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布蘭奇的領地中盛產大葉種紅茶,每年向皇室特供的精選紅茶中百分之七十均產自這裏,因此,群山起伏間連綿廣袤的茶田、蒼翠的茶樹以及辛勤勞作的茶農都是他從小看到大的風景,這樣綠意盎然,充滿蓬勃生命力的畫麵每一次見到,布蘭奇心中的焦躁難安就能很快平和下來。

建在半山坡上的莊子雖大,卻很樸素,灰撲撲的磚石結構,一樓用作倉庫和堆放雜物之用,二樓才是客廳所在,公爵坐到窗口,他很少坐這個位置,因為從這裏可以望到瓦茵湖,這會勾起他不好的回憶。

秀蘭取出茶具,柔白纖巧的手指在七八個茶罐上慢慢掃過,最後停在一口鱗托菊紋的矮身錫罐上點了點,偏過頭去問:“大人,今天咱們喝金美人如何?前些天才送來的,今年這一批春茶改進了加工工藝,香味和口感上都有了一絲變化,也許皇後陛下會喜歡,您可以先品評一下。”

金美人茶是曆代皇後都喜愛的貢茶,顧名思義它具有養顏麗容的功效,這種茶茶性甘潤醇和,湯色清亮,色澤金黃,有著天然的蜜果香氣,飲後齒頰生津,回味雋永,或許有些人覺得它口感過於溫柔,不太適合男性飲用,但在這春日慵懶的午後,選擇它,再配上清淡的茶點,最合適不過。

蘭奇心思不在品茶上,選擇哪種他都無所謂。

秀蘭沏茶時抬眼看看他,微微一笑,往剛倒進杯中的紅茶裏又加了滿滿一勺糖,原本已有些甜潤的茶水放入糖後,一般人肯定會覺得太膩,但心情不好的公爵大人,某些不自覺的喜好就跟個孩子差不多。

蘭將杯子遞給他,姿態十分隨意,她與公爵相處,除了在稱呼上使用敬稱以外,其他一切舉動都顯得從容自然,沒有刻意為之的表現,這也正是布蘭奇喜歡她的原因。

這條人魚美目流轉,巧笑倩兮的模樣他見過無數次,可每見一次,布蘭奇心中還是會生出幾分感慨,秀蘭出身平民,可她的品行教養就像個真正的貴族小姐,看似不講究,卻頑守著一份底線和堅持,她性格外柔內剛,心思玲瓏,善於體察人心,卻不賣弄手段,比自己家裏那個不知好歹的笨蛋不知道強了多少倍。

布蘭奇甚至想過,他幹脆娶了秀蘭算了,不是因為愛她,而是兩個人相處起來,流暢契合,好比是一家人,他不在乎秀蘭的過往,秀蘭也不會令他傷心失望。

“好啊。”當時,秀蘭聽到他的提議,一口答應下來,可緊接著她又報了一個條件,“隻要大人有像尤利爾那麽愛我,我就立刻嫁給您。”尤利爾是秀蘭的亡夫,布蘭奇知道她這等於是拒絕了自己,秀蘭在他心裏可以是任何一種存在,唯獨不可能轉變成愛人,相信就算他不說,秀蘭也是心知肚明。

她太了解他,太包容他,幾年的交往中,他始終是被照顧遷就的一方,布蘭奇感受不到絲毫作為男人的優勢,秀蘭對他也沒有依賴戀慕之情,和她相處,氣氛寧靜和睦,正是因為這樣,缺少了情侶間那種來自心靈深處的碰撞與激蕩。

對於自己玩笑似的提議以及秀蘭的婉拒,布蘭奇沒有多少失落,因為這不會改變他和秀蘭的相處方式,要說遺憾可能有一些,他覺得自己已不再需要愛情,平和安定有什麽不好呢,但也許秀蘭還在期待著屬於她的那份奇跡。

布蘭奇接過茶杯喝了一口,讚道:“很不錯,回味比之前更豐富,更深沉了。”男人偷偷抿嘴唇的動作柔化了他臉部剛毅的線條,顯出一絲愉悅。

“我以為大人再來的話,是要和我撇清關係,聽說您把停在萊利港的那艘遊艇送給了諾思,又為我準備了什麽禮物呢?”秀蘭放下茶杯,捏起一根海苔味的魚柳絲小口吃了起來,神情中帶著一點戲謔與調皮。

布蘭奇聞言有點尷尬,但還是實話實說道:“之前確實有過這種打算,你知道的,就算我不喜歡艾維斯家的那條黑魚,我也不想讓他認為我把這段婚姻當作是一場兒戲,既然娶了他,我就會盡到丈夫最起碼的責任和義務,所以起初設想的不是要和你斷絕往來,而是對外我們可以換一種身份。”

秀蘭從公爵提起他新婚妻子時的語氣中感覺出點微妙來,之前布蘭奇提起佐伊時,一般會說那位,或者艾維斯家那個,一副平平淡淡,不甚在意的態度,現在稱謂上改變不大,隱含的心情卻有了變化,真要深究的話,以秀蘭對布蘭奇的了解,她覺得他是在生氣,至於這賭氣的對象,是佐伊艾維斯還是他自己,那就不好說了。

“您是不是發現,無論您怎麽去解釋或是擺正態度,別人都會認為我是您的情婦,隻不過從明處轉到了暗處,傳到公爵夫人耳朵裏的也隻會是一種答案。”

“是這樣的,所以我改變了想法。”布蘭奇坦誠道。

秀蘭沒有追問,為什麽不像同諾思那樣,與她徹底拗斷聯係,秀蘭也許比公爵更清楚,她在他心裏是怎樣一種存在,既然知道,她就不會說出來讓這個自認為很成熟堅強的大男孩難堪。

“再說了,我也根本沒必要去討好他,其他人不都是這樣麽!”布蘭奇想起了昨晚被拒之門外的那一幕,氣哼哼地補充道,甜膩膩的金美人茶被他一飲而盡。

秀蘭訝異地停下了端茶壺的動作,打量了一下公爵的表情後,大膽猜測道:“您……不會是被拒絕了吧?”

“怎麽可能!”

回答得太快,反而泄露了真相,秀蘭捂住檀口,嬌聲笑了起來,那眉眼彎彎的慵懶姿態就像一隻優雅的貓,如果可以,她真想去摸摸布蘭奇的頭發,都已經二十八歲的人了,怎麽還這麽可愛。

秀蘭非常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在公爵大人臉色發黑之前,笑聲已停了下來,她重新把茶滿上,安撫道:“同我說說您那位新夫人吧,我感覺他是個有趣的人呢。”

“沒什麽有趣的,有艾維斯男爵那樣的父親,性情和教養又能好到哪裏去,長相馬馬虎虎,舉止粗魯,脾氣又臭又倔,他竟然會在晚宴進行到一半的時候睡著。”布蘭奇不好意思跟秀蘭說自己第一次進房就挨抽的糗事,便把參加皇室宴請的經過說了一遍,講到卡修時臉上的怒意十分明顯,但已不像昨晚那麽激動了。

秀蘭保持著淺笑,在公爵情緒不穩時適度地拍了拍他的手,布蘭奇不是個言詞囉嗦的人,恰恰相反,他在人前大多寡言少語,不太討年輕人魚貴族的喜愛,認為他缺乏情趣,那些人魚喜歡能說會道賣弄幽默的男人,但隻有在真正了解他,接納他的人麵前,他才會放下心防,像現在這樣侃侃而談,說著嫌棄佐伊的話,卻把每一個細節都記得很牢。

“我倒覺得夫人是個很不錯的人呢,很少會有貴族為了一件小禮物花費那麽多心思。”

布蘭奇嘴硬道:“想討好皇後的人多了去了,這也不稀奇。”

秀蘭搖搖頭,溫言道:“討好皇後會送魚肉嗎?不,大人,您明知道夫人純粹是把皇後陛下當成了您的長輩來看待,相信陛下也感受到了這份心意。”

布蘭奇鼻子哼了哼,沒有說話。

“大人,既然您說娶了佐伊夫人,就會盡到一個做丈夫的責任,那何不試著更進一步,真正敞開您的心懷呢,佐伊艾維斯並不是特蕾莎,也不是其他人,忘了那些讓您不愉快的過往,從您的話中我感受到,他沒有用眼睛來評判一個人,一件事,而是用心靈來感悟,您的設防太強,他才拒絕接受您和您如同恩賜一般的施舍。”秀蘭沒有在話中提及卡修王子,隻是隱隱帶出了這層意思,她非常清楚那條輕浮的人魚讓人癡迷瘋狂的原因。

聽到特蕾莎這個名字,布蘭奇眼眸一暗,坐在那裏靜默了一會兒,屋裏明亮的色彩似乎也隨之黯淡下來,秀蘭不去打擾他,慢慢喝著杯中的紅茶。

“不,秀蘭,我覺得我現在這樣就很好。”半晌過後,布蘭奇沉聲說道,男人眼中的情緒仿佛一團化不開的濃霧。

秀蘭暗自歎了口氣,知道勸說無果,有些事不能操之過急,布蘭奇性格中有著非常脆弱的一麵,往往看似強大的人,卻最害怕被人觸及到柔軟的地方,在危險來臨之前,他們會拚命地逃避,她隻希望那位奇妙的佐伊夫人能真正打開公爵大人的心扉。

秀蘭看了看窗外,語調輕快地起身說道:“喲,不知不覺都這麽晚了,大人,我還要去次茶田,您在這裏坐一會兒,要不要給您找兩本有趣的書來?”

這就是秀蘭體貼的地方,布蘭奇也故作輕鬆道:“沒事,你忙吧,這兒我哪裏不熟悉。”

“那好,我去去就來。”秀蘭也不客套,攏了攏頭發就往室外走,走到一半又轉身說道:“今天您就留在這裏吃晚飯吧,我又學會了幾道新菜,您嚐嚐看合不合格,哦,對了,您的房間要不要叫人整理出來,被褥我全都拿去拆洗了。”

布蘭奇猶豫了一下,想說好,可話到嘴邊又改了,“不用麻煩了,我忽然想起來城堡裏還有點事情等著處理,吃過晚飯要趕回去,我明天再來看你。”

秀蘭回過頭,挑了挑眉,就知道會這樣,口是心非的家夥。

“秀蘭。”

“什麽?”人魚回眸一笑。

“為什麽要讓別人以為我們是情人關係?我可以為你解決那些幹擾,你這麽出色,我的意思是,會有人發自內心的愛你,而不是出自貪欲,現在這樣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在害你。”

秀蘭把身體靠在門框上,望著天花板想了想,回答道:“大人,我們屬於一類人,都喜歡緊抓住過去不放,區別在於你銘記的是痛苦的回憶,而我想挽留的是曾經的幸福,我不想忘了尤利爾帶給我的感覺,盡管它已隨著歲月的流逝一天一天地淡去,但在它完全消失之前,我不希望有其他人為的因素把它遮蓋掉,也許用不了多久,我就會重新去試著接納,不過不是現在。”

秀蘭說話時,嘴角上掛著朦朧的笑意,視線停留在一處許久沒有移動,仿佛她最愛的人就站在她的麵前,秀蘭隻講了一個原因,至於另一個,她覺得沒必要說出來,在公爵結婚之前,這個方法是最一勞永逸的,也最不會給布蘭奇添麻煩,她不願意承受赫爾南德家族太多人情,況且,公爵不管出於何種理由幫她,都會被人指責存有私心,還不若一開始就擺明立場。

在公爵大人與他的‘情婦’聊天之際,被秀蘭誇獎說用心靈來感悟人心的李喵偉一個人在遊泳池裏傻樂,今天中午,安卡德市最大的百貨商場送來了一張水床,不是裝水的床,而是可以放入水中的床,夏爾迪管家不冷不熱地說,這是公爵大人吩咐他訂購的,是為了讓夫人能好好躺在上麵療傷,而李喵偉想得更遠,有了這張床,他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滯留到半夜,以此來躲開公爵大人的性騷擾。

迪迪一張臉過了一夜,像打翻了醬油鋪子,他瞪著自家少爺,真心有點受不了,少爺也太遲鈍了,難道就沒發現今天公爵府的氣氛很奇怪嗎?

沒想到最先受不了的反倒是李喵偉,他拱了拱手,拜托道:“迪迪,你能不能把臉轉過去,看見你,我就像是看見了壞掉的彩電。”後半句李喵偉沒說,看見了壞掉的彩電,他就忍不住想上去拍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