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處州有約
第三十四章 處州有約
祝子山把華安安伺候到第二天下午,發現自己的身體完全康複了。
華安安昨晚喝得酩酊大醉,今天醒來,覺得頭痛欲裂,四肢困頓乏力,躺在床上怎麽也不舒服,就讓祝子山打開窗戶,遙望青山,才覺著好受些。
全新的生活開始,他沒覺得有什麽異樣。青山依舊,夕陽斜映,秋風像來時一樣清爽。不一樣的,隻是古舊昏暗的建築,倉頡廟悠揚的鍾聲,雕飾繁瑣的器具和看不大順眼的各種音容相貌,古怪的禮儀和陳腐的講究。雖然別扭,都還可以接受。
“還有364天。”祝子山把竹椅挪到窗前,望著房頂的綠苔,自言自語說,“鄧堅陳寶現在應該在重症室排毒呢。基地會怎麽說?這次又損失兩個。但願新的實驗員趕緊補充上來。”
華安安說:“我想了,隻要一年後能回去,待上一年隻當是公費旅遊。就怕萬一回不去,這叫怎麽回事?”
祝子山嘿嘿一笑,說:“放心,憑咱倆的智商,一個職業棋手,一個高級工程師,怎麽能回不去?我的智商是140,你是多少?”
華安安說:“110”。
“咱倆加起來是……是夠高的。”
房門一響,大娘子和田家幾個人走進來。眾人寒暄幾句,大娘子關切地說:“天漸漸冷了,我剛才吩咐王裁縫明天過來,給華先生縫幾件衣裳。”
華安安客氣了幾句,大娘子問祝子山:“我聽祝先生蘇杭口音,不知你二人什麽關係。”
祝子山心裏早有預案,從容回答:“我是杭州喜壽玉器房的采辦,前兩年去雲南采買翡翠,結果遭逢意外,本銀貨品全丟了。恰巧在廣西遇上我華老弟,他想來江南尋訪弈棋高手,我倆就結伴來到福建,本打算過武夷山北上,不想又遇山賊,盤纏被搶個精光,隻好沿路乞討。多虧有大娘子和田兄相助,否則,我可能就葬身此地了。”
祝子山說的合情合理,大娘子不便細問,也就將信將疑。她又對華安安說:“華先生的棋藝出類拔萃,令人大開眼界。想那吳家階也是出了名的高手,京城裏都評定他為二品,沒想到會敗在華先生手下,這真是我田家的造化。”
華安安勉強坐著,聽了她的讚譽,隻是微微一笑。心想,我是職業的,他是業餘的,勝之不武。
大娘子沉吟一下,問:“華先生青春年少,卻有如此高超棋藝,不知尊師是哪位名家?”
華安安心想,我師傅就是廣西一位業餘5段,哪有什麽名氣?他順口答道:“我師傅是南寧人,沒什麽名氣,下棋不過是自娛自樂而已。”
大娘子見他不肯說,便笑了一下,說:“華先生既然四海雲遊,遍訪名家,日後必有很大成就。我們通家都嗜好弈道,不如華先生暫別雲鶴之遊,在寒舍小住一年半載,弈棋娛樂,我們也略盡地主之誼。”
華安安和祝子山巴不得她說這些話,顧不上客套,趕緊答應下來。
不料,大娘子卻對祝子山說:“祝先生在外漂泊數年,妻兒在家翹首以待,想必您也歸心似箭。您若走時,我這裏有盤纏相贈,萬請笑納。”
祝子山臉紅了,支支吾吾地說:“我暫時,等我華老弟身體好了,我就走。”
田家人剛走,又有人敲門。祝子山氣惱地打開門一看,是費保定,還有一個笑眯眯的老頭。
費保定落座後,相麵似的把華安安端詳了半天,感慨地說:“華老弟年紀輕輕,就有此功力,實在不簡單。我像你這年紀時,不過四五品棋力。”
華安安搞不清費保定的來意,隻好謙虛幾句。他感覺費保定不像是壞人,但一定是個難對付的人。
費保定不管人家想不想聽,侃侃而談:“我從十五歲上接受程老恩師的指導,後又聆聽梁魏今、徐星友教誨,走南闖北一十五載,閱人無數,閱棋無數。棋藝沒有長進,但對天下棋家流派卻略知一二。安徽桐城,刁鑽深遠;蘇州馮家,氣勢磅礴;範大公子更是人中龍鳳,意境高遠、深不可測。道州童梁城,霸氣衝天,無堅不摧;揚州老叟,神龍見首不見尾;廣州林名揚,連環劫打得滿盤妖霧……”
華安安見他擺起龍門陣,旁若無人。說的那些人,自己根本沒有聽說過,對他們的什麽流派特點也不感興趣,隻盼著他趕緊說完走人。
費保定神采飛揚的噴了半天,見華安安似聽非聽,便收住話頭,說:“華老弟的棋藝,新奇有如天外飛石,令人有別開生麵的感慨。”
華安安客氣地笑笑。
費保定說:“可惜昨天弈棋,不能得窺華老弟的棋藝華彩,真是令人遺憾。”
華安安嚇了一跳,以為他是上門挑戰來的。
費保定從袖子裏抽出一頁黃紙,攤在桌上。華安安一看,密密麻麻的都是字,原來是手寫的棋譜。
古代沒有引入阿拉伯數字,沒有現代記譜方便。古人把棋盤分為“平上去入”四個部分。記譜時,就省去了“一百八十五著”“三百十四著”之類的冗長寫法,代之以“平八九”“入一二”之類的記法,確實簡便,但仍然繁瑣。
華安安一看到“平上去入”,腦袋頓時大了一截。
費保定誠懇地說:“這是華老弟和吳家階的對局,是縣衙的書記在旁邊觀棋時記下的。我想請老弟不辭繁冗,再訂正一遍。”
竟然有人記錄自己的棋譜?華安安感到很驚奇。在這個年代下棋,他自己不以為然,沒想到人家會鄭重其事地抄下他的棋譜,這使他有些感動。
其實,縣太爺讓書記抄錄棋譜,隻是素仰吳家階的大名,留作自己欣賞用的。沒想到吳家階會敗在一個無名小子的手下。事情本身和華安安是不相幹的。
華安安拿起棋譜看了一眼,感覺有點暈。他爽快地說:“既然費兄想要棋譜,我大概還記得一百五六十步,我就給你擺出來吧。”
費保定大喜,立刻回房間取來自己的棋具。是一麵織錦棋盤,和兩個裝滿棋子的皮囊。
華安安一步一步擺出昨天的棋局,費保定另取一頁紙,對照著書記的棋譜,一一記下來。當看到華安安擺脫糾纏,經營中腹,一步一步逼迫白棋而又不動殺機時,不由得讚歎道:“老成持重,這哪裏是年青人的棋?如果單看棋譜,我定會認為這是樊老棋王重出江湖了。”
和費保定一起進來的老頭一直沒吭聲,隻幹坐著飲茶,聽費保定神聊。此刻,老頭衝華安安作了個揖,說:“華先生高才,小人佩服。”
華安安連忙回禮。費保定放下手中的筆,介紹說:“這位是處州府陳員外家的管家,是隨我一起來看棋賽的。”
老頭笑著說:“小人名叫老來樂,哪裏是什麽管家,就是陳老爺跟前一個跑腿的。我們家老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其喜好大棋,最喜參研高人棋譜。這次奉老爺命,專門跟著費爺來觀摩棋賽,帶幾局棋譜回去。”
祝子山在旁邊聽了,心想,江浙皖一帶棋風盛行。有這麽多員外老爺的喜好圍棋,沒想到華安安這個圍棋四段留下來,竟然歪打正著,真是意料不到。以後,這日子就過得滋潤了。
華安安聽了也很高興。記得在北京的培訓班上,一位老師曾經講過,業餘愛好者的踴躍參與,才是圍棋事業興旺發達的主動力。他對老來樂說:“既然陳老爺喜歡,我就親手抄一局棋譜給您帶回去。”
老來樂喜出望外,連聲道謝。
費保定把棋譜記到二百步,看剩下的都是無關勝負的小官子,便一邊鳴謝,一邊吹幹紙上的墨跡。他伸出幹瘦細長的手指,指著棋盤上的一顆棋子,問華安安:“老弟,你這步似乎過於持重,如果改在這裏遮斷白棋,當可畢其功於一役也。”
華安安臉一紅,不是他想持重,而是沒有算清黑白對殺的變化,隻能小心翼翼的先求自保。
費保定又問了幾步,見華安安答得吞吞吐吐,料想他不肯明說,也就不再問。棋手們靠棋藝生活,自己精心鑽研的奇招對別的棋手總會有所保留。畢竟同行是冤家,說不定哪天就會狹路相逢,還是保留的好。
其實,華安安是現代棋手,心胸是坦蕩的。人家提問,他總是知無不言。隻是費保定問的幾步棋,有些涉及古今棋理的差異,華安安一時給他解釋不清。有幾步純粹是華安安的漏招。因為計算不徹底,他不敢采用那種效率更高的方案,寧肯平平淡淡守著自己的優勢。這樣一來,大家都認為他的棋風持重穩健。
現代棋手下棋,比賽就是比賽;古代棋手下棋,更像是打擂台,血肉相搏。
現代棋賽,大都由企業讚助,企業圖的是著名棋手的廣告效應。棋手們隻要全力爭勝就行,沒人會留意棋的觀賞性。
古代棋賽,都是有錢的棋藝愛好者拿出懸紅和賞金,自己組織棋賽,以觀賞為目的。不論棋手的名氣有多大,旁邊都有名流紳士圍觀。對局越是大砍大殺,血肉橫飛,圍觀者越是興致勃勃,參與的熱情越高。如果棋手們隻是平平淡淡的數目收官子,恐怕圍觀者會意興索然,味同嚼蠟,早就溜之乎也。
正是圍棋規則和對局的目的不同,造成了古今圍棋理論的殊異。華安安即使想對費保定解釋明白,怕對方也是一頭霧水,摸不著頭腦。
現代圍棋的大局意識和對子效的充分理解,遠遠優於古代理論。
作為智力遊戲,圍棋的基礎是計算。兩個棋手計算能力相當,就要比眼界;眼界難分上下,就要比境界。古代棋手受到規則的限製,偏重攻殺,眼界狹窄。現代圍棋注重大局,棋手視野廣闊,總是搶先一步占據棋勢要點,使對方的棋勢受到遏製,難以發揮。
因此,盡管華安安的計算能力不如吳家階,但照樣能死死壓製住對方,這是費保定根本參詳不透的。
大家閑聊一會,費保定發現華安安對棋界風雲、名家流派,一無所知,心裏便升騰起一片疑雲。對華安安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心想一定要搞清這個人的身世背景,棋風棋路。
老來樂誠懇地說:“我們陳老爺嗜好棋道,發下誓願,要匯編一部殘局總集,比《仙機武庫》還要宏大。因此四處搜求棋局,遍請天下好手來校訂此書。”
華安安感到很欣慰,不住地點頭稱是。
老來樂拱拱手說:“如果華先生能去處州盤桓一些日子,幫忙校訂殘局,陳老爺一定欣喜之至。”
華安安看來一眼祝子山。他搞不清處州在哪裏。
祝子山當著那兩人不便明說,便捏捏鼻子,哼出“麗水”兩字。
華安安心想,遠離磁湖山恐怕不好,還是和祝子山商量一下。對於校訂殘局的事,他還是樂意做的。這比每天去釣魚有意義。
於是,他客氣的對老來樂說:“如果陳老爺不嫌添亂的話,我倒是願意去幫忙。隻是,我這位祝大哥身體不適,能不能出遠門,我還得和他商量。”
費保定和老來樂告辭之後,祝子山說:“麗水距離這裏大約一百多千米,不算很遠。”
華安安笑著說:“你別再說千米、千克之類的話,小心被人聽見,會影響曆史進程。”
祝子山說:“這位大娘子不待見我,我也在想,憑咱倆的能力,不一定非得守著中繼基地,在周邊地區轉轉也挺好,時間也過得快些。”
華安安說:“你同意去處州?”
祝子山從懷裏摸出報警器,沉吟了一下說:“原則上不遠離磁湖山。麗水一百多千米,就算是極限吧。不要跑太遠,小心回不來。安安穩穩求生存。每過一天,離回家就近一天。”
他忽然想起路引,就說:“你最好先和大娘子打聲招呼,讓她給咱們辦一張路引,免得出門在外受人盤查。”
華安安說:“大娘子答應給我製辦衣服,等衣服做好再走吧。”
祝子山說:“你猜現在是哪一年?我早晨去街上買書,在縣衙門外看到一張通告,才知道現在是乾隆三年,也就是1738年。”
華安安好奇地問:“你買書幹嘛?買的是什麽書?”
祝子山從床下取出一厚摞大開本的《八股新釋》,得意地用手指彈了彈。
華安安大笑著說:“怎麽,你準備考狀元啊?”
祝子山說:“笨!手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