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夢 故人如昔
梧桐就這樣牽著我,緩緩走著,時不時偏頭看向一旁羞紅了臉的我。走過掛著“晏州”牌匾的城門,穿過幾條街巷,他帶我停在了一處畫舫旁邊。此時恰逢華燈初上,河上飄滿了無數的河燈,燃著點點燭光,絢爛了整片河麵。
梧桐側臉對我低聲一笑,牽起我便上了畫舫。來到畫舫一側,輕聲道:“你看。”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不遠處緩緩升起一盞盞橘紅色的天燈,伴著幽幽月色,霎時照亮了整片黑夜。
“好美......”我望著漫天天燈,轉頭望向他。橘紅色的火光映在他如玉的臉頰上,像是初升的晚霞。
“這裏......怎麽會有天燈?”
梧桐但笑不語,隻是望著漫天飄舞的天燈,良久,才緩緩開口:“輪回道裏,凡是有人過了奈何,入了輪回,那些放不下他們的人,便會為他們在奈河上點起河燈,或放飛一盞天燈,為他們祈福。願他們在下一世輪回中萬事昌順,不再有前世的煩惱憂愁。”
我點了點頭,看著梧桐俊朗的側臉和含笑的眼眸,突然有些羞澀的輕聲道:“那......等你轉世的時候,我也在此為你放一盞天燈,可好?”
他的臉倏地轉向我,有一刹那的訝異與驚喜,但很快便消失不見。他笑意漸濃,眸中似有點點燭火跳動,薄唇輕輕彎起一個弧度,低聲道:“不好。”
我心下不由失落,有些尷尬的別過臉去。他卻突然俯首,將臉貼近我的耳側,耳邊傳來他溫柔的低喃聲。
“你是說......你放不下我嗎?”
溫熱的氣息拂過我的耳畔,一陣酥麻,我的臉唰的一下紅透了,腦中一片空白。正手足無措,他卻突然伸手拉住我,一把將我攬入懷中。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擁抱嚇呆了,心跳如雷,身子僵硬的靠在他的肩頭。他的手輕輕撫上我的發,卻是在我耳邊笑出了聲,攬著我的手臂更加緊了緊,仿佛想要將我整個人都嵌入懷中。
“若我轉世,我要你與我一起。下輩子,下下輩子,生生世世都不再分開。”
我的心仿佛是那點燃的天燈一般,飄忽不定。他的身上散發著幽幽的暗香,讓我的心漸漸變得溫暖而平和。我情不自禁的伸手回抱他,他的背卻僵了一下,隨即便鬆懈下來,環著我的手臂卻變得更加用力。
這樣被他擁著,我竟前所未有的安心,不知不覺仿若過了一世,但卻嫌一世太短。
良久,他才輕輕放開我,我羞怯的不敢抬頭看他。他牽起我的手,輕聲道:“走吧。”
我低著頭跟他緩步走著,小聲問道:“我們去哪裏?”
“一會兒你便知道了。”他溫柔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
我嗯了一聲,任由他牽著,繼續跟他前行。
出了畫舫,沒走多久,便來到一片燈火通明的街市。一路兩行擺著各色攤位,糖果糕點、珠花玉翠、古玩字畫,一片琳琅滿目。夜空中時不時傳來肩挑小販的叫賣聲,街上熙來人往,熱鬧非凡。
“這裏......是夜市?”我有些不敢置信,這熱鬧的景象,差點讓我以為自己尚在陽間。
梧桐側臉朝我笑了笑,牽著我徑直走到一個蜜餞攤前,買了包酸梅脯遞給我。我詫異的望向他:“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吃這個?”
梧桐輕笑一聲,伸手輕輕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你的問題著實有趣。你我從小一起長大,我又怎會不知你的喜好?”
從小一起長大?他的話讓我一頭霧水,我茫然的杵在原地,不解的望向他。他卻悠然自若的重新牽起我的手,繼續向前走著。
我揣著手中的紙包,出神的望著他頎長的背影。一時間,竟覺得此刻情景似曾相識。眼前之人似故人般踏著皎皎月光,緩緩而行。
輾轉幾條街巷,麵前出現一座偌大的府邸,碧瓦青磚,雕梁畫棟,美輪美奐,朱紅色的大門微微敞開。
“到了。”梧桐側臉望向我。
“這......這裏?”我有些不敢置信。
他含笑點頭:“我們進去吧。”
我隨著梧桐踏入門中,入眼便是一片盛開的荷塘。幽香片片,沁人心脾,一片旖旎靜謐。
梧桐緩緩走到池邊,俯身摘下一朵盛開的白蓮,手執蓮花,回身望向我。那瑩白的蓮瓣上浮著層層白銀月色,襯得他的麵容更加絕塵脫俗,帶著一絲清冷的夜之魅色。
他伸手將白蓮遞到我的麵前,眸光流轉,柔和的聲音在夜色中輕輕回響。
“我終於等到你了,我的......喬兒......”
眼前光影交錯,梧桐的笑顏漸漸模糊。我迫切伸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角,手中卻似觸到泡沫般抓了個空。我不由喊出聲,讓他不要走,但他的身影卻越漸模糊,直至消失在我的眼前。
“不要!不要!不要再離開我了!我們已經錯過太久,沒有多少時間能再蹉跎了
!”
我驚呼一聲,雙眼忽的睜開,頭上冷汗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又是夢嗎?
我仍似在雲裏霧裏,腦中不甚清明,梧桐那俊美的笑顏仍在我眼前揮之不去。
自從失了三魄以來,我的夢便越發多了起來。夢中景象真實到,時常連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醒著的,還是仍在夢中。
想起夢中梧桐那溫柔的眼神和溫暖的懷抱,剛剛平複的心又不住亂跳起來,我撫著心口,回想著夢中的畫麵,竟不覺懷念起那個擁抱。可是,夢中的那個擁抱卻並不屬於我,而是叫......喬兒的人。
“秋盈,你醒了!”連若菡欣喜的聲音傳人耳中。
我循聲望去,見連若菡將將跨進門向我跑來。我這才發現,所處之地竟是之前遇見狐若的那個竹屋,隻是如今人走茶涼,重返此地,甚是蕭索。
跟著進來的男子一襲青袍銀冠,身後背著的寶劍泛著幽光,不是雲玄是誰?
“你可真行,我倆在這等了你好久,你卻悶頭睡的香,叫都叫不醒。”雲玄抱怨道。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扯了扯嘴角,抹去額上的冷汗,衝連若菡苦笑道:“我也不想的......也不知道為何,最近特別嗜睡,而且總做些奇奇怪怪的夢。讓你們擔心了......”
連若菡白了雲玄一眼,撫了撫我的手背,安慰道:“別理他,他自己也是剛醒不久。”
雲玄臉色一黑,麵露尷尬,瞪了連若菡一眼,幹咳幾聲道:“女子就是廢話多。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得趁天亮離開這裏。”
“臭道士,你帶我們去哪啊?”連若菡扶我起身,拍了拍我身上的塵土。
雲玄扭頭瞥了連若菡一眼,語氣陰森道:“你再叫我臭道士試試,看我不把你一人扔在這喂鬼!”
“你!”連若菡不服氣,但一時又無語反駁。
雲玄這才走到我身旁,掏出懷中的八棱寶鏡,掐了個訣。寶鏡如水的鏡麵再次微微蕩起漣漪,裏麵出現了一片銀亮的湖麵,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地方。
我望著鏡中之地微微失神,耳邊傳來連若菡的聲音:“這陰曹地府的,竟還有此般世外桃源?”
雲玄輕哼一聲,一副你沒見過世麵的表情看著連若菡,冷哼道:“你們所見皆是幻境。這輪回道不比陰曹地府,本來麵目要比那地府恐怖的多。隻不過,在這裏的都是些孤魂野鬼,他們不入輪回,又擔心被勾魂抓到地府,因此隻能四處遊蕩。造個自己舒服的幻境自欺欺人,這樣也能好過些。”
“他們為何不入輪回?偏偏要待在這種地方?”連若菡好奇道。
“這我怎麽知道?我又不是他們肚子裏的蛔蟲。不過恐怕是有些入不了輪回,有些......是根本不想入輪回。”雲玄收起手中的八棱寶鏡,繼續道:“入不了的多半是生前造了不少孽,怕被勾魂抓回地府打到十八層地獄。至於那些不願入輪回的,放著好好投胎的機會不要,或許......真是有什麽讓他們放不下吧。”
雲玄的話,讓我想起之前梧桐似乎也曾對我說過類似的話。
“入此輪回道之人,如若不是轉世投胎,便是前世未了。”
我心中有些悵然,不覺得歎了口氣。連若菡也感同身受道:“唉......若是後者,也著實可憐,不知道有什麽能讓他們如此執著。”
雲玄卻一副鐵石心腸的道:“他們也沒什麽可同情的,又沒人逼他們。這人總有一死,死了做了鬼還不肯放手,怪隻能怪他們執念太深。”
連若菡剜了雲玄一眼:“真是對牛彈琴。你這人性情如此淡漠,就一輩子做你的道士吧!”
雲玄卻不以為然,懶得搭理連若菡,徑自走到門前,回頭對我兩道:“走吧,再不走......還不知道能遇見些什麽你們不願見到的東西呢。”
我和連若菡皆後背一涼,對望一眼,急忙隨著雲玄走出竹屋。
竹屋外的罌粟花海早已不見,走了一段時日,四處雜草叢生,一片荒蕪,陰風陣陣,讓我不覺後背生寒。
連若菡打了個寒戰,湊到我身側,抓住我的胳膊,小聲道:“這裏怎麽陰森森的,怪瘮人的。”
我扯了一下她的袖口,急忙打住:“別胡說,本來沒什麽,被你說的反而覺得嚇人了。”
連若菡癟了癟嘴,抓著我的手更緊了緊,斜眼向四周不住的打量著。
我看著她賊眉鼠眼的樣子,心下覺得好笑,不由調侃道:“是誰之前信誓旦旦的說,妖怪算什麽,本小姐什麽都不怕的?現在又蔫了?”我捂著嘴偷笑。
連若菡伸手咯吱我:“好啊你,竟敢笑話我,看我怎麽收拾你。”
我怕癢,急忙求饒。一旁的雲玄見我倆打鬧,翻了個白眼,搖了搖頭:“幼稚!”說罷,便撩袍快步走到了前麵。
我和連若菡不約而同的朝雲玄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兩人
又吃吃笑了起來。此時,霞光微斜,一片嫣紅,無際的荒野頓時也顯得不再那麽的可怕陰森。
又行了一段時日,前方隱約出現一條河道,岸邊泊著一艘舊船,船夫正倚在船頭打瞌睡。
雲玄走了過去,問道:“船家,現在可岀船?”
船夫揉了揉睡眼,啞聲道:“幾位客官是要去哪啊?最近黃泉有些不太平,總有妖怪出沒,我勸你們最好還是別去了,又不急著投胎,莫要冒險啊。”
連若菡拉著我的手緊了緊,小聲道:“他們自己都是鬼,還怕妖怪啊?”聲音竟還帶著一絲興奮。
我急忙捂住連若菡的嘴,朝她使了個眼色,讓她別多事。
雲玄卻徑直跨上了船,對船夫道:“西行五十裏,三倍酬勞。”
船夫的一雙小眼頓時冒了精光,思忖了片刻,又萎靡道:“公子倒是個大方人,隻是,這風險實在太大......我......”
“十倍酬勞!”雲玄朝船夫揮了揮手,打斷了船夫的話。
船夫忙點頭哈腰,做了個請的手勢道:“這就走,這就走,兩位姑娘快上船吧。”
雲玄向我倆伸出手,我和連若菡扶著他的手臂上了船。船夫搖起櫓,小船順著黃泉一路向西而行。
“幾位客官看著眼生啊,是最近才下來的吧?”船夫開始套近乎。
見沒人出聲接話,船夫尷尬的笑了笑,又道:“嘿嘿,我之前說的可不是嚇唬你們。那妖怪啊,其實是地府的勾魂。最近閻王老子在清點生死簿,說好些名字都對不上,估計是都在輪回道裏待著呢。這不派出一批勾魂來抓,我這也不敢隨便岀船,一旦在我船上抓到個不該待在這裏的,我也跟著脫不了幹係啊。”
連若菡興致勃勃,接話道:“若被那些勾魂抓到會怎樣啊?”
船夫答道:“自是該打發地獄的打發地獄,該投胎的早去喝湯過橋。看你們幾位啊,應該是不怕那勾魂的,那便是去鬼門關排隊的?”
連若菡還想接話,卻被雲玄打斷:“我們才來,不急著投胎。你莫要打聽那麽多,劃好你的船便是。”
船夫悻悻的摸了摸鼻子,無趣的轉身繼續搖櫓去了。
連若菡朝雲玄做了個鬼臉,又湊回我身邊,嘀咕道:“他這人可真無聊,聊個天會死啊?”
我戳了下連若菡的胳膊,低聲道:“在人家的地盤,咱們還是老實點好。”
連若菡撇了撇嘴,靠道一側的船舷,打量起黃泉兩岸的風景。
黃泉水汙黃渾濁,四周黃土飛沙,兩岸卻開滿了血紅的彼岸花。滿眼望去,碎石混著荒草,**在一望無際戈壁上的花海顯得格外妖嬈。須臾,雲層漸厚,變成了片片灰色,在上空慢慢聚集起來。
“看樣子,一會得下雨。”船夫抬頭望了望天,朝我們說道,手中不由加快了搖櫓的速度。
又行了一陣,空中響起陣陣悶雷,一道閃電突然劃破長空,照亮了整片天空。我和連若菡不由打了個寒戰。
船夫搖櫓的手突然一頓,看了眼天色,臉色瞬間變得煞白,結巴道:“幾位,你們快下船吧。這......這是勾魂來了。我不能再向前了。”說著,已經將船停在了岸邊。
雲玄看了眼船尾直打哆嗦的船夫,見他不像是在扯謊,這才不緊不慢的起身,付了船錢,伸手將我和連若菡扶下了船。
船夫見我們幾人下了船,兩腳生風般一溜煙的搖著船跑了。幾人抬頭望了望變色的天,一臉惆悵。
“咱們先找個地方避雨吧。”雲玄指了指前方,“那邊似乎有個瓦屋,咱們過去看看。”
幾人緩步走到瓦屋前,屋前有一排竹籬笆。雲玄在籬笆外喊了幾聲,見無人應答,便推開院門,走了進去。瓦房門微掩著,雲玄敲了敲門,見屋內確實沒人,才轉身說道:“咱們先在這裏避避雨吧。”
幾人進了屋,屋裏十分幹淨整潔。一張竹床,一台竹桌,一把竹椅。桌上擺著筆墨紙硯,硯裏留有殘墨,一支狼毫放著硯台上。桌上的香爐仍燃著清香,香爐旁放著一副畫,墨跡還未幹,看來是剛畫好不久。
我好奇的朝那幅畫走過去。畫上是一個黃衣少女,手執一朵白蓮,白蓮半遮著少女嬌豔的麵龐,隻露出一雙不諳世事的水翦雙眸,盈盈似水。我正欲伸手去取那副畫,窗外卻突然轟鳴一聲,一道閃電一劃而過,緊接著,便下起傾盆大雨。
屋外大雨滂沱,屋內頓時變得昏暗。雲玄打開火折,點燃竹桌上的油燈。燭火搖曳,火光不停跳動,屋內晃著幽幽燭影,伴著聲聲悶雷,風從門縫擠進來,發出陣陣嗚嗚聲,屋裏立時顯得莫名的可怖。
我和連若菡湊到一起,抓起對方的手彼此壯膽。雲玄卻鎮定自若的在屋裏踱著步,隻是因為突如其來的大雨而顯得有些急躁。
突然,門外傳來一個聲音,聲如洪鍾,鏗鏘有力:“爾等何人!竟敢來此造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