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夢 晏州舊夢

搬入梧桐的府裏已有幾日。幾日來,我心中充滿了無數的疑惑。他的府邸為何與我夢中所見的一模一樣?那日在客棧他又給燭月看了什麽?以及......他與燭月又是什麽關係?困惑在心,心煩意亂,卻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單獨問問梧桐。

自那日在樓上望見梧桐與燭月相望的身影,我便如霜打了的茄子,心情煩躁,惴惴不安。也曾想過梧桐會不會是燭月一直尋找的兒子,可是看燭月的樣貌也就雙十年華,怎麽都不可能會有梧桐這麽大的兒子。更何況,燭月的兒子並不叫梧桐,而叫瀾月。

我煩躁的在院中走來走去,時不時扯下一朵花,無意識的撕扯著花瓣。

“這花又怎麽招惹到我的大小姐了?”連若菡一臉戲謔,笑盈盈的走了過來。

我扭頭不看她,悶悶道:“沒什麽。”

連若菡轉到我麵前,探頭道:“之前沒發現,原來燭月姑娘可真是個大美人。與梧桐公子站到一起,還真堪稱是一對璧人呢。”

我扔了手中的花,越發煩躁,低頭不說話。

連若菡不再逗我,扯了扯我的手臂,問道:“吃醋了?”

“誰吃醋了?”我瞪了連若菡一眼,甩開她的手。

“行了,別瞞我了。咱倆可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你什麽樣子我還不知道?你這幾日就一直怪怪的,看你這神情,不是吃醋是什麽?”

“我吃什麽醋?我能吃什麽醋?”我無奈的歎了口氣,有些懊惱自己。梧桐算我什麽人,我有什麽資格吃他的醋。

連若菡輕歎了口氣,複又握住我的手臂,輕聲安慰道:“我知道你心裏怎麽想的。可是......梧桐公子雖好,但你們畢竟殊途,不會有結果的。還不如趁此死了心也好。”

我低頭不語,良久,才道:“道理我都懂,不需要你提醒。你照顧好雲玄,莫要管我。”說罷,便跑回房中,留下連若菡一人在院中歎息。

雲玄的傷勢逐漸恢複,偶爾打打坐,到院中練練劍。連若菡擔心他牽扯舊傷,時時守在雲玄身邊照看。燭月自從與我們一同搬進來,便日日都噙著笑,往日殺手的冷漠疏離早已不複存在。雖府中有家丁丫鬟,但每日燭月必定親自下廚,做一桌的好菜,等梧桐回來。梧桐則每日一早便出了門,直到傍晚才會回府,也不知在忙些什麽。唯獨剩下我一人,不知該做什麽好,無聊的快要長毛。

傍晚幾人圍坐一桌,看著滿桌的珍饈美味,我卻沒有一點胃口。連若菡在身旁一個勁的給我使眼色,我拗不過,無奈抬起筷子夾起一塊豆腐放到梧桐碗中,扭捏道:“梧桐......多,多吃點。”

梧桐一臉訝然,沒想到我竟會主動夾菜給他,但隻一瞬,便微笑著點頭:“多謝。”

燭月伸出筷子,竟毫不避諱的夾走梧桐碗中的豆腐,輕聲道:“他不能吃這個,吃了起疹子。”

我的身子瞬間一僵,手中的筷子險些掉落,卻隻能強作鎮定的抱歉道:“哦,對不起,我......不知道......”有些說不下去,隻好埋頭扒飯。

梧桐似看出了我的窘態,轉臉輕聲對燭月道:“無礙,現在已經好了。”伸手將豆腐又夾回了碗中,笑吟吟的吃了起來。

我不由的心生暖意,望向梧桐靦腆一笑。

“我吃飽了,你們慢用。”雲玄卻突然撂下筷子,起身便出了屋。

“雲玄?”連若菡跟著起身,望向我們,“我去看看他。”隨即也跟著出了屋。

留下我們三人,氣氛頓時有些尷尬。我隻想草草吃完,早些回房,手中扒飯的速度不禁加快了起來。

“秋盈......”

我抬眼望向梧桐,嘴裏還含著米飯:“唔?”

梧桐輕笑出聲,低頭佯裝咳了咳,才道:“過會兒有空嗎?我有些事想同你說。”

“哦......好,好。”我支吾道。

“那過會兒前院荷塘見。”

院裏蟲鳥低鳴,池中花開正盛。暮色四合,晚霞染紅了天角,天光映著一灣池水,渾然相融,熠熠生輝。池畔一人負手而立,正望著一池荷花出神。

聽見我的腳步接近,俊臉望向我,嘴角微挑:“你來了。”

我應了聲,快步走了過去。

“你在看什麽?”

梧桐指著滿池荷花,輕聲道:“今次的荷花開的猶盛,你可喜歡?”

我輕輕點頭:“嗯,好美。”

梧桐俯身摘下一朵白蓮,遞道我的麵前,柔聲道:“送給你。”

不知為何,這個景象竟和我夢中的一模一樣。想起夢境中他喚的不是我的名字,我一時有些慌張,杵在原地,竟忘了伸手去接。

梧桐微有遲疑,還是拉起我的手,將花塞到我的手中。

“我......”我猶豫著開口。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梧桐頓了頓,看向我,“但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以後,我會慢慢跟你解釋。你所想要知道的一切,我都會一一告訴你。”

“可是我......不知還能在這裏多久。”

梧桐突然向我近了一步,卻停住腳步,欲言又止。良久,側過身,望向荷塘,低聲道:“你不在的這段時間,我一直都在找你三魄的下落,但

一直沒有消息。直到最近,我才打聽到一個消息。在忘川附近有一種花,名為朝露,周身雪白,據說食其蕊便可回魂。隻是這花尤為罕見,就算找到也必須等到花開才能取其蕊。曾有人尋到過此花,但不知是何緣由,花卻一直不開,因此從未聽聞有人成功過。不過......”

梧桐轉頭望向我,眼神堅定:“就算找不回你的三魄,隻要能讓你回魂,無論付出什麽代價,都值得一試。”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屋內坐著一個黑衣女子,正坐在桌旁擦拭著手中的短劍。劍光泛著青芒,讓人不寒而栗。

“你回來了。”女子淡淡開口,卻並未抬頭。

“嗯。”來人低聲回應,反身關上了門。

“都說了什麽?”女子將棉布丟在桌上,手指撫了撫劍刃。

“沒說什麽,隻是隨便聊了幾句。”男子走到桌邊,倒了杯溫茶飲下。

“沒說什麽?”女子挽手,短劍入鞘。將短劍放在一旁,提起茶壺,也倒了杯茶,緩緩開口,“那朝露花又是怎麽回事?”

“你怎麽知道?”男子詫異,倏地望向對麵的黑衣女子。

女子重重放下茶杯,茶水潑了一桌,慍怒道:“如果我不問,你打算瞞我多久?!”

男子輕歎一聲:“能瞞多久瞞多久。”

“你!”女子忽然站起,抬起的手卻停在半空,須臾,才緩緩放下,坐了回去,“她對你就這麽重要?”

“嗯。”

“你明明可以投胎轉世,卻甘願自損百年修為,隻為了換朝露花的消息。就為了她?值得嗎?”

“嗯。”

“到底為了什麽?”女子聲音有些哽咽。

“我欠她的,幾生幾世都還不清。”男子長睫微斂,聲音有些苦澀。

“報恩也好,虧欠也罷,你欠她的早就還清了,為何還如此執著?”女子不解,抓住男子的手臂。

男子搖了搖頭,良久,才望向眼前之人,低聲道:“她原本可以無憂無慮,自在一生。如果她沒遇見我,她就不必麵對殘忍的欺騙與背叛。一開始懷有目的接近她的人是我,害他家破人亡流離失所的人也是我,曾想要護她一世無憂卻食言的人還是我!或許說,那時,我曾有那麽一刻奢望過能與她相伴一生,不離不棄。那麽如今,就這樣遠遠地看上她一眼,也便成了我的奢望。我之前錯的太多,這一世,我不允許自己再錯下去。為了她,我魂飛魄散都不怕,又怎會在乎那些修為?”

“可是......”女子還想說些什麽,卻流下兩行清淚,撫著男子的臉輕輕摩挲,手指微微顫抖。許久,才緊閉雙眼,歎了口氣,“既如此,那我也不攔你。隻是......你要答應我,無論如何,都不要再為難自己......”

男子沒有回答,眸中的深潭似蕩起一絲漣漪。

自那日起,雲玄見到我總是悶悶不樂,燭月也總是避而不見。梧桐簡單說了朝露花的事情,幾人商量,準備三日後啟程。

傍晚,有人輕輕叩了叩門,我起身開門,來人竟是燭月。近日我與燭月的關係有些尷尬,此時她來找我,卻是出乎我的意料。

倒了杯溫茶遞給燭月,燭月接過,略一沉吟,才道:“我來找你,兩件事。第一件是想告訴你,我與梧桐並非你所想的那種關係,你勿要亂想。另外一件......是來給你這個。”

她從身後取出一個小木匣遞給我。我有些訝異,遲疑的接過來。

“這是什麽?”木匣上雕刻著如意紋,看起來十分精致。

“你打開看看。”燭月答道。

我輕輕打開木匣,入眼的是一對小巧的翡翠耳墜,翠綠欲滴,晶瑩剔透。

我不解的望向燭月,疑惑道:“你這是?”

燭月訕笑一聲:“你也知道,我成天打打殺殺,哪有空用到這些。不如你留著用吧。”

“給......給我的?”我更加不解的問道。

“你真囉嗦,自是給你的。”燭月不耐起身,我正欲推脫,燭月打斷:“要不要由你,不要你就扔了吧。”說罷,轉身便出了門,留下我一人詫異的捧著手中的木匣,不解其意。

剛收起木匣,門外又有人叩門,今晚甚是熱鬧。複又開門,這次來的竟是雲玄。

雲玄自顧自的往桌前一坐,看到一旁的茶杯,問道:“有人來過?”

“嗯。”我隨意應了一聲。

“是誰?”雲玄撇向我,眼刀獵獵。

“燭月。”我也不知道在心虛什麽,急忙解釋。

雲玄的眼神柔和了下來,自顧自倒了杯茶喝著。

見他隻顧喝茶,並不說話,我提醒道:“你找我有事?”

“哦。”雲玄表情有些不自然,放下手中茶杯,“也沒什麽事,就是過來看看。”

過來看看?來看我?我能有什麽可看的?要看也應該去看連若菡啊。

“若菡沒去找你?”我隨口問道。

“她?我怎麽知道?”雲玄似不在意,又喝了口茶。

“那你是專程來喝茶的?”我也在一旁坐下,倒了杯茶喝了起來。

雲玄握了握茶杯,許久,才又開口:“其實,我是有話想問你。”

我點了點頭

,輕聲道:“你說。”

雲玄有些躊躇,但還是猶豫著開口:“最近麻煩梧桐公子太久了。不如三日後,就我們幾人單獨上路吧。”

我望向雲玄,不解道:“那怎麽行?不都計劃好了,為何突然要改?”

“沒有他,我一樣可以找到朝露。又何必多此一舉,讓他跟著?”雲玄語氣有些不悅。

“你這是什麽話?過河拆橋不成?若不是梧桐他幾次出手相助,又打聽到朝露的消息,我們還不知要毫無頭緒的瞎轉到何時呢!”

雲玄麵色變得越發難看。須臾,才歎了口氣,低聲道:“你......真的喜歡那家夥?”

我一口茶水噴出,捂著嘴不住的咳嗽。

“你......你胡說什麽!”

“別裝了!”雲玄將茶杯往桌上一放,“從你看他的眼神就能猜到!”

“你別亂說,我和梧桐他......什麽都沒有。”

“那是因為你不知道他怎麽想的,所以才不敢承認。這裏所有的人都能看出來你喜歡他,隻有你自欺欺人!”雲玄的聲音漸高,我仿佛像被揭開傷疤一樣,莫名煩躁,聲音也高了起來。

“我是否自欺欺人,這又關你什麽事!那是我和他的事,與你何幹?有這麽多閑工夫管我的事,不如先管管自己!”

“我又如何?我才不會像你如此懦弱,連喜歡人家都不敢承認!”

“雲玄!你夠了!你不要再胡言亂語了,你是不是受傷傷到腦子了!你要是不懦弱,那為何不敢正視若菡,她一路對你如何,你最心知肚明,她都不計較,你卻一而再再而三的躲她,你這又算什麽?!”

“那是因為我喜歡的人不是她,是你!你讓我如何回應她!”

雲玄的話讓我瞬間愣在了原地,我詫異的望著他,不敢置信。雲玄也自覺失言,微微蹙眉,隨即向前一步抓住我的肩。我下意識的向後退了一步,但仍是被他鉗住不放。

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門外的人呆呆的望向屋內,片刻,轉身便跑了出去。

“若菡!”我一把甩開雲玄的手,飛奔了出去。

日薄西山,暮色蒼茫,跑了幾條街巷,終於在一處巷口追到連若菡。

我扶著牆,彎腰不停的大口喘息著,勉強吐出幾個字:“若菡......你聽我解釋。”

連若菡也跑的上氣不接下氣,索性往地上一坐,悶聲道:“有什麽好解釋的?該聽的不該聽的,我在門外都聽得一清二楚。要不是恰巧想來找你說說話,還聽不到這麽精彩的對話呢。”

“不是這樣的。”我上前幾步,來到連若菡麵前,伸手想要握她的手,卻被她打開。

“若菡,你聽我解釋!我們自小一起長大,我是什麽人你還不清楚嗎?咱們倆從小打鬧慣了,有什麽事是不能說出來的?我的心思你一直都知道,又怎會與雲玄糾纏不清?”

連若菡咬了咬唇,苦笑道:“秋盈,你不必說了,我什麽都明白。我不怪你,是我自己瞎了眼,竟然鬼迷心竅喜歡上他這個臭道士。”

我蹲下身,低聲道:“若菡......”

“秋盈......其實我早就感覺到了,但仍是不死心。我想,或許他會漸漸習慣我在他身邊的日子,隻要多一日,我就有一絲希望。可今晚......真聽到這話從他口中說出的時候,心還是像被狠狠刺了一刀。”連若菡聲音哽咽,眼淚劃過如玉的麵龐,在這昏暗的黑夜,卻顯得更加耀眼。

“其實,他有什麽好?驕傲自滿,狂妄自大,還愛記仇。可是,秋盈啊......我卻不能控製自己喜歡他,越陷越深,直到心裏就隻剩下他,再也放不下其他人......”連若菡俯首在我的肩頭,我輕撫著她的後背。空中烏雲閉月,竟似要下起雨來。

“薑小姐,連小姐!”不遠處停下一輛馬車,上麵跳下一人,跑了過來,臨近一看,竟是梧桐的書童竹墨。

我忙扶起連若菡,循聲問道:“竹墨,怎麽了?是出了什麽事了?”

竹墨氣喘籲籲道:“可是找到你們了!府上來了好多陰司官,說要抓燭月姑娘和雲玄公子,帶頭的好像是勾魂。我家公子讓我來報信,說無論如何兩位姑娘千萬別回府。先隨我躲起來,事後公子會親自來尋。”

“勾魂?!”一聽到這個大名,我心下頓感不妙,拔腿就往梧桐府邸跑。

“薑姑娘!”竹墨跟著身後大喊,“姑娘千萬別回去,那些陰司官公子對付起來已是費力,姑娘手無縛雞之力,若是回去,隻會連累公子!”

我的腳步一頓,腦袋這時才清醒起來。是啊......我不會武功,也不會法術,什麽都不會,回去隻會成為梧桐的累贅。梧桐已自顧不暇,若要分心保護我,無疑是雪上加霜。可是......雲玄的傷也剛痊愈不久,他們三人能全身而退嗎?

我正躊躇,連若菡跟上來拉住我,說道:“竹墨說的沒錯,我們此時回去隻能連累他們。梧桐既能讓他出來通風報信,定是有周全的安排。你要相信他。”

我側臉望向連若菡,連若菡鄭重的點了點頭。我遲疑著轉身隨竹墨上了馬車,手起鞭落,馬蹄飛踏,馬車揚長而去。“轟隆”一聲悶雷,一道閃電劃破了天空的沉寂,頓時,大雨傾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