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章洛揚用力咬住嘴‘唇’,右手握得更緊,指甲掐進了掌心,覺不出疼。她眼含祈求地看著他,卻說不出話。

俞仲堯其實看不得她這樣子,看見就會生惻隱之心。但是這次,他選擇忽略,錯轉視線,“打算要我等多久?”

章洛揚緩緩伸出手,卻是在做最後的掙紮——手背向上,攤平在桌案上。

纖長秀美的手指,修剪得短而整齊的指甲,隻是無名指關節處有些扭曲、凸出,不能伸直。

但這絕不是她回避的理由。

俞仲堯用下巴點了點她的手,“掌心。”

章洛揚慢吞吞翻轉手掌,垂眸看著橫亙在掌中的清晰紋路。

那道掌紋,是章府不能外宣的秘密之一,是她這些年來自卑的源頭。

俞仲堯看了一眼,喝了一口酒,轉身走開,將身形安置在躺椅上。這片刻間,想通了關於她給他的一些不解之處。

本朝經曆了三百多年風雨,風氣越來越差,有些荒唐的說法慢慢變成了不成文的規矩,例如‘女’子二月生、斷掌,例如格外重視八字凶吉。

誰家有了這樣的孩子,都似做賊一般極力遮掩。也是很多男子不爭氣,寧可娶一個麵目醜陋但生辰八字旺夫的‘女’子,也不肯與所謂命硬克夫的‘女’子產生任何‘交’集,如同躲避瘟疫。

他是這種反應,或許是沒看清,或許是不以為意,不管怎樣,都讓章洛揚緊繃的心弦鬆弛下來。

她最怕麵對人們看到斷掌時的反應。有些人會滿目嫌棄,如父親、繼母;有些人會惶恐不安、急急逃離,例如年幼時的玩伴;有些人則會滿目同情,因為深信斷掌的‘女’子克夫、阻礙親人運途,看準了她一輩子都嫁不出去,一輩子都會被家人嫌棄。

小時候,哪一種反應於她都是不可承受的。而到如今,最怕的是麵對別人因此生出的同情、嫌棄、躲避,興許是長輩手足給的太多,心魂已麻木。

她的手虛弱地垂落在身側,略等了片刻,見他已在愜意地自斟自飲,便坐到了椅子上,繼續做手邊這件事。他卻在這時候出聲:

“你的無名指,是怎麽傷到的?”

她連忙站起來回答:“是原來習武的時候,與人起了衝突,傷到了手。”

“傷勢如何?”俞仲堯問道,與她閑聊的語氣,隨意、溫和。

她語氣黯然:“無名指走形,沒有知覺。”

“小瑕疵,不算什麽。”他說。

章洛揚點了點頭。的確是,不算什麽,但在當時,卻帶給她很多影響。

俞仲堯無意間瞥了她一眼,見她站在書案後,不由微笑,“坐。不能一心二用麽?”

“應該可以的。”她聽話地落座。

“王皇後與瑞和皇帝的生平事跡,你聽說過麽?”

“聽說過。”

王皇後,也就是當今皇上的皇祖母。瑞和皇帝愛重發妻,給了她一生專寵,為了她廢除六宮。王皇後孕育四子一‘女’,與夫君伉儷情深,又心懷蒼生疾苦,深受官員百姓愛戴。

王皇後過世時,享年六十一歲。越兩年,瑞和帝因著長久的思念、悲慟傷及龍體,不治駕崩。

那是一段人間佳話,不知道的人太少。

俞仲堯繼續道:“王皇後是斷掌。”

“啊?”章洛揚驚訝,睜大了眼睛看著他。

俞仲堯肯定地頷首,“太後與幾個老宮人都曾親口與我說過。”

“可是——”章洛揚心念數轉,“知情的人特別少。”

“的確是,知情的人很少,介意的人太多。但是,你自己不能介意這一點。”俞仲堯說出自己的用意,“尤其是,你已離開燕京,不再是章府閨秀。你不在府中,他們反倒過得更差。”

“……明白了。”章洛揚由衷道,“謝謝三爺。”王皇後要是那麽介意,當初便不能風光從容地與瑞和帝大婚,不會安然享受夫君給她的深情、寵愛。

俞仲堯彎了彎‘唇’,將酒杯放到手邊矮幾上,拿起一本書來看。他想,自己真的是太閑了,要麽就是這種‘性’情的人是他的克星,總讓他管閑事。

章洛揚默默地將右手翻來覆去地看了看,有那麽一陣子,心神恍惚。

俞仲堯的話,末一句是真正的提醒了她。已非順昌伯府大小姐,還避諱什麽呢?要不是今日這件事,她並不能知曉自己這個反常的舉止——實在是已成習。

至於別的,她認可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知道自己想要怎樣的生涯:孑然一身,自由自在地活著,不要嫁人,不要負累。

父親、生母的一段緣,已讓她對人世情緣完全失望。曾有過怎樣的情深意重,都抵不過塵世瑣碎。要做眷屬還是陌路人,不過一個決定。

嫁人、和離、離開幼‘女’,都是母親的決定。

不管母親有著怎樣的不得已,她被連累已成事實。

那麽,男歡‘女’愛有何意義?隻是為了傷害子‘女’麽?

同樣的,所謂繼母對父親一往情深又有何意義?隻是為了刁難無辜甚至於讓膝下子‘女’小小年紀就陷害別人麽?

那還叫情意麽?那分明是生了鏽的刀,刀刀傷人心、磨人魂。

怎樣的情意,都不該建立在連累、傷害無辜的基礎上。

是,多少話,她都說不出,但是心裏明白。明白得很。

明白父親一直是把她當成一個等母親回來置氣或示威的物件兒而已。

從記事起,她就沒在父親眼裏看到過疼愛、憐惜、寵溺,看到的隻有黯然、嫌棄、失望。

四五歲開始,父親就讓她跟趙師傅習文練武,親口與她說的。他說你長大之後就明白了,你自己的情形與別人不同,所以要比別人多吃些苦。但是你要相信,吃苦是值得的,隻要你照我的安排度日,會比別人過得都要好。

她那時受寵若驚,滿心歡喜。便是再小,也能感覺到父親不願意看見她,看見她總是沒個好臉‘色’。那是唯一一次,父親在她眼裏是個慈父。

便滿口答應了。

之後才知道,這件事過於辛苦。也忍了。況且後來又有雲蕎做伴,文武功課上能有個人與她分享失落、喜悅。

那時小,也太傻,最盼望的是自己的努力能被父親看到,能得到一句誇獎。

但是沒有,父親是那樣吝嗇,不給她隻言片語的鼓勵。

其實隻要父親能夠給予鼓勵,她就能做好任何事。最起碼,習武時找師傅就說她有天分,是可塑之才,比雲蕎還出‘色’。

可趙師傅不是她的至親,那些讚許、鼓勵,她隻當是他安慰自己。還是傻兮兮地繼續等父親的肯定。

習武半途而廢,是因為父親收留在府裏的一個朋友的‘女’兒。

那‘女’孩叫珠‘玉’,生得珠圓‘玉’潤,祖籍滄州,也是自幼習武,到了章府之後,跟她和雲蕎一起習武。

也不知為何,珠‘玉’一直看她不順眼,常跟繼母告她的狀。

有一陣子,雲蕎去了沈大老爺任職的地方,偌大的府邸,她形隻影單。

沒兩日,珠‘玉’發現了她手掌上的紋路,先是驚訝,隨後便是恍然大悟的樣子,說怪不得你雙親都懶得理你,原來是怕跟你太近了招致災禍。

她沒說話。類似的話她聽身邊下人委婉地說過好多次,珠‘玉’隻是比較直接罷了。

隨後,珠‘玉’又說你便是沒這缺陷,你雙親也懶得搭理你,要知道,你生母都對你不聞不問的,依我看啊,定是個水‘性’楊‘花’的貨‘色’,已經嫁給別人,早忘記還生過你這樣一個傻瓜了。

她被‘激’怒了,生平第一次有了脾氣,狠狠地給了珠‘玉’一巴掌。

珠‘玉’暴跳如雷,兩個人打到了一起。

珠‘玉’廢了她一根手指,她讓珠‘玉’在‘床’上躺了兩個月。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也不算大事,可惜還有後續——

她的手傷了,起先是整個手都疼,不知道哪兒更嚴重,後來不需再敷‘藥’了,她才發現,自己的無名指已失去知覺,拿筷子、握筆都有點兒受影響,彈琴就更別提了,不能不用到,用到便是因著沒有輕重成為‘亂’音。

跟繼母說了,繼母隻是冷笑,說大夫明明說你好了,你怎麽還要生事?真當府裏有金山銀海麽?沒閑錢供你耍大小姐脾氣!

她自知沒得商量,便自己想法子請大夫,到那時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是個窮人,沒銀錢請大夫。猶豫幾日,硬著頭皮去找父親,想向他說明實情,讓他幫幫自己。

到了父親的書房外,卻聽到他正向珠‘玉’的父親賠禮道歉,說我們這些年的‘交’情了,我那個‘女’兒木訥蠢笨至極,你都心知肚明,這次必是發瘋了,才會傷到珠‘玉’,你放心,我等會兒就去教訓她。

到那一刻,她才明白了什麽叫做心寒、心涼。

她匆匆地回了自己的房裏,躺在‘床’上,第一次萬念俱灰。

要不是親耳聽到,都不能相信自己在父親眼裏是那樣的一個人。

幾年的努力,父親都沒看到。難為她還在盼望一句讚許鼓勵的話。

沒過多久,父親氣衝衝到了她房裏,劈頭蓋臉一通訓斥,走的時候發話將她禁足。

雲蕎回到章府的時候,已是三個月後。她的禁足還未解除。雲蕎得知來龍去脈,去找父親對峙,說你把那個不要臉的珠‘玉’攆出府去,解除洛揚的禁足,我興許能不計較不宣揚你這個胳膊肘往外拐的所謂父親,不跟別人細說這件事。

是因此,父親才委婉地將珠‘玉’打發出府,解除了她的禁足。

而她手指的傷已經成了死傷,無法醫治。

從那之後,她不肯去習文練武,隻悶在房裏,跟雲蕎的丫鬟學做針線、下廚。她窮,她需要銀錢,她抵觸父親想讓她學的任何東西。

父親對她愈發失望、嫌棄,問過兩次便放棄,說你就自生自滅吧,我也懶得管你了。

又何嚐管過她呢?

除了除掉或是收買知道她斷掌一事的人,除了每隔一兩年就讓繼母把她房裏的丫鬟換一批,還因她做過什麽?

她想通過努力得到的父愛,他一分一毫都不肯給,不給父愛,也不給讓她時日安穩的銀錢,都‘交’給他的繼室打理。

每次提及她的斷掌,父親的言辭都是晦澀模糊,似是比她還覺得羞恥。

她起先興許是父親握在手裏向母親示威的工具,到後來,變成了他的累贅、汙點。

父親還不及祖父祖母豁達。

他沒有章家人的骨氣。

應該是有著很懦弱、自‘私’、牆頭草‘性’情的一個為人不齒的小人吧?

所以,有時她會想,母親是不是因為看穿了這男人的嘴臉,才寧願付出慘痛代價也要與之別離;是不是因為她有這男人的一半血液,又有著與生俱來的不足,母親才不肯再回來看她哪怕一眼。

做不到因此嫌惡母親,也做不到理解,她對母親隻有疑問。若能相見,她想親口詢問、得到答案,若不能相見,也不會視為生平憾事。

最起碼,母親作為血脈相連的親人,在她心裏遠不如雲蕎。

章洛揚搖了搖頭,斂起心緒,專心做著手邊的事情,通過碎片的切口長短和字詞能否連接來判斷可不可以拚起來。

這種事,其實可以當做一個需要耐心亦或閑情的遊戲,隻是多數人沒有那等閑心,便不肯做,例如俞仲堯。

人之常情,任誰有了一定的閱曆、經曆,都不會回頭去做小孩子才熱衷的事情。

她在做的,跟小孩子解九連環之類的遊戲差不多吧?

隻是她很喜歡這類事,不知不覺就能消磨大把時間,何樂不為。

不知不覺間,已是霞光滿天。

高進在‘門’口輕咳一聲。

俞仲堯看著書頁,打個手勢。

高進到了他近前,道:“三爺晚間想吃什麽?”

俞仲堯興致缺缺的樣子,“你就說廚子要做什麽吧。”

“荷葉粉蒸‘肉’、西湖醋魚、杭三鮮……”

俞仲堯擺手打斷高進報菜名,“他又不會做京菜,算了,往後不需再問我。”

高進就笑,“倒是又找了個做京菜的廚子,要十來天之後才能到,也不知道手藝到底如何。”

章洛揚將兩人的話清晰地聽到了耳裏,輕聲道:“三爺,我會做京菜,隻是,廚藝可能很一般。”

以前誇她的都是沈雲蕎和小廚房裏的人,她自然不敢托大。此刻是在想,能不能回報他的照拂、照顧,哪怕一點點——他想吃,她會做,該嚐試。而最要緊的,是想借這由頭進到廚房,能讓雲蕎每日大快朵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