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西湖巧遇
第四十二章 西湖巧遇
第二天早晨,費保定看到華安安雙目炯炯發光,身上煥發出一種躍躍欲試的朝氣。他大吃一驚,因為昨晚華小子那樣沮喪,一副失魂落魄、萬念俱焚的悲慘景像。怎麽一覺醒來就大變活人?簡直不可思議。
兩人向張世昌辭行。張二相公仍舊一副傲慢無禮的態度。華安安現在不覺得委屈了,這裏是圍棋的高級會所,自己的棋藝顯然達不到受優待的水平。
兩人回到昨天上岸的渡口,雇了一艘烏篷船,原路返回杭州。
一想到華安安昨夜的精神狀態,費保定傻乎乎地問:“老弟今天為何如此快活?竟和昨日判若兩人。”
華安安說:“我看到一座天柱峰,擎天立地,高不可攀。也算長了見識,不虛此行。”
他之所以高興,是一個多月來的經曆,使他覺著透過曆史的薄霧,終於看到這個年代強力搏動的脈絡。
它的肌體鮮活靈動,張弛有度,四肢百骸洋溢著這個時代的鮮明特征。它是一個生機勃發的活體,而不是書本上蒙塵的文字。
自己不再像影子一樣在陽光下徘徊,吃著這個時代的純綠色食品,卻不認同自己的存在;自己不再是對身外事物漠不關心的幽靈似的過客,而是活生生的實體,呼吸這裏的空氣,遭逢這裏的福禍。腳,終於踏上堅實的大地,不再和地心引力相排斥。所以,他精神飽滿、情緒穩定。他可以高興了。
費保定讀不懂華安安的心態,就說:“你可知道昨晚和你對弈的人是誰?”
華安安笑著說:“管他是誰,他再遇上我,絕不讓他好過。”
費保定冷笑一聲,說:“他就是吳老虎的師傅,道州童梁城。當今天下數一數二的頂尖高手。”
華安安說:“那又怎樣?”
費保定說:“真沒想到,範大都走了十天,童梁城還在此地逗留。昨晚我一看是他,就知道他要替吳老虎報仇。也難為他,肯和你下對子棋,真是高抬你了。”
華安安說:“他和我下對子棋有什麽了不起?不過,他卻是厲害,無懈可擊。”
費保定說:“他剛在十局棋中大敗範大,自然厲害之極。恐怕郭鐵嘴要排他坐天下第一把交椅啦。”
華安安嗬嗬一笑。“我輸給天下第一,也不算丟人。”
費保定說:“童梁城天賦異稟,才華橫溢。就是心胸狹隘,睚眥必報。教了幾個徒弟都不成器,他也隻是一味護短,實在有損他的英名。康熙爺年代,他就是國手,一心想和徐星友爭奪棋待詔之位。棋藝堪堪超過老徐,正想榮登天下第一把交椅,沒料想,我師父程蘭如半路殺出,搶先一步擊敗老徐,榮膺天下第一。從此,他就和我師門結下仇隙,幾次三番向我師父挑戰,終究棋差一路,被我師父壓著出不了頭,始終位居棋界第二。”
“待範大擊敗我師父,他看到出頭有望,屢屢挑戰範大,今番終於戰勝範大,隻要明年擊敗揚州老叟,他就可以穩居棋聖之位。”
華安安說:“這種人做了棋聖對棋界有什麽好?還是別當的好。”
費保定神色憂慮地說:“揚州老叟年屆七旬,氣血衰竭,不複當年之勇,怕也難以擋住他搶奪棋聖的腳步。他做棋聖的成算還是很高的。到時候他一手遮天,我的差事也不好辦了。”
華安安問:“他做棋聖對你有什麽影響?”
費保定說:“別忘了,他和我師門有隙。我在棋壇混事,難免不被他掣肘作梗。他的幾個徒弟就更加囂張了。”
華安安一拍巴掌,笑著說:“壞了。我在倉頡廟殺敗吳家階,豈不是和他結下仇了?我在棋壇也沒法混啦。”
費保定哈哈大笑說:“虧他看得起你,和你下對子棋。童梁城自視甚高,普天之下隻肯和三個人下對子棋。一是範大,二是梁魏今,三是何孟姑。為了給吳家階複仇,寧肯壞了規矩,你算是第四個和他下對子棋的人。”
兩人一路說笑,時間過的飛快,烏篷船悠閑緩慢,眼看紅日西沉,路程卻隻走了大半。沒奈何,隻得在半路歇宿,第二天換船接著往回趕路。午飯時,小船順著運河來到拱宸橋,兩人在這裏上岸,由武林門進入杭州。費保定想去秋濤閣尋找妹妹,可是,華安安不認識回好人緣的路。費保定沒辦法,隻好領著華安安先去秋濤閣。
兩人穿街走巷,一路上看不盡的繁華熱鬧、市井百態。到了秋濤閣門外,費保定走進大堂,片刻工夫,搖著頭走出來,嘟囔著說:“這麽冷的天,他們也去西湖遊玩?”
華安安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該回好人緣,還是繼續跟著費保定。經過祝子山的一再提醒,他對費保定的妹妹已經有了警覺心。
費保定說:“咱們從西湖邊上走,一邊尋找他們,一邊抄近道回好人緣。”
兩人沿著一條僻靜小道直奔西湖,剛走出一片枝葉泛黃的竹林,費保定眼睛一亮,攔住迎麵走來的一個小孩,大聲喝道:“雨兒,你怎麽一個人偷懶玩耍?範大相公呢?”
小孩十二三歲的模樣,長得清秀伶俐。被費保定一通喊叫,嚇了一跳。他看清是費保定,連忙單膝點地行了禮,說:“林姑娘要吃桂花糕,叫我去街上買。”
“你家相公呢?”
“相公在斷橋邊的亭子裏下棋。”
費保定得意地回頭對華安安說:“你看,得來全不費工夫。”
華安安心想,跟著你白跑了兩天。輕浮!
遠遠地,斑斕多彩的南山和澄淨如洗的湖麵映入兩人的視野。湖岸之南,山巒重疊。秋天施展絢麗之筆,盡情展現大自然的魅力,在藍天碧水間,紅黃綠三種色彩不同層次又互相交錯,濃墨重彩,極盡渲染。湖光山色絢爛之極,如一軸漫長的畫卷,意境幽深,令人陶醉。
兩人來到湖岸,一邊四處張望,一邊欣賞美景。
午後的湖濱,陽光暖和,秋風清冷。湖麵波光瀲灩,微微泛起一層薄霧。秋風乍起,水波迷亂,透著絲絲清爽。腳下茂密的刀茅草,白絮如雪,隨風飄散。大片的殘荷布滿水濱,枯黃凋萎,不複夏日的盛景。丹楓迫近水岸,紅彤彤一片如崢嶸的赤潮,滿地都是它的敗葉。湖岸邊,垂柳依依,如煙如霧,一眼望不到邊。
湖畔,建構別致的亭台水榭映在畫中,給西湖又添人文景致。各色畫舫載滿文人墨客,在湖中遊覽嬉戲。湖岸上,遊人如織,絡繹不絕。
費保定瞪大眼睛,在人群中尋找自己的妹妹。華安安眼睛咕嚕亂轉,不斷偷看身旁路過的花枝招展的妹妹。從界溪街一路到杭州,他第一次看見這麽多美女佳麗,不禁讚歎,蘇杭出美女,果然不錯。曆經三百年而八戒之心不改,天性使然,似也無可厚非。
費保定指著湖岸盡頭,說:“就在那裏。”遠遠望去,一棵枝葉茂密的皂角樹下,隱約露出一個亭子角。
華安安頓時心潮澎湃,尋訪終日的目標人物此時距離他355米。印刷廠印製的三個常用漢字,即將變成活生生的真人出現在他的視線中。那不是凡人,而是比童梁城更加強大的主宰棋壇的宙斯。他腳步慌亂,仿佛正走向黎明前的大地盡頭,去觀仰即將躍出地平線的光芒萬道的朝陽。他將見證那驚心動魄的一刻。
這是一座普通的八角亭。圍欄上坐了幾個樂工,懷抱樂器,正在忘我地演奏琵琶曲。當中的石案上,是一盤狼煙四起的亂局。棋盤旁邊散落著許多棋子。
華安安著魔似的一直來到棋盤旁邊,掃了亭中的人們一眼,目光聚焦在一位青年人身上。
那人身材清瘦頎長,麵容白皙俊秀,舉止俊朗灑脫,通身靈氣四溢,像一塊貫通天地靈氣的天然美玉,令亭中的光線似乎也柔和、清晰。
青年人的對麵,是一位富商模樣的人,衣著體麵。富商的身後是兩位師爺,一個探頭探腦,欲言又止,私下裏不停地用手指戳富商的後腰;另一位則凝眉苦思,一言不發。
費保定笑嘻嘻地朝亭中諸人作揖,對青年人說:“範兄,我找得你好苦。”
範西屏衝費保定做了個鬼臉,又掃了華安安一眼,並沒有答話。顯然,他的棋勢不容樂觀。
華安安傻傻地瞪著範西屏,想把眼前的青年人和想象中的範西屏做個比較,盡量使他們的形象重疊在一起。許久,他得出結論,還是眼前的範西屏更陽光、更瀟灑、更活潑一些。
費保定見他傻盯著範西屏,悄悄拉他坐下,一起觀看棋局。
華安安掃了一眼棋局,感覺這是一盤讓四子或五子的讓子棋。富商的棋哀鴻遍野,慘不忍睹。但是意外的,他死死困住範西屏的一大塊棋。如果能殺死這塊棋,沒準他還有贏的希望。富商準備對這塊棋實施大眼聚殺,可是,六顆黑子聚成一團,他算不清提子後的變化,擔心一步走錯,浪費這難得的機會,一時左右為難。
古代對局,白棋先行。讓子棋,則是下手執黑。因此,富商用的是黑棋。
華安安仔細判斷這塊棋的死活。一目了然,聚殺的結果,範西屏的這塊棋沒有活路。
富商猶豫再三,舉棋不定。一直默不作聲的師爺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富商斷然投入一子,將六子聚殺變成七子聚殺。
華安安點點頭,正解。
範西屏蠻不在乎地拈起一顆白子。他的手掌寬大,手指細長。一般棋手,拈起棋子就直奔目的地。他出子,卻是夾著棋子在棋盤上空懸浮遊移,做蛇形運動,仿佛魔術師在對棋盤施展催眠術一樣。
華安安心想,棋聖出子也要這麽花哨嗎?不管變什麽戲法,這塊白棋也活不成了。
範西屏的手輕輕點下那顆白子,提掉黑棋的七子大疙瘩。待他的手剛一離開,富商連忙在白棋中央投下一顆黑子。
華安安“咦”了一聲,白棋活了?真的有魔術!他疑惑不解地向範西屏望去,卻見範西屏用扇子遮住半邊臉,靈氣活現地朝自己眨了一下眼,示意自己不要吭聲。
他看我?他衝我眨眼了,他注意到我了!
華安安暈了。初次見麵,他就瞧得起我。棋聖,範西屏。
華安安不信自己有那麽好的人緣。
他低頭仔細看棋局。就在範西屏提子後,棋形悄悄發生了變化,白棋少了一顆子,擴大了自己的眼形。
華安安瞠目結舌。棋聖,範西,屏,偷偷、偷子。
富商和兩位師爺搔著腦袋,把瓜皮帽都碰歪了。太奇怪了,明明是死棋,怎麽變活了?
華安安背過身,忍俊不禁地偷著笑起來。這時,正好有個小姑娘揮著手帕,從柳林中跑出來,氣喘籲籲地對費保定喊道:“大哥,大哥。”
華安安聽到姑娘字正腔圓的北京話,突然想起,這姑娘應該就是費保定的妹妹。
費保定轉過身,挺直腰杆,一副當仁不讓的模樣,待小姑娘跑到麵前,這才說:“香香,這麽大了,還瘋。”
華安安想到費保定有意把妹妹許給自己,頓時覺著有些別扭。他轉回身子繼續看棋,心裏卻把香香的相貌反複回憶了幾遍。這是個爽快、清新的北方姑娘。身材一般,相貌平常,鼻梁上還有幾個雀斑。唯一的特點,眼睛清澈明亮,像春泉一樣甘冽、甜美、新鮮。
香香埋怨著她哥哥:“你走路風風火火,我大聲喊你也聽不見。害我跑得要岔氣似的。”
費保定說:“你怎麽一個人在林中亂闖?”語氣嚴厲,卻透著疼惜。
香香抹了額頭的汗,說:“虹雨姐姐和大胡子在後麵跟著呢,我跑得快。”
亭子裏,一位師爺點算了棋盤,說:“銘翁功敗垂成,至為可惜。總共輸了十三子。”
銘翁端起一杯茶,一飲而盡,向範西屏拱拱手說:“範大公子譽滿天下,棋藝高超,今日手談,瞿某得償所願,大慰平生。”
範西屏搖著扇子,說:“銘翁的棋,力拔山兮氣蓋世,範某贏來也驚險萬狀。”
一位師爺說:“提前約好一子一百兩,我家銘翁決不食言。”說著,從懷裏摸出一疊藍汪汪的銀票,數出二千三百兩,交給銘翁查驗。銘翁擺擺手,這位師爺把銀票捧給範西屏。
範西屏接過銀票,隨手塞進袖口裏,開始讚揚銘翁棋藝不凡,自有獨到之處。
華安安看的目瞪口呆,心想,一個子就一百兩,古代棋手就靠這生活的。他不便看人家財務往來,便又轉回身子,發現香香正好奇地盯著自己看,不由得臉就紅了,局促不安地上下搖著腦袋,看看天看看地。心想,這北方姑娘就是大膽,一點不扭捏。
費保定並不介紹華安安,而是清清嗓子,把香香的目光調轉回來,指著湖岸說:“你虹雨姐姐過來了。”
華安安向湖岸望去,突然舉得天地間一片光明。一位絕世佳人從湖畔款款走來。猶如淩波仙子踏浪而來,衣袂飄飄,儀態萬千,周身散發出奪人心魄的魅力。她的音容笑貌清新脫俗,不染塵間一絲鉛華。她的美照亮半個西湖,所過之處,草木動容,遊人呆立,紛紛向她行注目禮。
華安安看呆了。他現在才明白什麽是傾國傾城。心裏反複念叨一句話,淩波仙子。
淩波仙子身後,跟著一位高大偉岸的大胡子青年。華安安想起來,費保定給他說過,這位絕世美女是範西屏的紅顏知己林虹雨。大胡子是林虹雨的哥哥,劍客林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