執黑勝三子。

大廳裏起了一陣波瀾。押對寶的人喜笑顏開,六鬼圍著華安安紛紛向他賀喜。華安安自己感到後怕,那麽大的優勢,在唐爺的全力追趕下,竟然隻贏了三個子。如果棋盤再大一些,真有可能被唐爺翻盤。

中人宣布,比賽休息半個時辰,大家夥抓緊時間洗臉、吃早飯。半個時辰後,由賊女子對唐爺。

華安安一晚上坐在棋台上一動也沒動,雙腿已經僵硬。他努力了兩下,竟然站不起來。他朝費保定的坐席望去,見曹四爺的胳膊搭在費保定肩膀上,兩人正談笑風生。

他隻好自己使勁揉搓雙腿,緩了半天,才慢慢站起身,覺得雙腿打晃,木得像兩根不聽使喚的桌子腿。

他雙眼幹澀,渾身酸痛。扶著桌子勉強走了幾步,又坐在證人席的椅子上。

太陽已經出來,清晨的陽光格外明媚。廳外的花園裏,山石、芭蕉,花花草草上的露水沒有褪淨,迎著陽光熠熠生輝。

“兄弟,辛苦了。”費保定撫著華安安的肩膀。

華安安搖著頭說:“下了七八個小時,我對棋的內容並不滿意。”

費保定聽得稀裏糊塗,但他對華安安的“廣西話”已經習以為常,見怪不怪。“唐爺是這個。”他舉起兩根手指,“強二品。不過,大哥就知道你準贏。”

華安安苦笑著說:“天知道他怎麽去對付別的人?”由己知彼,他現在對唐爺的處境充滿同情。

費保定冷笑一聲,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錢財豈是輕易來的?”

坐了一會,等華安安的腿腳鬆緩下來,兩人步出對局大廳,來到青龍場的院子裏。院子中間有一個荷花池,幾簇青竹。兩邊是灶房和七八間精致的休息室。

費保定介紹說:“這裏都是有品級的棋客下棋賭錢的地方,回頭我給你找的棋局都在這裏進行。你現在沒有品級沒有關係,有哥的臉麵罩著,誰敢不讓你來?”

走出這個院子,是一重寬闊的院落。一圈都是開放式大廳,大廳裏擺滿座椅棋具。一麵白牆上,靠著兩塊巨大的木質棋盤,一個是圍棋盤,一個是象棋盤。圍棋盤上,擺的正是華安安和唐爺的對局。

華安安有些迷惑。“這裏還有大盤講解?”

費保定說:“這裏是散客押輸贏的地方,沒人講解棋局。”

此時,院子裏非常冷清,隻有仆役在清理衛生,另有三兩個賭客匆匆走進來,探問昨晚的比賽結果。得知唐爺輸了,這幾個人都大失所望,嘰嘰咕咕地議論,說莊家又操控比賽。

華安安和唐爺不理他們,徑直走出院子。外麵又是一重更大的院子,露天擺著幾十排棋桌。象棋和圍棋盤碼成幾大摞,亂七八糟堆在角落裏。滿地是瓜子皮、花生殼和象棋子、圍棋子,幾乎讓人無法落腳。

院子的四周,都是小吃攤位,房簷下掛滿破破爛爛的燈籠。幾隻燒破的燈籠隻剩下骨架,在地上被人踩得粉碎。

華安安驚奇地說:“這裏是夜市啊,真是盛況空前呢。”

費保定得意地說:“整個青龍場,最多時能容納一千人同時對弈。風雨天人少,也不會少於五六百位。”

華安安讚歎道:“難怪你說得揚州者得天下,這裏弈風之盛,恐怕天下少見。”

費保定說:“事實如此。”

兩人在街上吃了早點,費保定要送華安安回花滿樓休息,華安安卻精神亢奮,希望觀賞唐爺和賊女子的比賽。他現在作為旁觀者,心態輕鬆多了。

兩人回到青龍場,一頓飯工夫,三個大院裏聚集了許多人,都在估計唐爺和賊女子之間的勝負。

華安安注意到,大棋盤上自己的對局已經清空了,隻留下四顆座子。他現在沒有資格再進對局大廳,就留在第二重院子裏觀看大棋盤。費保定給他要了一壺信陽毛尖,就急匆匆去對局現場當他的證人。

證人有謝金,由青龍場方麵支付。

青龍場的一名管事敲了一聲鑼,示意對局已經開始。押注的人得在開局後二十步之內買定離手。

人們時聚時散,或者靜觀棋局的進程,或是幾人聚在一起,討論棋局的優劣。

兩個小童子捧著棋譜,不時從對局大廳快步跑出來,用竹竿挑起木質的黑白子,掛到大盤的楔子上。

“不會吧?你小童子莫非是掛錯地方?”人群中不時有人吆喝,找小童的樂子。

華安安靜靜地看著棋盤,仿佛看到唐爺正在大嚼薄荷。

唐爺的棋端然似泰山般沉穩,氣勢雄壯,蘊含著難以撼動的堅定。賊女子的棋靈巧刁鑽。兩人的對局,就像鬆鼠大戰笨熊。

從唐爺沉著的步調上看,他並沒有受到剛才輸棋的影響。

棋局進行到中午,雙方展開肉搏。小童子的身影頓時消失,半天也難得出來一回。

華安安看好唐爺。賊女子的棋雖然飄忽,但他的兩塊棋正遭到唐爺的纏繞攻擊。即使能擺脫困境,半個棋盤也將失去爭勝的機會。

華安安因為疲勞,已經無法進行深算,隻是憑感覺,認為賊女子剩下的時間,隻能用來從體力上拖垮唐爺,為後麵的人創造機會。

突然,院子裏一陣驚呼。已經睡著的華安安一驚,忙睜開眼,見所有人都站起身,擁到大棋盤下麵議論紛紛。

華安安仔細看棋盤上的棋勢,並沒看出什麽異常。

“他們大呼小叫的,一定是發生了劇變。怎麽我看不出來?”他感到奇怪。

“這該死的老唐,害老子在他身上賠兩次銀子。”一個賭客氣咻咻的回到座位上。

華安安在棋盤上還是找不出端倪,他幹脆問這位賭客,究竟怎麽了?

那人沒好氣地指著棋盤。“死老唐,把緩一氣劫做成緩三氣劫,豈不是白白送死一塊?”

華安安頓時肅然起敬。一個賭客,算路如此精準,而我一個職業棋手,竟然沒有看出來,還以為老唐長一氣殺對方呢。

他不由得汗顏,擔心有人認出他來。左右看看,見旁邊有一個文氣俊俏的後生,衣飾華麗,端端正正坐在棋桌旁,手邊擺放筆墨紙硯,顯然是在記錄棋譜。

竟然有人記錄賭場的棋局?華安安大為驚奇。揚州棋壇,真是臥虎藏龍之地。

過了一會,費保定喜滋滋地找到華安安,說:“老唐打了個大漏勺,看來銀子明天就能到手。”

華安安說:“他不打漏勺,我看也贏不下來。這個車輪戰,除了神仙,誰也破不了。”

費保定招手叫來茶博士,說:“待會午飯,這位客人要吃什麽你就去買什麽。帳都記我名下。他要想睡覺,你就找條小船,送他回河西花滿樓。”

華安安問:“大哥,你走不開?”

費保定說:“唐爺最多扛過今晚,明上午興許就得認輸。我還得做證人呢。”

華安安又看了一會棋局,見唐爺大勢已去。他困倦極了,也顧不上吃飯,讓茶博士給自己叫船,他要回花滿樓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