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夢 今夕何夕
“娘親......”懷中的溫軟在新換的羅裙上蹭了蹭,留下一片粘膩。
小腦袋被輕拍了一下,“你這孩子怎麽這樣?這可是娘新換的裙子。”雖似在埋怨,語氣卻沒有絲毫的責備,反而全是寵溺,“這下又要換下來洗了......”
溫軟的團子梳著可愛的羊角辮,笑眼彎彎的看著眼前的人,嬌聲道:“我讓爹再給你做套新的。”小手又撫上隆起的小腹,“娘,這次肯定是個小弟弟,終於有人陪我玩了!”
“就你嘴甜......”女子捏了捏羊角辮肉嘟嘟的小臉,輕撫著軟軟的頭發,向園子入口望去,“你爹回來了,快去。”
羊角辮從欄杆上跳了下來,邁著小步子,咯咯笑著朝門口跑去。
“瘋丫頭,慢點!”身後的女子關切的喊道,慢慢走出涼亭,跟在羊角辮身後。
“爹!”撲入一個結實的懷抱,羊角辮被舉到空中,轉了兩圈。
“讓爹看看我的寶貝兒長大了沒有。”男子風塵仆仆,卻掩不住眼底的笑意,“好像重了些,看來沒少偷嘴。”
小鼻子被輕輕刮了一下,羊角辮嘟著粉嫩的小嘴,搖著男子的胳膊,“爹......你出去了這麽久,我和娘都好想你......”
“是想我給你帶了什麽好吃的吧?”男子蹲下來點了點羊角辮的額頭,又抬手揮了揮,身後跟來的丫鬟手中提著幾個油紙包。
“謝謝爹!”羊角辮歡喜的親了一下男子的臉頰,便拽著丫鬟,一路小跑回房了。
男子無奈搖了搖頭,望向眼前的女子,目光溫柔,關切道:“這幾日,可還好?”
女子莞爾,輕撫著小腹:“都好,就是偶爾有些惡心想吐。”
男子臉上漾開了笑。昔日輕狂灑脫的少年,早已隨著時光的消磨,變的沉穩而安定。劍眉星目上憑添了些許歲月的痕跡,不複從前那麽英朗,卻仍然俊美剛毅。
男子伸手牽過女子的手:“咱們回屋再說。”
女子頷首,任由他牽著回到房裏。
體貼的為男子退去一身塵土的外衫,換上幹淨的常服。又斟滿一杯茶遞了過去,女子才輕聲問道:“雲玄,此次出門這麽久,可有收獲?”
雲玄搖搖頭,有些無奈,喝了口茶,才歎息道:“仍是一無所獲......”
女子眸光一黯,須臾,才勉強笑道:“也是......都這麽久了,你也盡力了。”
雲玄抓過女子的手,安慰道:“你即將臨盆,不宜操勞。你在家安心養胎,等你生產後,我再出去找。”
女子點頭應承,突然想起什麽,忙握住雲玄的手:“此事......一定不要讓她知道......”
“放心。”雲玄點頭,目光卻有一絲的黯淡,“她最近......怎麽樣?”
女子輕歎口氣:“我也許久沒有見過她了......聽伯父說,似乎又去遠遊了......”
雲玄握緊了手中的茶杯,又再次放開:“菡兒,你我都了解她的脾性。這麽多年了......”雲玄苦笑,“說遠遊......不如說是......仍沒有死心......”
連若菡望向窗外,恍惚間,仿佛仍有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那裏,手裏翻著那些不著調的話本子。見她望來,揮了揮手中的酸梅脯,衝她喊了句什麽。
喊得是什麽?好像是很熟悉的三個字。是啊......已經許久未從她口中聽到了。而現在的自己,一直憋著一口氣,再見到她的時候,自己一定要好好收拾她一頓,然後擰著她的耳朵說,死丫頭!這些年你跑到哪裏去了?
“娘親!”門外稚嫩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羊角辮推開門跑了進來,手裏還拿了一幅畫,拉起她的手,嘟囔道:“娘親,你幫我看看,為什麽這畫上的荷花我怎麽都臨不好?”
雲玄接過羊角辮手中的畫,摸了下她的小腦袋,笑道:“蓮兒,別總賴著你娘。你娘如今行動不便,要讓她好好休息。爹來幫你看看,好不好?”
雲蓮點點頭:“爹看看也行。”
雲玄寵溺的笑了笑,抱起麵前的小娃,走到幾案前,單手將畫卷展開。
泛黃的畫卷上立著一個活靈活現的黃衣少女,手中拿著一朵白蓮,半遮著臉。
雲玄的手抖了抖,半天沒有說出一個字。
“爹?爹?”雲蓮扯了扯雲玄的衣裳,脆聲喚道。
連若菡撐著後腰起身,緩緩來到幾案前,在望見畫的刹那,也愣住了。
“蓮兒,這幅畫哪裏來的?”雲玄望向懷中的雲蓮,聲音微顫。
雲蓮掰著小手,支吾道:“是個極好看的仙人給我的。”
“仙人?”雲玄放下懷中的雲蓮,急切的問道:“那仙人長什麽樣子?”
“雲玄,你別急,慢慢問。”連若菡將雲蓮牽到自己麵前,柔聲道:“蓮兒怎知他是仙人?還記不記得那人的模樣?”
雲蓮的大眼睛眨了眨,想了半天,才訥訥道:“他的打扮跟鬆蘭山的叔叔們差不多。爹爹說過,山上的叔叔們都是要當神仙的,他看起來仙氣飄飄的,長得也極好看,不是仙人是啥?而且,他還說認識爹爹......”
“認識我......”
雲玄若有所思,腦中快速回想著自己認識的人。既然是道士打扮,那就應該是修行之人了。若說長得好看,還認識自己的.......難道說?
雲玄望向連若菡,兩人不約而同的吐出一個名字:“無塵?”
“怎麽會是他?他不是還在......”地府兩個字硬是咽了回去,生怕嚇壞一旁的蓮兒。
“我也
覺得奇怪。”雲玄低聲道,“他怎麽能隨便從那裏出來?難道說,他真的成仙了?”
喚來奶娘將蓮兒送回屋,兩人在屋裏想了一夜,也沒想出個因由。索性先將畫收好,等以後有機會轉交給薑秋盈。
密林清泉的一片濃綠之中,巍峨高聳的大殿之外,老僧雙手合十,緩緩行禮。
“施主慢走......”
好不容易打發了這位施主,老僧無奈的搖搖頭,歎了口氣,轉身關上了寺院大門。
門前的人一身男子裝扮,形銷骨立,一襲素衣顯得整個人更加弱不禁風。望著寺院大門徐徐關上,才轉身戴上紗帽,拾級而下。
這些年來,幾乎走遍了整個大梁疆土,早已記不清這是自己來過的第幾座寺廟道觀。每次在說明來意之後,回答不是推脫無能為力,便是直接當麵拒絕,任自己如何苦苦哀求,都無濟於事。
不是沒想過索性自己了斷,這樣或許就能直接去下麵見他了。但每每回想起他的話,卻隻能忍耐。忍耐著能再見他一麵的渴望,害怕真如他所說,如果自己輕生,將永生永世再也見不到他。忍耐著能終有一日,他能當麵告訴自己,他最後的那句話可還作數?
不由抬手撫上自己的唇,唇邊仿佛還殘留著他滾燙的氣息,那是我此生永遠忘不掉的熱度,是深深刻在我心頭的印記。在回魂丹抵入我口中之時,我是那麽堅決的抗拒著,舌卻被他強勢的糾纏,在痛苦與纏綿中動彈不得、無法自拔。我永遠記得最後望進他眸中的那一瞬,那是欣慰、哀傷、不舍與期盼......而這一切,卻成為我此生此世最長久的眷念。
走在這綠樹成蔭的山林間,不禁的懷念起鬆蘭山,那裏曾有個人傾盡全力的幫助過自己。但也因此反而連累了他,從此鬆蘭山便也成了自己的禁地。還好他如今妻賢子孝,一家人其樂融融,心底才不由稍感慰藉。
看來這次又要無功而返了......
我歎了口氣,牽起拴在一旁的追月,翻身上馬。回頭又望了眼那雄偉莊嚴的大殿,揚鞭而去。
再次回到建康,已是兩月之後。滿城盡是爍玉流金,花紅柳綠。
不想讓父母擔心,自己固執的帶著秀菱搬到了城中別院。回到府中,秀菱捧來連若菡的信件,早已堆得如山高。我知道那些無非都是勸解開導之辭,不知該如何回複她,索性都收在一旁的木匣裏。
院裏的荷花開得正豔,鼻端傳來陣陣幽香,那香氣正如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我不由的放下手中的書,緩步走了過去。那幽香越來越濃,漸漸模糊了我的雙眼,仿佛那個頎長的身影正立於湖畔旁,對我微笑。我不禁加快腳步,想要馬上撲入那個懷抱。手臂卻突然一緊,我心下一顫,倏地回頭望去,卻是秀菱淚眼汪汪的望著我。
“小姐......”秀菱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喃喃道。
我不由苦笑,連忙解釋:“我隻是......想要摘一朵荷花。”
“那秀菱幫你摘。”她雙手緊緊的抓著我不肯放開。直到將我拉到遠處的涼亭中,確認我不再亂動,才又重新跑回荷花池旁。
“小姐,這朵怎麽樣?”秀菱回頭對我一笑,舉著手中的白蓮晃了晃,聲音清脆悅耳,“今次的荷花開的猶盛,真是好看!”
我怔愣的望著荷塘旁燦笑的人。他一襲白衣,手中握著一朵白蓮,緩緩走到我的跟前。那雙燦若星子的眸子正望著我,輕聲問道:“送給你,你可喜歡?”
喜歡......何止是喜歡?
“小姐......小姐?”
有人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直愣愣的接過他遞來的白蓮,蓮花拿起的瞬間,眼前竟是秀菱的臉。
潔白的花朵掉落在地,沾染了一身的泥土。人生如幻,變化無常。歲月燃盡萬種愁思,到頭來,隻不過醉夢一場。
雲府門前張燈結彩,府內高朋滿座,一片熱鬧非凡。所邀之人皆是前來參加雲府大少爺的百歲宴。連若菡得知我已回了建康,派人來府裏找了幾趟,終於勸著我答應赴宴。我便也成了今日的座上賓。
我與連若菡許久未見,她硬是拉著我坐在離她最近的地方。來的人太多,女眷就分了好幾桌,連若菡不得不一一招呼,分身無暇,隻好時時抽身過來與我說幾句話,便又匆匆離開。
觥籌交錯,鼓樂齊鳴。幾番下來,我也有了些許醉意。連若菡得閑下來,見我有些疲倦,偷偷拉著我進了內室。
“外麵人多,不方便咱兩姐妹說話。這麽多年了......你,還好嗎?”連若菡握著我的手,淚光閃閃。
“挺好的......”我故作歡顏,莞爾道:“仍是老樣子。”
“我給你寫了那麽多信,為何一封都不回?”她的語氣帶著些許責備,更多的是擔心。
我低頭苦笑:“這些年我都在外遊曆,不久前才回來,所以......”
連若菡的手緊了緊,躊躇了許久,才開口問道:“你......還在等他?”
似是觸及到心中的某根弦,我別過頭,不看她,也沒有說話。
連若菡遲疑的問道:“你就沒想過......若是等不到他......怎麽辦?”
我訕笑一聲,望向一旁:“反正我都等了這麽多年,不在乎一直等下去......”
“你就這麽篤定他會來找你?”聲音有些急,顯然是對我的執拗不滿,“你明知道他不可能......”望見抬頭看她,她的聲音突然頓住。
“他說過,他會來找我,就一定不會食言。”我語氣堅定,沒有絲毫的動搖。
連若菡歎了口氣:“都這麽多年了......
你何苦這麽固執呢?”
見我不說話,連若菡無奈從一旁取出一副畫卷遞給我:“這是幾月前,無塵送來的。”
“無塵?”我遲疑的接過畫,“他不是......”
連若菡搖搖頭:“我和雲玄也想不通他的用意。但這畫應該是他要送給你的。”
自從雲府回來後,我從雲玄那裏借了幾本道學玄法的典籍,每日待在家中翻看,想找找是否有什麽穿越陰陽的秘術可以借鑒。連看了幾日,也未能參悟。我意興闌珊的收起書,屋內燭光搖曳,窗外已星芒點點,心裏突然覺得有些悶,起身提起燈籠,披了件披風便向府外走去。
許是太久沒有出過門,今夜的建康城熱鬧非凡,車水馬龍,人流如潮。華燈初上,街市如晝,四處流光溢彩。
我提著燈籠沿著街巷緩緩走著,路過蜜餞鋪子,走了進去。手裏拿著剛買的酸梅脯,想起那夜的晏州城也是如此熱鬧。他也是給我買了包酸梅脯,牽著我的手踏月而行。
不知不覺來到秦淮河畔,河麵一片璀璨生輝,無數盞河燈隨著河流緩緩飄動,燭火點點,灼得我雙眼發燙。
今日是乞巧節啊......
相傳人們在今日放河燈,是怕牛郎看不清暗夜中的鵲橋,便在人間河流放燈,為牛郎指路好與織女相會。
我駐足河畔軒榭,怔怔的盯著滿河的光點飄搖,一動不動。
“放了河燈,咱們就一輩子在一起。”
前麵不遠處傳來男子溫潤的聲音。我循聲望去,一男一女正放了手中的河燈,兩人凝視著漸漸飄遠的河燈,深情相擁。
曾幾何時,似乎也是在這樣一個夜裏,我與他並肩而立,望著滿河的河燈和漫天的天燈,我羞怯的問他,在他轉世之時也為他放一盞天燈可好。他是如何回答我的?
他將我擁入懷中,在我耳邊低聲說:“若我轉世,我要你與我一起,下輩子,下下輩子,生生世世都不再分開。”
那麽,梧桐,現在的你在哪裏呢?是否還記得當初的承諾?
我從一旁買來一盞橘紅色的河燈,來到秦淮河畔點燃,對著河燈默默許了個願,便沿河放了出去。
梧桐......你是否也如牛郎一般,是因為看不清夜裏的路,所以才遲遲沒有找到我?我也為你放了一盞河燈,你可看到?那幽幽的燭火是我的呼喚,能否借著月光,在這黑夜裏為你指路?
你不要急,五年、十年,直至建康的城牆倒塌,秦淮的河水枯竭,我化骨成灰,也仍會在這裏,等你......
初春的細雨綿綿如絲,淅淅瀝瀝的拍打著屋簷,轉眼又是一年。
無塵送來的畫已被我裝裱好掛在了牆上,每每透過畫中的那片荷花池,我總隱約能感覺到,那黃衣少女的身邊,仿佛多了一個身影。不知是不是自己又出現了幻覺,我輕歎了口氣,拿起收拾好的包袱,準備啟程。走時不忘再看一眼牆上的畫,最終還是伸手將畫卷了起來,放到隨身的包袱中。
從道觀中緩緩走出,我轉身向麵前的道長深深一揖,撐開油紙傘,轉身朝山下走去。
一個小道童急匆匆的從觀中跑來,急急的遞給我一張紙條,說是觀主吩咐務必送到我手中的。
我徐徐展開,上麵的字跡有些熟悉,隻簡單的寫了四個字:精誠所至。
我心中一暖,向小道童行了個禮:“麻煩替我向觀主致謝。我不會放棄的。”
雨停了,雲層散去,透出幾縷陽光。我收起傘,沿著石階一直向下,不知不覺步入雲封霧鎖的山林之中。山中景色毓麗,蔥籠疊翠,宛如世外桃源。穿梭在這片草木含茵之中,心底卻是從未有過的寧靜。耳邊傳來潺潺的水聲,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霧氣。我不由順著水聲一路走去,沒多久,眼前霧氣更勝,四周一片迷蒙。
不遠處傳來幽咽如訴的塤聲,低回婉轉,卻不似初聽時那般悲涼孤寂。
來時平靜的心情突然變得忐忑急切,腳下的步伐也不由的加快。我雙手不斷撥開身側的枝葉,在密林中穿梭者,腳步也越來越快。直至眼前倏地豁然開朗,放眼望去,一片碧波萬頃,波光粼粼。
我放慢腳步,走出那片翠綠蔥蘢,緩緩向湖畔走去。
煙波浩渺的湖麵泛起漣漪,吹起湖畔臨風而立的素白長衫,衣袂如雲飄逸 ,青絲傾瀉如墨。察覺到我的腳步聲,塤聲戛然而止。
那人轉身望來,依舊是初識那般的如玉麵龐,隻是消瘦了許多。他此刻正凝視著我,粲然而笑。
如夢、似幻,我杵在原地,不敢上前,生怕自己的動作就此讓眼前之人突然消失。
他莞爾一笑,舉步朝我走來,腰間掛著的暖玉隨著他的腳步輕輕擺動,泛著瑩瑩光澤。
直到指間撫上臉頰的一刻,如此真實的觸感才讓我頓時如夢初醒。我怔怔的望著近在咫尺的臉,不敢眨眼。
“你......怎麽會在這?”我喃喃開口,難以置信的看著他,不敢移開目光。
他雙眸含笑,嘴角輕輕勾起:“這要感謝無塵。”他撫摸著我淚濕的麵頰,輕笑道:“我是來兌現承諾的。”
“我不記得你對我承諾過什麽。”我佯裝失憶,戲謔的看著他,眼淚卻不停滾落。
“是嗎......”他雙眼微迷,似不懷好意,湊近我輕聲道:“那我就再說一遍,你可要記住。”
雙唇被溫柔的覆上,熟悉的幽香沁入鼻間。他的鼻尖輕抵著我的鼻尖,雙唇輕輕蹭著我的唇,喃喃的說了句什麽。
說了句什麽呢?似乎很是熟悉......
碧落黃泉,永世相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