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相逢應不識二
雲醉月微眠
天色迅速暗了下來,我們決定在一家名為“青雲”的客棧用餐留宿,聽說青雲客棧是青州最好的客棧了。這次出門,本想扮成商人模樣,但一來嫌老套,二來我與跟著我的這幾人,身上實在沒那商人味,最後決定紅兒繼續她丫環的生涯,雲輝雲耀從侍衛變成跟班小廝兼馬車夫,而我呢,完全本色演出,不就是那傳說中英俊瀟灑風流倜儻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遊山玩水有錢人家的少爺嘛,嘿嘿!
所以當小二一眼看到我時,表情好比是看到了財神爺下凡,臉上那叫一個激動啊,飛似的迎上來,幾次從雲輝手裏搶馬車的韁繩未果之後,終於放棄代客泊車(馬車)的打算,衝著我又是點頭又是哈腰的在前引路,好像這麽大的客棧門我們一個也沒瞧見般,殷勤地道:“客官,這邊請,這邊請!”
掌櫃的看到我後,臉上的肥肉一陣抖動,擠出一個好象是笑容的表情,我跟著渾身一顫,趕在他開口前對紅兒說道:“我先找位置吃飯,你訂三個上房,讓雲輝他們放妥行李就過來吃飯。”
說完我對著還陪在身側的小二道:“挑個好位子,有賞。”
那小二聽我這話,兩眼放光,態度是愈發的恭敬討好了,沒兩下,便在二樓靠窗找了個視線絕佳的位子,既能看窗外的風景,又對周圍以及樓下大廳的情況一目了然。我賞了他一塊碎銀,讓他隨便上些招牌菜,他樂得跟什麽似的,兩三步就回到樓下去幫我點菜了。
我懶懶的靠在椅背上,突然覺得有些好笑。年少時看多了電視劇,夢想有一天自己也能像劇中人物一樣,一身白衣飄飄,坐在一家古色古香的酒家裏,用著精致的菜肴,花著大把的銀子,然後遇見不平事,豪氣萬千的出手相助,最後不等那人言謝,複又翩然離去,絕然而出塵,徒留世人一聲驚歎。如今我這境遇,倒和夢想中的背景差不多,要不是時已入冬,天有些冷,實在不好意思拿把扇子晃啊晃的(其實最主要的是擔心晃著晃著就把我的小臉蛋晃出兩顆紅咚咚的小凍瘡),不然效果更好,嘿嘿。
菜陸陸續續地上來,紅兒雲輝雲耀也陸續入座。我一邊漫不經心的吃飯,一邊無聊的看著樓下大廳內用餐的各色人群。外麵天已全黑,大街上除了少數幾家客棧酒樓之外,黑漆漆的一片,再看一樓大廳,其實客人也算不得多。哎,可是再覺得無聊,或者青州再繁華熱鬧,我也隻能乖乖吃完飯回房睡覺啊,我現在身負重任,是一點差錯也出不得的。
樓下突然嘈雜起來,我輕皺了皺眉,看向一樓大廳。這是什麽情況?這是怎麽回事?四個大漢正圍著一個人拳打腳踢,那人也不反抗,半蜷在地上,雙手放在胸前,彎著身子似將某樣東西護在懷裏。周圍一幹人等皆是一副看好戲的表情,竟沒有一人站出來說句話。
其實我也知道這種時候我不應該管閑事,而且我一向都不是好管閑事的人,可是眼見著那四人好似不將人打死不罷手的樣子,我終是有些不忍心。也不知那被打的拚死護在胸前的是什麽東西,哎,算了,反正也沒啥事,就慈悲一次吧,我好歹也是一國宰相(雖然是假冒的),再則身邊有雲耀雲輝在,又從未到過青州,應不至於惹什麽大麻煩吧。小子,算你運氣好!
我拿起桌上的一個盤子,隨隨便便的往樓下那麽一扔,“啪”的一聲,樓下眾人先是一楞,然後不敢置信的盯著地上摔碎的盤子,最後都紛紛抬頭瞻仰我那天下無雙的美貌來,娃哈哈哈,自己先吐一下。
哎,真可惜,我還以為至少能砸到一個豬頭呢,這盤子真是太不給麵子了。
“是誰在樓下吵鬧,打擾了爺的好興致?”我那冷冷的聲音,我那懶懶的調調,我那高高的姿態,以及我那悠閑的坐姿,跟我腦海裏無數次的幻想相重合,雍容華貴、貴氣天成,成……可是紅兒顯然不這麽認為,她萬分緊張的拉了拉我的衣擺,輕聲道:“公子,我們別管閑事了。”
我正待教育紅兒做人一定要有勇氣有正氣有骨氣,不能讓惡勢力在大廳廣眾之下橫行,樓下那群呆頭鵝終於回過神來了。
“哪來的黃毛小子,竟然管起你黃大爺的事來,要命的快點滾下來給你黃大爺磕頭賠罪。”說話的是個中年男子,長得一臉的粗糙,說起話來滿口黃牙,正是剛才那四人之一。
黃大爺?一聽這話我突然來勁了,“噌噌噌”幾下跑到樓下,來到那中年粗糙男人麵前,圍著他左看右看前看後看的轉了一圈,嘖嘖嘖,我太震驚了,這人和我想象中的黃世仁百分百的有血緣關係嘛,怎麽看都不是好東西,怎麽看怎麽讓人討厭。
雲輝雲耀兩跟屁蟲也跟在我身後轉了一圈,那黃世仁親戚則被我轉得一頭霧水。不過人家一頭霧水歸一頭霧水,嘴巴還是挺能逞強的:“小子,怕了你黃大爺吧,還不快跪下磕頭!”
哎,見過沒腦子的,沒見過這麽沒腦子的。我說大叔,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怕了啊?看來得給你配副博士倫了。我心裏一邊嘀咕,一邊走向剛剛那被圍攻的人,不理那黃世仁親戚。
怎麽形容我眼前之人,我有些詞窮。那人一身深青色長袍,看起來衣料不差,衣衫卻有不少折皺,長發披散,胡子拉雜,整張臉就變得模糊不清起來,滿身酒氣,半趴在地上,明明狼狽得要死,卻隻讓人覺得冷傲漠然,見我走過來,他隻抬眼看了一下,眼睛裏滿是紅血絲,然後低頭將懷裏的酒壺湊至嘴前,仰頭喝了一口酒。
我不禁有些後悔,這輩子,最討厭酒鬼了,好死不死,我人生的第一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對象居然就是平生最最討厭的酒鬼,而剛才他拚死護在懷裏的居然就是那酒壺。哎,蒼天啊,這讓我情何以堪呐。我用腳輕碰了碰他的腳,憋著氣道:“喂,你還沒死吧?”
瞧瞧,這情景,與我想象中的見義勇為多麽的格格不入啊,死酒鬼,生生的將本是我人生一段美好的回憶演變成了如今這番模樣。你還這麽歪著眼睛看我,你不知道姑奶奶為了救你這個酒鬼浪費了人生的一個寶貴的第一次的機會嘛。咦,這眉眼,我怎麽覺得有些些眼熟呢?可是又想不起來在哪見過?真是奇了怪了,難道這天青國還能冒出個熟人來不成?
“臭小子,竟然無視我的話,找死!”黃世仁親戚眼見我一句話也沒搭他,就耐不住發瘋了。
哎,注定是一個連配角也做不上的跑龍套啊!他的身影才略一動,雲輝便欺身擋在了我的前麵,而雲耀出手快如閃電,隻一個手指,便讓黃世仁那親戚石化了——他被點穴了。
這一切猶如電光火石,大夥兒根本沒看清雲耀是怎麽出手的,不禁都有些怔住。特別是黃世仁親戚的那三個同夥,本想出手幫兄弟來的,眼見這般,都楞住了沒敢再動身。
我回頭又看了看那酒鬼,他拿著酒壺,冷冷看著這一切,嘴角居然還來一個冷笑。我說我這是招誰惹誰了,簡直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嘛,早知他這bi德xing,我就繼續在我的夢中做我笑傲江湖的大英雄好了。
“他怎麽得罪你們了?”我手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酒鬼,轉身問那三個人。
“他搶了我們的酒。”那回話之人,氣勢自不能與黃世仁親戚相比,如果同樣是跑龍套的,他隻能是跑龍套中的跑龍套。
“哦?拿了你們的酒你們就把人往死裏打?”我冷笑一聲,反正有雲輝雲耀罩著,那是相當的安全啊,我完全可以想怎麽發揮就怎麽發揮,“至於這麽嚴重麽?你們隻消往他臉上揍上幾拳,讓他沒臉出來見人,也就沒法再搶人酒喝便是了。若弄出個人命,你們也麻煩不是麽?”
“這樣吧,酒錢我出了,你們今天這頓飯我也請了,算是替他給你們賠個不是,你們可還滿意?”我示意雲耀解了黃世仁親戚的穴,心裏自是萬分肯定眼前四人是不敢有意見的,事實擺在那,除非他四人嫌命長。
打發走那四人,我又瞥了眼依舊躺在地上的酒鬼,那家夥別說起身鞠躬感謝賠笑什麽的了,我這個救命恩人眼見著就要抬腳走人了,人家楞是沒抬眼正視一下,那叫一個酷啊。我氣呼呼地準備回房,沒走兩步,又回身,一屁股坐凳子上,對著小二大喊:“給我拿筆和紙,快點!”
一陣風吹過,又一陣風吹來,筆、紙、墨已經都放在了我麵前的桌子上。我刷刷刷提筆寫了一通,然後自己讀了一遍,便拿著那張紙走到還坐在地上喝酒的醉鬼旁,用腳踢了他幾腳,看他又拿那雙通紅的兔子眼冷冷的看著我,我也沒好氣道:“剛剛的酒錢和飯錢,共計八兩銀子,這是欠條,你簽個字畫個押吧!我救你小命,可不送你銀子,所以你以後發達了有錢了,還是要將銀子還給我的。”
那雙兔子眼終於有了一絲變化,一瞬即逝,複又恢複冰冷,接著一個有些嘶啞的聲音響起:“這錢不是我讓你付的,憑什麽算我欠你?”
你看你看,天天酗酒醉生夢死的人,聲音就跟公鴨似的,難聽死了。還有,他那說的是人話麽?從剛才就是,我好心替他解圍,他倒像個不相幹的人似的,眼神,那叫一個冰冷,笑容,那叫一個諷刺,我越想越氣,深呼了幾口氣後,盡量用平靜的聲音道:“不是我好心替你解圍,你早被一人一腳踹死了,還有小命在這裏喝酒?”
“死了豈不更好!”他的聲音很輕,似喃喃自語般,眉宇間染上濃濃的悲哀,讓他整個人籠罩在絕望而悲痛的陰影中。
原來從一開始他就是清醒著的。那麽剛剛被圍攻時,他絲毫不反抗,隻是一心想求死麽?怪不得,初見他時,明明是狼狽萬分的處境,可又絲毫不讓人覺得他狼狽,因為他是那樣的坦然,那樣坦然的一心求死,所以即便是更不堪的境遇,也不會讓人覺得狼狽吧。
“死?若你想死,世上有一百種一千種一萬種默默無聞的死法,你若真想死,可以跳河跳崖跳樓,可以服毒上吊撞牆,死得神不知鬼不覺,又何必非要在大廳廣眾之下讓別人把你弄死,你是貪著人家陪你一筆喪葬費,還是期望有人替你收屍?”我最討厭想自殺卻又把這點破事弄得轟轟烈烈最後自殺未遂的人了,眼前這人顯然就是其中之一。
他似愣了一下,臉上的神色微有嘲諷,複又自顧自的灌起酒來,似乎不打算再理我。
雖說做了好事要不留名,但如果是被對方以這種方式忽略,我想每個人心中都會憤憤不平的。這就好比在21世紀,我奮不顧身的起身讓座,將自己置於擁擠不堪的人群之中,結果被讓之人堂而皇之的一屁股坐上位子,不但不言謝,反而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甩都不甩你一眼一樣,那種滋味,真不是人能忍受的。我心裏的怒火騰的一下全冒了上來,轉身對著那群從剛開始就有些呆呆看熱鬧的人群大喊:“小二,去端一大盆冷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