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回 教授夜飲坦說相思 女弟隱言有心無膽

第四回 教授夜飲坦說相思 女弟隱言有心無膽

秀秀、紫蛾這兩個一冷一熱的女人,如同書頁都被艾教授翻了過去。每個人都是一頁書,當你被哥們、情人、上級、下級、學生、老師、恩人、仇人翻過去以後,有多少留在對方記憶裏?有深淺濃淡之分。或如一縷清風,或如一滴露水,或如菜葉上殘存的農藥,或如膠水漆液。

夏天過去了是秋天,水隨天去秋無限,可是這年的秋天多雨。幾十年來艾椿教授並不懂得秋,老伴去世後的這年他多少讀懂了秋,空闊多雨的秋,一顆心無處安放。漸漸心也沒有了,好像一把大火把什麽都燒的幹幹淨淨。艾教授心裏是空空的,時常望著窗外的雨絲發呆。他快被孤獨撕碎了。

“老師嗎?”似乎是從地球的那一頭傳來的呼喚。“我病了。”艾教授聽出是柳留梅的清冽洌的聲音,所有給她的班級上過課的老師都說柳留梅的普通話說的好,音色好。係裏有個業餘研究女性學的教美學的青年教師鄭重其事的說,女性**高聳挺拔的學生, 一般智商都高,很聰明,聲音也動聽,他上公開課的時候,大都要**的女生回答問題,回答一般都好。艾椿教授覺得此言不謬。柳留梅的乳胸是很讓胸部一馬平川的小女生羨慕或妒忌的,很讓講台上的老師們有意無意的注目。

“病的很重嗎?”艾椿知道柳留梅的家庭比較困難,是否需要錢,“看病經費有困難嗎?”

“謝謝老師的關心,我的病快好了,我已經在家養病好幾天了,怪急人的,工作還沒有著落,好幾個單位都投材料了,一概沒有回音。為了找工作已經化了好幾千塊錢了。”

“別急!想不想教書啊。”艾教授問。

“怎麽不想啊。我也去了幾個學校,可我不是師範專業的,競爭不過師範專業的畢業生。學校害不害人哪,師範院校設置非師範專業,公不公母不母的。母校隻顧濫招生,見錢眼開,濫收各種費用,一點不想到學生的出路,多殘酷,算什麽母校啊!”

“在郊區的學校行不行?”艾椿教授決定幫助柳留梅聯係學校,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她不是也幫了忙。誰能說活在世上無需別人關照?

“哪裏都可以!有發工資的地方就行。我不能再叫老爸養我這一百二十斤了。不過離老師近些的學校更好 ,俺媽說,要我有空時幫您洗衣被做些家務。”

艾椿教授放下電話,眼前浮現柳留梅這位北方姑娘壯實修長白皙的胳膊。柳留梅生的並不出眾,但是長成後很顯美感的女性。有的女性生的蠻漂亮,可長成後反覺一般。這同水土教養文化等環境有關。

艾椿教授有些自責,他早應該想到幫助柳留梅。老伴病重的時候,臥床不起,當時女兒正在外地讀研,因為發生過紫蛾事件,艾椿教授已不想再請保姆,這就難為了他,他有時實在挪不動老伴一百三十多斤的體重,她其實沒那麽重,醫生開的過量激素藥物催生出的體重。那時柳留梅正在實習,時間不那麽緊,有時艾椿教授不得不請柳留梅幫忙,她也就常抽空過來幫病人洗澡,陪去醫院,柳留梅真有力氣,輕鬆的背起老伴就走。那時候艾教授腦子裏曾閃過,他年自己臥床不起的時候,有誰來背他呢?

持續了兩、幾個陰雨天,好不惱人。總算雨停了,艾教授午睡起來不久,電話響起,是柳留梅的聲音。“老師,我今天去您那裏行嗎?父母要我去看您。”

艾椿教授望著窗外的雨雲,“天怕有雨,你病還沒全好。”

“我爸說不會有雨,他種了大半輩子地,最會看天。我得的病是相思病。”柳留梅笑了起來,“老師,我太想有工作了,想成病了。另外我在病中寫了兩篇散文,想請您過目。”

“那你現在就來吧!正好是你就業的事要對你說。”艾椿教授放下電話,發覺寂靜的屋裏似乎有了點人氣。人氣其實是比空氣還重要的。

艾教授忙著點燃一根高級檀香,因為不常打掃,鞋襪不常洗曬,加上連日陰天,室內氣味不是太好。

奇怪,柳留梅到來後,就雲開日出,艾椿教授的心頭也有了一縷陽光。畢竟是年輕人,十月的天氣她還穿著短袖褂子,因為乳胸高聳,任何衣服在她身上都顯的小一號。美乳也是陽光。

柳留梅放下她那女人愛背的淡紅色的坤包,這是師母為感激劉柳梅對她病中的照應所贈予的紀念。她從包裏取出四個鮮亮的蘋果。為什麽不是六個或是八個?“老師,願你四季平安!”

稍事休息她便打老式開洗衣機,將老師換下來的一堆衣服以及已經變灰的床上墊單泡了一大盆。衣被洗好涼開後,又拿起拖把拖地,白瓷磚已經變黑,柳留梅先用洗衣機裏的水拖一遍,再用清水拖一遍,瓷磚地渙然生光,柳留梅烏黑的劉海已被汗珠貼在光潔的寬寬的額上。

當柳留梅一切忙完,已暮色四起。艾教授正苯拙的繪烹鯽魚,又忙著萵筍涼拌豆皮,額上的皺紋裏也已一層霧水。

學校停電,按慣常要停一個晚上,艾椿教授罵了供電局一聲娘西皮,他去附近的小店買來幾支蠟燭。

餐桌上燭光搖曳,小圓桌上擺放有紅燒鯽魚、鹵牛肉片、糖汁生西紅柿、豆皮涼拌萵筍、冬瓜雞湯,一瓶十年藏“女兒紅”。裝電池的收音機裏輕輕的飄出王洛賓的“在那遙遠的地方”。酸教師就是懂得製造氣氛。黃昏時分本來就彌漫著一種氣氛,學者聞一多就愛在黃昏講課,他說容易出彩。

“你的信我拜讀了,可以拿給別人看嗎?”艾椿教授夾了一塊西紅柿在嘴裏,他又給柳留梅夾了塊雞腿。

“私人信件給人看幹嗎?”柳留梅望著歡快的紅燭火焰。

“當介紹信使用麽,隻要不是草包校長,看了你的信,都會認為你具備了當語文教師的一半能力。書信最能體現一個人的書麵表達能力。一個語文教師起碼應具備兩種能力:書麵和口頭表達能力。你給我的信反映了你的寫作水平很可以。”艾椿喝了口雞湯,覺得今天的雞湯特鮮。 “有位郊區中學校長是我早先的學生,教語文的出身,關於你工作的事已經跟他通了電話,他說還要聽聽你的課。我要是中學校長,進語文教師除了看他們的大學畢業證外,什麽成績單、獲獎證書一概不看,隻聽他一堂課,再讓他寫一封信,給父母寫,或給情人寫,如果給父母的信和給情人的信都寫不好,那說明語文水平就好不到那裏去,教語文就不夠格!”

“那要是父母都不在呢?同時還沒有情人?信就沒法寫。”柳留梅望著已經讓女兒紅染紅臉的艾教授。

“寫給友人也可以,誰能沒有個三朋四友?不過,現在的大學畢業生沒有情人少之又少。”

“有真情人的不是很多,但是逢場作戲的也不少。大學生中缺少信仰,彌漫著孤獨。”柳留梅說。

艾椿為之一怔,他從眼睛片後審視著兩腮有著紅暈的顯然是有思想的女弟子,一時沉默著。校園裏白天黃昏都是雙雙對對,這是個多情人少有愛情的時代,是有情人沒法排除孤獨的時代,是有情人難成眷屬的時代。艾教授歎了一口氣,放下筷子,低頭不語。

柳留梅以為老師在思念師母,起來給他擰了把熱毛巾。艾椿擦了把臉,又給兩個杯子斟滿了酒,又點起了一支煙。

“老師你不是反對吸煙的嗎?”

“現在它是我的伴啊!所謂悶酒閑棋寂寞煙。”

女弟子將兩杯紅酒都喝完,扶起有點搖晃的老師坐下,並給從陶都帶回的紫沙壺裏對了點熱水:“老師,喝些茶吧,以後別喝這麽多酒了。”

“胸中壘塊,須酒澆之。”口中喃喃吟著李白的《將進酒》: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可酒不能澆壘塊。”

“是啊,我胸中壘塊誰能給我化開?”艾教授醉眼向著柳留梅,神經質似的站起來望著窗外滿天的星鬥。

柳留梅在文學院四年,已習慣了文科教師的多愁善感神經質,有次古典詩詞的多副教授正在上課,是晚上的課,他忽然停下了,快步走到窗前,推開窗,抒情的說“這新月一抹,墨色的樹林這平靜的夜晚多美!我想起了五代馮延巳的著名的《蝶戀花》,誰能背出來?”柳留梅自己正要站起來背誦,多副教授自己搖頭晃腦抑揚頓挫的背誦著:

誰道閑情久拋卻,每到春來,愁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裏朱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

然後,多副教授說:“現在窗外正是‘平林新月’,不過請問諸位,‘平林新月人歸後’這句詩作和解?”

外號“豆腐”或“細腰”的美女學生被點名。漂亮的學生常受關注。豆腐站起來,想了想,昂起她美麗的頭:“一彎新月爬起來,大地籠罩著清冷暗淡的月光。白天路人絡繹不絕,還可聊慰獨立小橋人的惆悵情懷,而此時,路上已渺無人跡,作者更加的孤獨。”

“你這是比較普遍的一解啊。我的解讀是:‘人歸後’中的‘人’應理解成為其愁為其病酒為期瘦的心上人。這首詞中化不開的濃烈的感情由兩部分構成:對心上人強烈的思念和刻骨銘心的對她歸來的強烈期待。上片寫思念,下片寫期待。迎風獨立橋上並非隻是一種孤獨寂寞的符號,而是執坳的期盼伊人歸來的感人至深的形象的立體的生動寫照。

因此,‘平林新月’就不隻是客觀景物的映照,更是隱喻著期盼者的內心世界,平林新月,是平和寧靜的境界,隻有心中的伊人歸來,期盼者的內心才能‘平林新月’那麽諧靜平和,才不至於年年增新愁,歲歲朱顏瘦。誰願意苦苦的受分離的煎熬?誰都希望平林新月人歸後啊!馮詞正是感人至深的傳遞了相思人內心的泣血般的思念和刻骨期待心上人歸來的執坳,成為名篇”。

記得當時班上一半同意豆腐一半同意多副教授的見解,不過後來班上的失戀人或牛郎織女們,都完全同意多副教授的解讀。

平林新月人歸後,艾椿老師的老伴已經一去不能歸了,他的心境怕也難於平林新月了,柳留梅不免生出濃濃的同情。

“老師,這香味可好了!”柳留梅凝視著青煙繚繞的一柱檀香,她想轉移話題,不要使老師傷感。

“They??brings??tale??yduth??and??tones??love。”艾教授說,“這是英國著名詩人蘭陀的詩《香味的權力》中詠香的一句詩。”

柳留梅很快心譯出來:它們帶給我以青春的故事和戀愛的風情。

柳留梅的臉有些熱,十年女兒紅,陳酒勁挺大。

詩香酒熟,別有會心。

“小柳,最近報紙上在爭論教師能不能愛學生?學生中有何看法?”艾椿突然問。柳留梅覺得這問題不能貿然回答。

“老師,我們學校去年出台一個政策:不提倡師生戀愛,你以為如何?”柳留梅把問題推出去。

“誰跟誰鬧感情,是說不清的事。上麵不提倡或反對的事,下麵往往偏要幹,這種情況還少?所以學校的這個土政策,說明校領導不識時務,甚至低能。”艾教授進一步問,“假如有教師向你們求愛,你們會取何種態度?”

“這要具體分析,逢著沒感覺的先生,怎沒能愛得起來?逢上了值得愛的老師,心也會動的。隻是大部分女孩,怕也是有心也無膽。”柳留梅有些羞澀的回答。

艾教授以他自己的咬文嚼字的方式解讀著大概隻有中國才有的這個古老的成語:有心無膽。他更把重心放在“有心”兩個字上。心是最重要的,膽隨心生,無膽可以變為有膽麽。從來對於語詞的解讀是各取所需,那就是所謂詮釋。

柳留梅有些迷茫有些不安,問自己也在問老師,“為什麽老師要愛學生呢?”

“愛,講不出理由,不愛才能講出理由。”

“其實師生之間不也挺好,挺親近!”柳留梅說。

“越親近往往越遙遠。”艾椿教授說。

柳留梅聽不懂了,她站起來收拾碗筷。這等晚餐算是吃到了心上!收拾碗筷時他不慎打碎了一個碗,艾教授彎腰撿起來:“跌得好,這叫歲歲(碎)平安。”

簡單的家宴程序結束,已近九點,艾教授本想安排柳留梅住下,讓她睡自己的床,她睡書房的沙發床,但柳留梅堅持要回去,艾椿教授就送柳留梅去校門口打的,柳留梅上了出租車後,艾椿見司機五大三粗,想起不久前網上有則新聞,一個出租車司機把一個女乘客強奸,就決然送女弟子回家。他記住了車號,並存入手機,將車號發給女婿,並附言:送朋友,還得乘這車回。這是當律師的女婿關照的,一個人夜間乘出租車,將車號發給他。

近一個小時。到了柳留梅的村莊。下車之前,艾教授對柳留梅說:“你一直想看的《泰戈爾文集》拿去看吧。”

柳留梅細心的把書放進包裏,一陣秋風吹去了艾椿收一半酒意。師生一起坐在車的後排,無意間艾椿碰上了柳留梅的柔嫩的右手,他本來想握住但他回避了。

柳留梅走後的好幾天,艾教授在屋裏時常徘徊著,他回味著對女弟子近乎赤裸的話,自問,是荒腔走板?還是屬於正常發揮?他覺得在柳留梅身上隱隱有自身的歸屬感,妻子死後,他一直找不到歸屬感,心是孤獨的,彷徨的。

柳留梅當晚回家,一直沒有睡意。一是老師真的在幫她找飯碗,如今飯碗難找啊!二是自己尊重的人明顯喜歡她,誰都不拒絕別人善意愛憐的心。她躺在床上,隨意翻著《泰戈爾文集》,她見書中夾了一片紅楓葉,葉的一端用紅線拴住。那一頁上有紅筆劃上的一行字:

世上最遙遠的距離,是我貼近著你,而你卻不知道我是那樣的愛你!

這顯然當時的泰戈爾處在一種相思中。這紅線不知是誰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