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海寧雙璧
第四十章 海寧雙璧
錢塘江江麵遼闊,清晨的陽光投射到水麵上,如灑下萬點金光,令人目眩。
晨風徐徐,華安安感到格外清爽。他手搭涼棚,回望江岸,見煙籠江樹,魚帆點點出沒水中。城池輝映著朝陽,在秋天的晴空下,古樸沉靜。
想到自己將要麵見一位鼎鼎大名的古人,覺著不可思議。或許,這個經曆本身就是一個傳奇。他開心極了,對老費也有了好臉色。
“我聽說錢塘江大潮非常有名,咱們不會碰上吧?”他問費保定。
費保定說:“昔日蘇東坡說,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鯤鵬水擊三千裏,組練長驅十萬夫。如今已是九月下旬,老弟放心,應該遇不上的。”
搖櫓的船夫說:“客官有所不知,錢江潮每月都有,隻是潮小罷了。”
費保定問道:“咱們今日能否遇上?”
船夫說:“每月初一到初五,十五到二十,都有大潮。如今時值月末,客官想看潮,須得再等幾日,下月初在海寧就可看潮了。”
費保定來了興致,對華安安說:“你可知道,範大和施定庵正是海寧人。”
華安安搞不清他說的人名,就問:“你說的是範西屏和施襄夏?”
“正是。”費保定給他介紹,“範大,名世勳,字西屏。一般人都尊稱範大公子。我和他交契深厚,隻把他喚作範大。施定庵,名紹暗,號定庵。”
華安安點點頭,問:“他倆不是下了當湖十局,到底誰勝誰負?”
費保定驚奇地問:“你從哪裏道聽途說?我怎麽不知道他倆在當湖對弈十局?”
華安安知道自己說漏了嘴,這事可能還沒發生,忙傻笑掩飾。
費保定得意地說:“他倆對弈十局,是三四年前,雍正十三年,在京城穆尚書府,施定庵慘敗八局。我當時就在一旁記譜。”
“不過,這四年來,施定庵潛心研究,棋藝突飛猛進,甫一出江湖,就大敗周敦敬,再敗桂叔銘,如狂飆突進,氣勢銳不可當。今年評定十國手,他已經躋身國手行列,氣勢直追範大,說不定,明年真的會在當湖和範大有一次對決。”
“我聽說揚州巨富江春已經懸紅三千兩,約他和童梁城大戰十局,以決雌雄。施定庵真是後來者居上。”
華安安現在最感興趣的是範西屏,他問:“我在路上聽人說,範西屏近來棋藝大退,被什麽童梁城殺的慘敗。是不是真的?”
費保定見他口無遮攔,一口一個範西屏,毫無敬重之意,覺得有些不快。轉念一想,華安安棋藝雖高,但出身廣西偏遠之地,初入棋壇,對江湖規矩一竅不通,也可諒解,就說:“範大年長我兩歲,是我至交好友。他棋藝荒廢之事,我不便說的。但老弟也非外人,說說也無妨。範大俊雅飄逸,年前結識一位紅顏知己,便心有所寄。兩人相偕同行,縱情山水。範大於棋藝上的事,也就心不在焉了。即便輸給童梁城,也不足為奇。”
華安安說:“那就可惜了。他的棋聖不是保不住了?”
費保定輕蔑地一笑,說:“那也未必。範大是海內公認的棋聖,他的棋出神入化,超塵絕倫。你如果有幸看到他對局,就知道他落子草草,渾不經意,然而棋子一落盤上,蟲沙瓦礫盡變為風雲雷電,擋者披靡。他二十歲遊曆京師,打遍天下無敵手。棋聖之稱,絕非浪得虛名。”
華安安見費保定有些急眼,就嗬嗬一笑。心想,現代棋手講究功力,古代棋手講究意境。要想修煉成真正的高手,真的很難啊。
費保定見他若有所思,就說:“你居處廣西偏遠,不了解棋壇風雲。人常說,得揚州者得天下。你知為何?”
華安安傻笑搖頭。
江麵平靜,波瀾不驚,沙鷗翔集,淩空脆鳴。小船沿著江岸,漸漸遠離人煙。
費保定說:“揚州水陸便利,為南北要衝。天下富商巨賈多寓居於此,物阜民豐。瘦西湖畔,私家園林密布。所謂‘兩岸花柳全依水,一路亭台直到山’。揚州弈棋之風,盛況空前。這些富豪鹽商或嗜好棋道,或附庸風雅,都舍得懸紅賞棋,惹得天下名家高手雲集揚州,其中臥虎藏龍的異人不可勝數。所以說,得揚州者得天下。”
他停頓了一下,看華安安一副心馳神往的樣子,心想,我得把你往正道上引。“我如不是在和親王府任差,早就想遷居揚州,樂得以棋會友,又可贍養家庭。以華老弟的才華,爭霸天下誠然難矣,但要生活富足,卻唾手可得。”
華安安怔了一下,明白費保定是為自己安排日後的生活。不禁苦笑一下,搖著頭說:“紋枰對坐,隻是小弟的業餘愛好。”他說出這話,覺得心被揪得很疼。他立誌成為職業棋手,把圍棋當成畢生追求的事業。雖然陰差陽錯,成為一名實驗員,但他耿耿於懷的,仍然是深藏心底的圍棋冠軍夢。
校訂殘局的失敗,對他的打擊很大。他現在都不敢承認自己是棋手。
小船離開錢塘江,拐進一個港汊,江南水鄉的田園風光盡在眼前。隻見平川漠漠,炊煙四起。河流池塘密布,各種船隻往來穿梭,數不清的石橋懸空橫跨。河流兩旁,垂柳如煙,民居鱗次櫛比,錯落有致,泥牆青瓦,古樸中透著清新雅致。男人忙碌生計,小孩滿街亂跑,女人在河邊擇菜洗衣。誰家珠簾輕啟,露出一張含羞的臉龐。
費保定指著不遠處一座石拱橋說:“過那架橋七八裏地,就是海寧郭店,範大的家鄉。”
華安安來了興趣,站起身向郭店方向極目遠眺。
費保定說:“說來真正有趣,範大和施定庵就是海寧同鄉。範大比施定庵年長一歲,兩人從小在一起弈棋,後來都拜入山陰俞長侯門下學棋。如今同為海內國手,堪稱海寧雙璧。”
“聽相士說,康熙四十八年,兩顆天機星劃過夜空,由天而降,落在海寧地界上。結果,就有了範大。第二年,又有了施定庵。”
華安安哈哈大笑,說:“這是迷信,你也信?”
費保定微微一笑,說:“信不信由你。據說,範大的老父親是位棋癡,一心下棋,不務生計,把家道敗壞光了,也不知迷途當返。可惜老範棋藝始終不高,沒有弄出名堂。”
“說是範大三歲時,父親與人下棋,他在一旁丫丫學語,指手畫腳。老範看範大竟和自己是同道中人,但他怕範大和自己一樣癡迷棋道卻不成氣候,便帶範大拜家鄉高手張良臣、郭唐鎮為師。”
“範大乃是天縱英才,學奕不久,這兩位老師就成了他手下敗將。老範樂得心花怒放,又領著範大拜山陰俞長侯為師。俞長侯弈居三品,也是蘇浙一帶名家。”
“經俞長侯悉心栽培,範大的棋藝突飛猛進,十二歲就與乃師齊名。十五歲上受先與俞長侯對決十局,結果老師不敵學生,從此不再和範大下棋。範大十六歲時就在揚州技壓群雄,成為十國手之一。”
“二十歲上,範大進京挑戰我恩師程蘭如,十局大戰將我恩師殺的從此閉門謝客退出江湖。其後如梁魏今、童梁城、黃子仙、韓學之紛紛敗在範大手下。他又遊曆湘楚、蘇皖,將各地棋手如摧枯拉朽一一擊敗,棋壇大家名宿無人能攖其鋒芒,遂成海內公認的棋聖。”
華安安聽的嘖嘖讚歎,連說:“不簡單。他殺敗你恩師,你不忌恨他?”
費保定說:“範大豪邁灑脫,心地坦蕩,人品最佳,我怎會恨他?笑話。”
兩人在半路吃飯時,費保定談興未盡,用筷子敲著碗碟說:“施定庵與範大同鄉同齡又是同門師兄弟,範大灑脫豪爽,施定庵沉鬱文靜。定庵的父親乃是一位文人雅士,琴棋書畫、金石篆刻,樣樣精通。據說定庵小時候喜歡弈棋,他父親對他說,學琴需要淡雅,而不能繁枝;學棋需要靈益,不可沾滯。你瘦弱多病,還是學琴好些。”
“施定庵琴棋都學,喜愛圍棋更甚於琴音,他本身就是棋星下界嘛。他看到範大十二歲就與師傅齊名,經常贏得花紅彩禮回來,自己非常羨慕。於是,他父親就把他送到俞長侯門下學棋,成了範大的師弟。”
“施定庵聰穎肯鑽,剛入師門,俞長侯讓他三子。一年以後,他就和範大旗鼓相當,能爭個高下成敗了。但是,範大的棋,自然天成,十六歲就已然躋身國手,而施定庵棋運蹉跎,久久不能成氣候。但是他機緣巧合,先是受到徐星友教誨,得傳《兼山堂弈譜》。後來又得到程老恩師和梁魏今二位大家的指點,棋藝才步入正軌。”
“據說,施定庵在二十一歲時,在湖州巧遇梁程二位。二位前輩都受先和他對弈幾局。兩年後,施定庵又遇梁魏今,他們同遊硯山時,見山下流水淙淙,梁魏今因勢指點,說,你的棋藝也算高強,但你是否悟出了其中的奧秘?下棋時,當走則走,當止則止。就如這流水,要順其自然,而不可逆勢強行,這才是下棋的道理。你雖然刻意追求手段,然而有過猶不及的毛病,不能收放自如。所以三年來,你的棋藝停滯不前,距離國手始終有一先的差距。”
“施定庵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意識到自己一味追求手段的精深,卻忽視了對棋勢的把握,走了彎路。由此,施定庵一改逞凶鬥狠的棋風,孜孜鑽研棋理,終於成為當今國手。”
華安安笑著說:“你對人家的底細了解的那麽詳細,自己的棋藝怎麽不見提升?你也可以成為國手嘛。”
費保定說:“我整天忙於應酬,俗務都應付不來,哪能做那美夢?國手豈是隨便做的。”
兩人吃過飯,繼續趕路。
華安安問:“當湖還有多遠?”
費保定說:“天黑前總能趕到。”
華安安感到奇怪,就問:“當湖有什麽特別之處?國手們的十局大戰都選在那裏。”
費保定說:“當今國手大戰,隻在三處地方進行。一是北京神算子郭鐵嘴的聽雨軒;一是揚州弈樂園;再一個就是嘉興當湖三張的觀瀾湖邸。”
“這當湖三張,是棋壇上赫赫有名的父子棋手。其父,張永年張月騫老人;兒子,張世仁、張世昌二位公子。這三張,都是能文能武,精於棋道的高人,棋藝可達三品。”
“這位月騫老人,乃是南宋名將張浚的後裔。他癡迷棋道,據聞他三十一歲時,被舉為孝廉,卻堅辭不就,寧肯潛居觀瀾湖邸,一心一意弈棋自娛。”
“以他父子的家業和威望,常邀請國手來家對弈講棋,當然不在話下。夠資格在觀瀾湖邸弈棋的,普天下不超過十個人。”
華安安驚呼一聲,問:“隻有十個人!是哪十個人?你在那裏下過棋嗎?”
費保定微微一笑,如數家珍地說:“十人中,首推範大,其次是童梁城、梁魏今、何孟姑、黃子仙、周敦敬、桂叔銘、蔡少坤、韓學之,最後是施定庵。這十位是公認的國手,也隻有他們能在觀瀾湖邸紋枰對陣。”
華安安點點頭,心裏卻想,和範西屏同時代的高手這麽多,卻隻有四大家的名字流傳下去。想流芳千古,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費保定接著說:“本朝至今,棋壇高手輩出,也隻有黃龍士、範大兩位被公認為棋聖。”
華安安想了想,問:“我記得徐星友也是一位棋壇巨擘,為什麽他不是棋聖?”
費保定哈哈一笑,說:“這棋聖二字豈是容易扛得?棋聖須得天縱英才,棋藝開一代之先河。佇立在泰山之巔,無人能望其項背,令天下棋手敬服膜拜,才能尊之為棋聖。”
“徐星友繼黃龍士之後崛起,稱霸棋壇三十年,貴為禦前棋待詔,號稱‘奉旨饒天下先’。然而,他在兩次十局大戰中,都敗給揚州老叟,難令天下人折服。”
“那揚州老叟,當真是天下第一異人。無人知其身世背景,師承流派。他隱居林泉,每六年出關一次,贏足下一個六年的生活費用,就自行隱匿,無人知其行蹤。我恩師程蘭如也曾和他大戰十局,可惜功敗垂成,先贏後輸,自然也當不成棋聖。這個揚州老叟,不知擊碎了多少棋手的棋聖之夢。如今約定成俗,無論誰想做棋聖,贏不得揚州老叟,你就是天王老子,也沒人認你做棋聖。”
華安安聽的心馳神往,想不到,古代棋壇竟是這樣生動、鮮活,異彩紛呈。他不禁生出一種想爭霸天下的衝動。
“揚州老叟這麽厲害,範西屏贏他了沒有?”
費保定說:“五年前,範大在揚州弈樂園與揚州老叟十局大戰,才奠定棋聖寶座。那次對決……船家,好生搖櫓,不要光聽我倆說話,船都停半晌啦。……當真是驚天地泣鬼神,是三十年來棋壇上少有的巔峰對決。範大五勝四負一無勝負,勉強贏了揚州老叟。若不是最後走出妙手,做出一個連環劫,嘿嘿,他這個棋聖做的也沒底氣。這個揚州老叟,不愧是棋聖寶座前的攔路虎。”
華安安拍拍胸脯,笑嘻嘻地問:“你看我怎麽樣?”
費保定瞟了他一眼,說:“依老弟目前的功力,老哥不是小瞧你,你遇上我所說的十國手,不堪一擊,不堪一擊。”
華安安被潑了涼水,強辯說:“我自有我的特長。”
費保定哈哈大笑,說:“老弟校訂殘局,尚且漏洞百出,隨便一個三品都比你強。所以我說你功力不夠。”
一提到殘局,華安安從褡褳中取出自己藏起來的幾張殘局。他現在和老費熟絡,也就不恥下問。“按理說沒有我解不開的殘局,可我思來想去,就是不知道錯在哪裏?”
費保定揮扇擋開華安安遞過來的棋譜,說:“華老弟想出人頭地,還得自己下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