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破碎

29破碎

那隻手的動作很輕,就像落花飄零在水上,唯有極淡的一點觸感,然而卻讓昭烈雲動彈不得,隻能怔怔的望著恒帝,像是被一根羽毛輕輕的拂過心尖,帶起一陣無法克製的顫抖。

他不知哪來的勇氣,忽然握住了對方的手。

恒帝一怔,顯然也沒想到他會做出這樣的舉動,正要抽回手,就聽見他忐忑而又滿懷希冀的聲音:“陛下,臣——”

昭烈雲的話在恒帝的目光下戛然而止,那目光太冷淡,也太純粹,仿佛任何東西都無法在其中留下痕跡,隻有一片恒久的平靜。

於是想說的話再也說不出口,因為一旦打破了界限,他連如今擁有的這一點點也要徹底失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鎮北侯府的,等意識終於清明之時,正看見許久不見的好友,如今已是忠勇侯的衛四在廳堂之內。

衛四看著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恨鐵不成鋼道:“我看你把自己搞成這樣,多半又是因為那位吧。這都多少年了,怎麽還一點長進都沒有,我都替你覺得丟人。”

“他是君主,我是臣下,”昭烈雲反駁道,“為他盡忠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你倒是真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可是那位呢?”衛四忍不住掛起冷笑:“這些年來,你為他做的,怕是連塊冰也能捂化了。但你可曾見他有半分動容?那是天生涼薄的帝王心性,無論你做多少事情,也是改變不了的。再說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還是應該早日娶親,也好為侯府延續血脈。”

他說這一番話的確是真心為昭烈雲考慮,可惜對方卻毫不領情,“我知曉你是好意,但我早已決定此生絕不娶妻。”

昭烈雲神態平靜,仿佛說出的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衛四卻不可思議的望著他,驚聲道:“你瘋了?”

或許他的確是瘋了。從花燈大會上的初見,到如今已整整十三年了。十三年裏,他無時無刻不想著那人,輾轉反側,寤寐思服,為那人一言而生,一言而死,從此靈魂和意誌都不再屬於自己。

弘仁十六年冬,四王叛亂,京師淪陷。時鎮北侯昭烈雲領撫遠將軍職,鎮守北疆。將軍聞訊,興勤王之師,與叛軍戰於皇城。將軍天賦英勇,戰功赫赫,叛軍聞之喪膽,潰敗如潮,且罪首四王被擒,帝命斬之,以安天下。

後因將軍之功,帝以金銀良田並美妾賜之,皆辭不受,言忠君乃是分內之事,又豈敢以此邀功,一時傳為佳話。

——《雍史·恒帝十六年》

自叛亂之後,恒帝的身體狀況也越來越差,盡管有著精心調養,卻還是一天天的衰敗了下去。

弘仁十九年,天氣驟然轉寒,恒帝病體沉屙,已有足足十日不曾上朝,整個朝堂都籠罩在一片陰霾之中。

此時並無戰事,鎮北侯昭烈雲卸職在京,每日都不得安枕,深深擔憂著宮內那人的身體。短短時間裏,他迅速憔悴下去,仿佛被病痛困擾的不止恒帝,也有著他一樣。

恒帝並無子嗣,於是便從宗室中擇臨江王長子為繼,立為太子。隨著恒帝病情的加重,以及太子在朔星殿的頻繁出入,所有人心裏都浮上了隱隱的預感:離新君繼位,怕是不遠了。

時間越來越難熬,仿佛連空氣都膠著在一起,沉沉的壓在心上。昭烈雲既希望宮內前來召見,可又害怕,隨之而來的會是讓他絕望的消息。

無論如何,這一天終於還是到來了。在接到傳喚的那一刻,昭烈雲如墜冰窟,身體完全脫離了意誌的掌控,腦中一片空白,隻能機械的跟在內侍身後,來到了朔星殿外。

此時大雍所有重臣都候在殿外,垂手肅立,麵色說不出的沉重。

寒風呼嘯,像是一直吹到了骨頭裏。昭烈雲茫然的站著,一時像是從相遇之始,所有場景浮光掠影一一從眼前閃現,一時又像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想不出,茫茫天地間隻有自己一個人孤獨的佇立、

到了夜半,太子沉重的從朔星殿內走出,抬眼環視眾臣,麵露悲戚。他說了什麽昭烈雲已經完全聽不見,隻是恍恍惚惚的跟在諸臣後麵進了殿內。

然後,他忘記了周圍的一切,隻是安靜的看著榻上那人,隻見那雙淡色的薄唇一張一合,不時還會因為劇烈的咳聲而中斷,而那咳聲,仿佛是世上最沉重的鐵錘,一下一下的砸在他心上,讓他惶恐的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何時,殿內隻剩下了他和恒帝兩人,一時安靜的出奇,隻能聽見對方微弱的呼吸,以及時斷時續的咳聲。

昭烈雲原本跪在龍榻前方,這時卻忍不住抬起頭,下一秒,他就看見了那人凜如寒潭的幽深鳳眸。

“鎮北侯還有何事?若是無甚要緊之事,也就退下吧,朕也好安靜一會。”

恒帝此刻雖然虛弱的厲害,但他的神情依然是從容的,沒有半分瀕死之人的驚慌、不甘亦或其他,仿佛這世間沒有任何東西能令他動容,即使是自己的死亡。

先前消失的感官在此刻完全回歸,在昭烈雲胸腔裏激烈的翻騰,他一時有太多的話想說,可是最終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恒帝說完之後就不再理會他,闔上雙目,似是休息,可昭烈雲卻分明感覺到,對方的氣息已經越來越輕,像是風中一簇微弱的燭火,不知何時就會熄滅。

昭烈雲已經無法克製自己的顫抖,從靈魂深處蔓延開來的寒冷促使他倏然起身,不顧一切的抱住那人。

這擁抱太過絕望,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無論如何也不願放手,深深的恐懼會失去這僅剩的希望。

恒帝的手抵上看他的胸膛,力道雖弱,但其中透露出的卻分明是毫無轉圜的拒絕。

昭烈雲卻仍然不肯鬆手,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不曾遵從恒帝的意願。

但無論他如何挽留,昭烈雲還是絕望的發現懷中的身軀漸漸冰冷,失去了那讓人留戀的最後一抹溫度。

瞬間他的整個世界都崩塌潰散,但仍然緊摟住心心念念的人,麵上似哭似笑,那種巨大的哀慟充斥了所有,雙目所及,皆是一片灰白。

就在這時,昭烈雲卻聽到了熟悉的聲音:“癡兒,還不從幻境中醒來!”

這聲音沉凝端肅,正似清夜鍾鳴,將昭烈雲驟然驚醒。他抬頭一看,不遠處一人羽衣星冠,烏發如墨,赫然正是恒帝。他震驚的的低下頭,懷中的身軀越來越淡,直至消散成了萬千星點。

昭烈雲下意識的伸手,掌中所握卻是一片虛無。

刹那間,無數場景從他腦中紛紜而過,隨著他想起一切,世界片片剝落,露出了全無掩飾的真實。

他們此時正處在一片廢墟之上,隻是此地原先正是血煉門所在,之前尚且還是樓閣竟然,如今竟然變成了這般光景,昭烈雲不覺喃喃道:“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清霄望著聚華山深處,目光淡淡:“之前我們身處幻境之中,你所見所聞的一切,皆非真實,如今幻境碎裂,自然也就回到了此處。”

原來聚華山上有一處極罕見的靈脈,借用其中靈力,可令修士產生幻覺,而血屠魔君偶然發現之後,就以整個血煉門為陣眼,牽引靈脈之力,布下幻陣。

當日清霄與血屠激戰,兩名元嬰大能的力量撕裂了幻陣,露出的缺口產生巨大的吸力,距離最近的清霄自然被殃及,而昭烈雲見他遇險,不管不顧的抱住了對方,也被一同扯到幻境之中。

如此以來,前因後果俱已明了,不過是一場幻夢。而昭烈雲卻覺得,幻境中的一切仍曆曆在目,回到真實當中反倒產生了隔世之感。

他一時心潮湧動,難以平複,而清霄卻蹙起了眉頭。

當日他感應到給元衡之的玉簡被捏碎,知曉徒弟必然是遇上了萬分危急之況,拖延不得,僅僅施法向清河師兄傳了訊息,便藉由與玉簡的特殊聯係當先趕來,這才救下了幾名小輩。

隻是後來被卷入幻境,雖然無虞,卻不知自家徒弟與另外幾名師侄究竟如何。

眼下觀此情景,廢墟上仍殘留著幾位師兄的靈力,知曉血煉門被毀多半是師兄所為,但具體情況如何仍不清楚,也該盡早趕回宗門。

清霄做出決定,當下不再拖延,對昭烈雲道:“如今情況未明,本座這便返宗。昭聖子也還是早些回聖衍宗為好。”

昭烈雲被幻境影響甚深,明知清霄修為比自己高出太多,根本輪不到他來擔心,可腦子裏卻盡是方才恒帝死亡的情景,心中全是後怕,半點也不想和對方分開,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改變不了清霄的決定,隻能訥訥半晌,最後鼓起勇氣說了一句:“但願日後還能與真君相見。”

清霄目光凝了一瞬,看著青年局促的樣子,緩緩言道:“聖子須知,幻境之所以是幻境,正是因為它永遠也成不了真實。其中所曆,不過虛妄,若是因此生了執念,隻會徒亂本心,有礙修行。聖子莫要自毀道途。”

他向來寡言,如今這一席話已是難得,隻能說麵前青年的一片赤誠無論如何也對他產生了些許觸動,隻是這觸動在大道麵前,實在是微不足道,無法讓他產生絲毫動搖。

既然如此,早日將話挑明,也省得這魔宗聖子徒費光陰。

昭烈雲聽清霄說完,哪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之前鼓起的勇氣像被冰水當頭潑下,半點也不剩,隻能黯然的看著對方修長秀頎的身影消失在雲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