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不知所起
第20節 附庸風雅錄(耽美同人)
因為突然放下許多負擔,自然就有了傾訴的欲望,方思慎把自己想起來的那些高興事兒說給父親聽。
“雞是我養的呢。早上趕出去,晚上趕回來,白天也得看著,野獸偷得倒少,主要怕人偷。天冷了就隻能圈在屋裏,盡是味兒,天天拿柴灰掃也不管用。後來幹脆一到下雪就殺雞,都沒長足,個頭不大,肉可嫩……”
芒幹道五月才徹底解凍,九月又開始下雪,種什麽養什麽最多能得一季。
方思慎看兒子說得毫無芥蒂,忽然就平靜了,問:“你何爸爸會殺雞?”
“他怎麽會,連抓都抓不住。”
“難不成你殺?”
“不是,媽媽殺。”
蔣曉嵐偶爾清醒的時候,會一言不發,咬著嘴唇拚命做家務。她殺起雞來幹脆利落,一次性全部殺完,拔毛開膛洗淨,然後掛到倉房裏凍上。
方篤之有點意外,沒說什麽。方思慎卻想:其實,媽媽應該是愛我的。
“後來……媽媽不在了,就請連叔幫忙殺。連叔殺完雞,至少吃一隻,還要提一隻走,我記得每到那時候都心疼得想哭。”
方篤之樂了,過一會兒,故作輕鬆道:“你何爸爸可是個大方人,你怎麽這麽小氣?”
方思慎不應他,反問:“爸,你們那時候養過雞沒有?”
方篤之知道“你們那時候”是指什麽時候。搖搖頭:“我們那時候,冬天伐木,夏天種土豆,沒養過雞。有那工夫,不如直接去林子裏打野味。”
方思慎睜大眼睛:“是嗎?我小時候已經不讓打了。除了靺鞨族獵戶,獵槍全部收繳歸公。”
方篤之點頭:“嗯,封山禁獵了。現在不是連伐木也控製得很嚴?要封山育林。”
父子倆第一次心平氣和地說起這些話題,溫馨平淡如同拉家常。方篤之望著方思慎臉上浮現出微微的笑意,帶著一點向往,一點惆悵,和任何一個回憶美好童年的年輕人沒有什麽不同,心中湧出濃烈的珍愛與憐惜。
那蠢呆,他怎麽就能把這個孩子養成這樣,然後……送到我身邊。
“小思……”
“嗯?”
多少話想問,依舊問不出口。何況就是一一問到,又怎麽樣呢?
逝者如斯,永失我愛。
暗暗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把孩子弄到自己眼皮底下,仔細看著。
“小思,寒假裏說的那篇論文,寫完了嗎?準備發哪裏?”
“已經送去給老師看了。老師說發《國粹春秋》。”
基本上,一級專業核心期刊就那麽幾家,幾大院校跟中央級研究機構黨同伐異,各占一塊。《國粹春秋》是一幫老家夥把持的刊物,自命清高,古板嚴肅。因為不拉廣告,不接受傾向性讚助,單靠上麵撥款根本不夠,還要編委自掏腰包維持,不知道哪一天就會關門大吉。但級別是不低的,隻要稿子通過審核,也沒有額外的版麵費。
方篤之隻知道兒子在寫論文,卻不清楚也不在意是什麽論文,便道:“也行。看的人可能少點,但分量足夠。那你畢業答辯定了嗎?時間來不來得及?”
方思慎輕輕皺眉:“老師身體一直不太好,我不想催他。而且,現在這樣也挺好的。”笑了,開解父親,“我答應過師兄,要爭取破他的博五記錄呢!”
方篤之心說華大鼎要是死了呢?豈不是更麻煩。當然這話他肯定不會跟兒子說出口。陪他笑道:“破博五記錄?這也值得驕傲?”一邊想著該好好替兒子畢業去向謀劃謀劃了。
很快,方思慎那篇《戰國文字構形變異常式與變式及釋例》,在《國粹春秋》上發表了。即使被人暗算,他也做不出故意打臉的舉動。文章寫得紮實透徹,卻沒有像別人那樣在標題後邊加個破折號,來一句“與某某教授商榷”。
但某某教授當然不可能看不到。問題是某某教授居然很快發了一篇曖曖昧昧的附和文章,道是拜讀了方博士大作深受啟發,特將原觀點予以修正雲雲,又在方思慎所舉範例的基礎上引申出一大堆,等於把方博士的觀點用他自己的材料重新論證一遍,洋洋灑灑,氣勢恢弘,看得方思慎目瞪口呆。
本來還期待對方提出有力的反駁點,把論題引向深入,如此一來,可再也沒了興致。目前想到的該說的都已經說透,方思慎覺得這個問題可以暫時放下了。他連自己都不願重複,無法理解為什麽有的人寧可重複他人。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又有別人自發加入進來,跟人文學院古夏語研究所那位教授打起了筆戰,雙方越戰越勇,呼朋引伴,刀光劍影,居然引得《古文字學刊》五月號發了一個“戰國文字構形變異”專題。
方思慎把各方文章都讀了讀,感覺十分挫敗。似乎每次都是這樣,好好一個問題,開始還有些立論駁論模樣,到後來就變成純粹的吵架,偷換概念東拉西扯指桑罵槐含沙射影。放著道理不講,偏要指責對方麵貌醜陋、衣冠不整、言辭粗俗、舉止下流、出身卑劣、私行**……
歎口氣,把期刊送回架上。
坐在對麵的洪鑫垚也站起來,把手裏那本漫畫雜誌送回架上。因為類別差得太遠,位置也就隔得很遠,一個東頭,一個西頭。他看見方思慎出了閱覽室,忙前後腳跟上去,一直跟到食堂,排在同一個窗口,然後順理成章地坐在旁邊。
最近兩個月,凡是方思慎在學校的日子,基本都是這個程序。開始方思慎還會刻意去找單個的位子,後來也懶得較這個勁兒了,隨他愛吃啥吃啥,愛坐哪坐哪。好在洪鑫垚從不在公共場所湊上來搭話,再加上一個星期隻有兩天,即使撞上熟人也純當偶然,沒有誰發現其中詭異之處。
吃著吃著,手機響了。是條短消息:“梁子說想請你吃飯。”發消息的人就坐在旁邊。
方思慎側頭看一眼,洪大少耳朵裏掛著耳塞,一邊吃飯一邊擺弄手機,目不斜視。
隻好也回一條:“不用了。”
之前他收到梁若穀新發來的郵件,拐彎抹角解釋一番,約請方老師麵談,已經被方思慎回絕。
洪鑫垚一根手指劈裏啪啦摁得飛快:“他說想問問專業上的事,見麵說得清楚。他來咱學校,就你的時間。”
洪鑫垚知道梁若穀一直跟方思慎保持著聯係,聽他說要自己傳話,便有些奇怪。他心眼兒太多,一時以為是梁若穀製造機會賣自己人情;一時又做賊心虛,怕他拿期末考試的事當把柄;又不願平白失了一個陪席的機會,如此這般,好一番糾結。
方思慎還是那句話:“不用了,我沒時間。他要問的事,郵件裏已經說過了。”
飯慢慢吃完,事情也漸漸想明白。若沒有自己的正麵回應,無非讓人利用一回。有了自己的正麵回應,才有了被人利用第二回,看似你來我往唇槍舌劍,實則花團錦簇皆大歡喜,所有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若看開一點,自己並不吃虧。若再想通一點,合拍一點,水漲船高,迎風張帆,這場戲還能更熱鬧。
無論如何,做了該做的事,沒做不該做的事。吃完最後一口,他隻覺得自己不該動了那點牢騷念頭,平添攪擾。本來還打算問問洪鑫垚,到底是不是他給了梁若穀課堂筆記,這時也懶得再問。
起身送完餐盤,走到食堂門口,門簾自動撩開。原來洪鑫垚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在了前頭,他個子高,一副非常順手的樣子撐著門框。後邊一群女生笑嘻嘻地坐享其成:“帥哥,謝啦!”洪大少便極有風度地欠欠身,惹得那群女生中好幾個回頭看。
有一個大膽的想上來要電話號碼,旁邊一個認出了洪鑫垚,撇嘴道:“你省省吧,那小子才大一,就已經是國學院有名的花花公子,換女朋友的速度隻怕比換內褲還勤,不怕死的就去吧。”
另一個愛八卦的接話:“真的?他就是洪歆堯?聽說他家裏可有錢,出手也大方,隻要跟過幾天的女生,都能敲出名牌貨來。不過聽說他隻跟外係高年級的交往,盡是係花級別,想敲他,也得先回去照照鏡子再說。”
女生們嘰嘰喳喳去遠了。洪鑫垚隔幾步跟在方思慎身後,按照慣例,跟著繞過博士樓,就該回自己宿舍去。不知為什麽,總覺得書呆子今天似乎情緒格外低落。想來想去,從圖書館出來就是這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應該跟自己沒太大關係。
方思慎不是一個會隱藏自己的人,隻是因為他本身情緒強烈的時候不多,與人交往禮貌而克製,才常常給人一種冷淡印象。隻要留心觀察,他的喜怒哀樂其實一目了然。
洪鑫垚想問他為什麽不高興,又覺得問了也白問。一是書呆子多半不會說,二是恐怕說了自己也不懂。望著那個沉靜的背影,洪大少覺得沒必要去搞清楚他為什麽不高興,知道他不高興,想法讓他高興起來,這才是正事。
本是個陰天,忽然風吹雲起,就有下雨的意思了。
洪鑫垚給前頭那人發過去一條信息:“要下雨了,快點進屋。”
過了一會兒,回複來了:“你也是。”
禮尚往來的儀節刻在了行為習慣裏,方思慎根本沒意識到這樣信息往來比起說話更私密,也更曖昧。
洪大少笑眯眯地目送他進樓門,直到幾滴雨點啪啪打在身上,才邁開大步狂奔。
雨來得很快,打開窗戶,滿路都是狂奔的學生,哪裏分得出誰是誰。方思慎關上窗戶,找出雨傘備用,坐下來繼續準備下午的課。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看看窗外,雨還在下。正要收拾下樓,手機又響了,還是短消息。
“今日春雨綿綿,本少爺詩興大發,作詩一首,敬請欣賞:春雨貴如油,嘩嘩滿地流。流到地溝裏,不是地溝油。春草綠如韭,蹭蹭往上走。長到一尺八,雞蛋有沒有?”
“噗!哈哈……”方思慎笑得嗆住了,滿屋子找水。不知怎麽,越看越覺得好笑,眼淚都笑了出來,隻好重新坐下,幹脆笑夠了,跑到水房洗個臉,才強忍著笑意,端正表情去上課。
第〇五二章
共和六十年九月,方思慎如願以償地升上了博五,不叫師兄專美於前,成為繼郝奕之後國學院第二個讀滿五年的博士生。一時間華大鼎“老虎魚”的名號重新崛起,傳說誰跟了他誰就得熬幹最後一滴血。
洪鑫垚也一帆風順升入大二。暑假跟高中時期的狐朋狗友聚會,再次認識到自己當初選擇國學專業多麽具有先見之明。像史同那種學醫的有多苦不必贅言,其他學經濟金融的,不是為數學頭痛,就是為西語犯愁。唯有他跟梁若穀,成績單上不見飄紅。洪大少念書念到大學,十幾年來頭一回打了翻身仗,那個趾高氣揚,不可一世,就別提了。
他自己也知道,這一成就全賴國學考試多死記硬背的優勢才能取得。何況一堆“乙等”“丙等”,與梁才子全科甲級不可同日而語。當梁若穀撇嘴說,國學院不如考國詩創作,文言作文,立馬叫某些魑魅魍魎原形畢露,他擺好造型,宣告一聲“真金不怕火煉”,拿出手機,感情充沛地朗誦起最近寫的係列打油詩。
“聽好了!七言絕句一首:增強版《靜夜思》。我家床前明月光,人家床上一雙雙。傷心舉頭望明月,低頭思念幾籮筐。”
一幫人盡數笑岔了氣。
恰逢周忻誠從花旗國回來度假在座,笑得差點滑到桌子底下。
“金土啊金土,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啊哈哈……果然國學院不是白上的,我都想去上了,哈哈……”
梁若穀故意站開些:“都是這種敗類,壞了國學的名聲。”心裏卻有些羨慕加嫉妒。什麽時候起,這烏金老板家粗俗不堪的二世祖,不但讓人討厭不起來,還總是順理成章地成為交際活動的核心呢?
洪大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做西子捧心狀:“俗人,你知道什麽叫相思之苦,不懂不要亂說。”他這裏真真假假,卻叫梁才子看出幾分真來,便不再開口抬扛。
眾人笑完一場,轉而問周忻誠留學生活。周衙內大談洋妞之妙,倒不見吐念書的苦水。
關係密切的幾人後來又見了幾次麵,臨出發,周忻誠帶走了四合院項目的策劃書和宣傳冊,以及洪三小姐的聯係方式。
期間梁若穀托洪鑫垚以內部價弄了套房,現款一次付清。雖然隻有市價的三分之一,算下來也不是個小數目。洪鑫垚知道他買給他老娘,便勸道:“你家現在的房子既然是你爸單位分的,那就屬於無房戶。像這種情況有很多政策優惠的,你用你媽名義去辦個貸款,何必把手裏這點錢都擠出來。人都是借雞下蛋,你倒好,殺雞取蛋。要不我給你介紹個人?”
“卵。”梁若穀等他婆婆媽媽說完,迸出一個字。
“啥?”
“殺雞取卵。”
洪大少暴跳:“卵你個球!你他媽卵不是蛋啊?”
梁若穀笑:“謝了,哥們。我有我的考慮,你別管。”
洪鑫垚罵道:“你們這幫孫子,一個二個就知道敲詐老子。除了我還有誰肯這麽義氣……”
他知道梁若穀跟汪浵時遠時近,卻一直沒有散。這家夥也不知哪根筋不對,凡屬他自己要辦事,從來不肯跟汪太子吱聲。
莫名其妙想起書呆子。書呆子要有事,會不會跟自己說?在某件事發生以前,事實已經證明是會的。現在麽……洪大少憂傷地望著天空,覺得自己忽然理解了梁若穀那點不可告人的小心思。暗自下定決心,要更加無微不至地主動積極地關心方書呆,讓他時時感受到春風化雨般的溫暖。
洪大少想:比起汪浵那人渣,自己真是模範中的模範,榜樣裏的榜樣。
除去這些瑣碎,洪鑫垚一個暑假主要幹了兩件事。
一是集中精力搞好四合院項目的營銷。二是悄沒聲息注冊了一家藝術品交易公司,除了幾個直接相關人,連他老爹都不知道。
注冊前發個信息給方思慎:“我想取個字,你說叫什麽好?”
最近幾個月,這位少爺各種假裝有文化的花招層出不窮,方思慎煩不勝煩,回複道:“隻有族中德高望重的長輩才能給晚輩賜字,我沒資格。”
洪鑫垚悻悻地摸摸鼻子,又問:“那你的字是什麽?”
方思慎想起自己過去的名字。“致柔”兩個字,也不是不可以用。卻回了一句:“沒有。”
“那別號呢?還有筆名啥的。”
“你不是知道嗎?明知故問。”
洪鑫垚想起來了,書呆子的大作自己買過兩千本,還正經翻了幾頁,確實知道。
於是最後公司執照上印上了三個字:“真心堂”。寓意賣真貨,講真情,貨真價實、真誠可靠。公司核心經營理念,就是響當當一個“真”字。
秋嫂的一位海外朋友,看了四合院照片後非常動心。正好來大夏首都辦事,順便看房子。洪大少領著一幫顧問高管接待了這位太太。聲明樣品不賣,但是其他的院子基礎設施完全一致,至於裝飾布置,則提供定製服務。鑫泰公司特聘一流傳統文化專家學者,業主完全可以按照個人喜好提要求,包括建築、園林、家具、賞玩擺設等各個方麵,都能盡最大可能實現業主理想。甚至可以請合作夥伴“真心堂”代業主搜羅合適的藏品,優惠、安全、可靠。
四合院建設明麵上的顧問是黃專家,背後還有方敏之及一幫子熱衷保護傳統建築,同時又願意跟現實勾搭的文化人。他們被保守派視為叛徒,被激進派視為頑固分子,兩頭不討好,因此格外英勇頑強,尤其擅長吵架。於是“黃帕斜街四合院保護性修複綜合發展項目”就在一片熱炒中吸引了眾多自認有文化有素質的高端眼球。
“真心堂”純粹是個買賣,洪鑫垚舍不得自己掏錢,再說這時候他也掏不出錢來。啟動資金訛了自己老媽跟三姐洪玉蓮的私房錢,又煽動狐朋狗友們湊份子,連遠在海外的洋鬼子衛德禮、預備三姐夫Lewis都沒放過。請顧問找了方篤之,方院長心裏看不上他小孩子過家家的玩意兒,麵子卻要給足,介紹了一位對東方傳統藝術素有研究的教授給他。這位教授十分老派,很吃洪大少禮賢下士那一套,不用多少錢,幾把假式樣就拿下了。
洪大少對心中認定的老丈人大方得很,直接送了10%的股份,道是“智慧股”。方院長哈哈大笑,覺得這小孩真懂事。身為長輩,總不能白拿人家的,便叫高誠實在真心堂掛個名,得空過去瞅瞅。
開學了,洪鑫垚的生活比過去更加有規律。公共課一律不上,專業課能不上的就不上,自有人替他上,時間騰出來幹自己的事。周末通常排滿了應酬,專有一天留出來應酬女朋友。
每周兩次的音韻訓詁依然雷打不動,當日課前或課後,必定尾隨方思慎在食堂吃頓飯,坐半天圖書館。偶爾送點吃的用的,十有八九堪稱及時雨雪中炭,叫書呆子沒法推辭,隻得勉強消受。
如此過了幾個星期,洪鑫垚發現書呆子明顯有事。先是某天沒課的日子路過博士樓,看見宿舍裏亮著燈。然後接連三天,天天看見他半夜在操場跑步。旁敲側擊問了問,果然,從開學到現在,他沒有回過家。洪大少最近越來越忙,注意到這些反常現象的時候,已經開學一個多月。
假期裏曾發過幾次信息,也從旁人那裏有些側麵了解,想來想去,想不出到底什麽事,把書呆子憋成這樣。他猜著恐怕跟家裏有關,可惜目前這個階段,就是借他十個膽子,也斷然不敢去谘詢方大院長。
自認失職,後悔莫及。每晚應酬完畢,便悄悄兒溜達到操場去坐著,再默默陪著走回宿舍樓。
這一天,方思慎終於忍不住了。
“你沒有別的事做嗎?”
“做完了。”
“做完了就回去睡覺。”
“睡不著。”
“睡不著你……”
方思慎意識到這要順著往下說,不定歪到哪兒去。一肚子鬱悶,暴躁起來:“你別在這兒待著,我看了心煩。”
“我願意在這兒待著,我不煩。再說了,這地兒又不是你家的,我喜歡這兒,空氣好。”說著,洪大少撐在雙杠上,大肆誇張地做了幾個深呼吸,方思慎簡直想象得出那副得瑟欠揍的表情。
頓了頓,轉身就走。
洪鑫垚一把拉住他的手:“其實我每天晚上都在這兒待著,不管你來沒來。”
方思慎吃驚之下,呆住。
洪大少輕輕地笑:“騙你的。你沒來,我才不在這裏吃冷風,我寧願……”打住,後邊少兒不宜。
方思慎使勁抽出手,邁開步子要走。
洪鑫垚一伸腿跳到他前邊攔著,在黑暗裏盯住他的眼睛:“你心裏有事。”
往前逼近一步:“別悶著,說出來。說出來,好不好?你這樣悶下去,遲早悶出病。”
方思慎往後退退:“跟你沒關係。”
“怎麽沒關係?看你難受,我也難受。你要我別看你是吧?你當我不想?可是我的這裏,還有這裏,”洪鑫垚拂過方思慎的眼睛,手掌停在他心口,“它們都不聽我的。”
方思慎被他摸得渾身一顫,再往後退退。
洪鑫垚停在原地,話卻一句緊似一句:“不管什麽事,你告訴我,就算幫不上忙,有個人聽聽也好,對不對?你放心,我口風最緊了,保證不告訴別人。嗯,還有,保證不跟你抬扛,真的。”
即使是在黑暗裏,方思慎也受不了他此刻的眼神,扭過頭,強作鎮定:“謝謝……一點小事情,真的沒什麽。”
洪鑫垚跺腳:“說吧,祖宗,求你了。有事要說,有……那啥要放,好比你要吃飯喝水蹲茅坑,是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總得有個人說說心事發發牢騷,才能保證身心健康成長對吧?你相信我,肯定替你保密。”情急之下口不擇言,“你看咱倆的事,我憋得心肝膽肺哪兒都疼,這麽久了,可誰都沒說……”
方思慎心底一寒,語氣冷冽:“你閉嘴。”
“好……我閉嘴。”洪大少話出口就知道要糟,又擔心又委屈,縮著脖子站在冷風裏,像隻丟了魂的大狗熊。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站了半天,洪鑫垚覺得有點冷了,想起方思慎跑完步一身汗,吹了這麽久的風,肯定更冷。
怯怯問聲:“你冷不冷?”一麵把外套往下脫。
方思慎沒有應他,大步往操場外走。洪鑫垚趕緊跟上去,忽聽前邊那人道:“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開學前一天,我跟我爸吵了一架。”
洪大少聽到這,頗不以為然:跟家裏老頭子吵架算什麽。
“我爸要我畢業後去他那邊,從現在開始準備,我不願意。”
洪大少更加不以為然了。
“我們說了很久,總之說不到一塊兒去。後來……他說我愚蠢、固執,罵我沒用,是廢物。”
洪鑫垚立刻道:“我總被我爸罵廢物混蛋的……”自知之明告訴他這不具備可比性,閉嘴。
“我沒忍住,也說了一些非常過分的話。”
方思慎想起那個夜晚,眼前一片腥紅。比起六年前父子大吵,憤而離家,三年不歸,這一次的交鋒雖然短暫,實質上則更為慘淡。其裂痕之廣之深,令他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盡頭。
他本以為上學的事父親已經妥協第一回,工作的事磨一磨,遲早能妥協第二回。卻不料方篤之因了無法解開的心結,在這個問題上前所未有的強悍,無論如何不肯讓步。爭到後來,不可避免觸及某些原則性分歧,彼此都失去了控製,盡情發泄著累積的怨氣,終致不可收拾。
有什麽比世間最鋒利的刀劍更能令人疼痛?唯有來自至親至愛的傷害。方思慎再也不願回想那些互相攻擊的部分。父子倆太過了解,一個眼神,一個詞語,就足以抽得對方體無完膚。
方思慎的心裏一片淒涼,身上反而絲毫感覺不到冷。
他不確定洪鑫垚能不能理解,這時候卻希望他能理解,盡量解釋得直接明了。
“我爸跟我,想法一直很不相同。這種不同,就像你跟我一樣。同一件事,我覺得不對,你也許並不認為有錯。”
洪大少張張嘴,無從反駁,又合上。
“但是我們是父子。我是他兒子,他是我爸爸。我連不理你都做不到,當然不可能因為這些不理自己的父親。”
洪大少又張張嘴,再合上。
“但是那些不同總在那裏。即使雙方都裝作沒看見,小心翼翼地回避、妥協、遷就、退讓,它總在那裏,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堆得越來越多。多到無法忽視的時候,也就是倒塌的時候。”
方思慎在一棵樹下停住,回轉身:“洪歆堯,我記得你曾經說過,覺得我與別人不同。也許這種不同,讓你覺得新鮮。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之間的差異有多大?我無法接受的,在你的生活裏司空見慣。你不感興趣的,占據了我生活的絕大部分。”
見洪鑫垚一副想說話的樣子,方思慎微微搖頭:“我沒有否認你的意思,特別是……你的感情。我相信……你是真心的。可是,無法互相理解,互相認可,基本的人生追求背道而馳,你以為,單憑感情,能支撐多久?父子之間……尚且如此,何況……沒有血緣關係的外人。”
洪鑫垚拚命搖頭。他想說你不對,不是這樣,根本不是這樣。然而他嗓子噎住了,腦子也塞住了,什麽都反應不上來。看著書呆子慢慢轉過身去,一步一步往前走,整個人就像一顆孤獨鑄就的石頭。那樣純粹的孤獨,靜靜彌漫,傳染到自己身上,將整個世界都隔絕開來。父母、姐妹、朋友、愛人、金錢、權勢、地位、事業……都在彼端。
長到這麽大,他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般,深刻領悟到:活著,是一件多麽孤獨的事。
第〇五三章
洪鑫垚憋了一肚子氣。雖然方思慎說“沒有否認你的意思”,可那話裏含著的意思,難道要直接把鞋底抽到臉上才叫否認?
想起自己付出滿腔真情,枉費全部心思,偏生書呆子油鹽不進,強烈的挫敗感令他沮喪不已。傷了一會兒心,越想越忿忿。書呆子憑什麽單方麵認定不可以?憑什麽拿他家老頭子來跟自己比?喜歡不喜歡,愛還是不愛,憑感覺就清清楚楚,哪裏用得著左一條右一條去擺事實講道理?好比人要吃飯拉屎,吃得香不香,拉得爽不爽,非要子醜寅卯排出個緩急輕重,那不是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嗎?
他知道自己又粗俗了。可恨當時對著方書呆,腦子短路,連這麽粗俗簡單的道理都沒能想清楚,講明白。往常書呆子一堆道理的時候,洪大少才思敏捷,總能找出各種歪理邪說詭辯抬扛,反倒是這一回,明明對方不顧事實亂下結論,他竟然一句也沒能反駁上來。
洪鑫垚躺在床上,把方思慎說過的那幾句狠話一個字一個字在腦海裏回放,一晚上都沒怎麽睡踏實,就連做夢,都在跟書呆子辯論。早上冷不丁驚醒,睜開眼睛愣了幾秒,猛然起身,套上衣服就往外跑。他實在不甘心,非趕緊找到人說個痛快不可。
一口氣跑到博士樓下,看見許多學生吃完早飯回宿舍拿書包上課,才意識到自己起得晚了,書呆子說不定早去了自習室或圖書館。不過既然已經到了這裏,還是先上樓敲敲門再說。
敲了幾下沒反應,便想應該去哪裏找才好。一時有些茫然,從昨天夜裏一直積攢到剛才的那股熱烈急切勁頭忽然就泄了,夢裏想好的大段大段反駁論證也記不起來了,呆呆站了一陣,揮起拳頭,狠狠砸在門板上。
誰知那門竟應聲而開,他毫無防備,失了著力處,整個人筆直撲進去。開門的人顯然同樣沒防備,被那承接了洪大少壯碩身軀的門板撞了一把,直彈到牆壁上。方思慎隻覺肩膀一陣尖銳劇痛,後背又起了一片鈍痛,五髒六腑簡直都震了出來,眼前更是黑得什麽也分辨不出,貼著牆就往地上栽倒。雙手下意識尋找支撐,卻在牆上劃裂了指甲。隻是前後被撞得太狠,本來沉重不堪的腦袋嗡嗡作響,這點輕微疼痛已經完全感覺不到了。
幸虧洪鑫垚眼明手快,抓著床柱穩住身形,順勢一個箭步跪蹲到牆邊,拿身體接住了他,自己墊在底下,兩人一塊兒躺倒在地上。
洪大少相當惱火,先發製人:“怎麽這麽久才來開門?在裏頭也不吭一聲,萬一撞破頭怎麽辦?”胳膊卻自動收緊,把人整個兒摟在懷裏,臉上甚至不自覺露出得意的神情。
輕飄飄抱了一會兒,終於發現不對勁了。書呆子怎麽就沒掙紮掙紮反抗反抗呢?低頭一看,方思慎軟綿綿地趴在自己身上,一動不動,閉著眼睛,臉頰通紅。伸手摸摸,連鼻子裏呼出的氣都燙得嚇人。
“你生病了?怎麽燒得這麽厲害?”一邊問,一邊準備把人弄起來。因為他自己墊在下麵,想直接抱著起身便不太容易。方思慎被他晃得稍微清醒了點兒,就要自己爬起來,然而力氣實在不濟,越爬越軟。
“別亂動,我扶你。”洪鑫垚先坐直了,屈起一條腿讓他靠著,然後一隻胳膊攬著他的肩背,一隻胳膊托著他的雙腿,同時施力,居然來了個頗為輕鬆的公主抱。刹那間心中充溢著難以言喻的滿足舒坦,要不是被抱的那個掐著他的皮肉提醒,定要在屋子當中連轉三圈再說。
“好了好了,你別急,我送你到床上躺著。”給方思慎蓋上被子,又摸摸他額頭,那股喜出望外的高興立刻被心慌替代,著急起來,“去醫院吧,我送你去醫院。”
方思慎從最初的意外與難堪中平靜下來,心裏萬般無奈,又有些微妙難言的情緒夾雜其間。半夜感覺不對,就起來到處找藥。很久不在宿舍常住,什麽有用的東西也沒找著。本著積極自救的原則,灌了一大壺白開水,又打了一盆涼水回屋,浸濕毛巾敷上。他知道自己隻要感冒必定來勢洶洶,若能及時吃藥,症狀去得也快。心裏想著等天亮去趟藥店,糊裏糊塗便睡到現在。
他根本沒打算麻煩誰,更想不到會有人這個時候闖上門。
前麵被門撞,後麵被牆撞,那疼痛這會兒返上來,渾身沒一處舒服地方。特別是左邊鎖骨,硬碰硬磕在門沿兒上,不用看就知道肯定腫了,整條胳膊都抬不起來。聽著洪鑫垚在身邊囉嗦,腦袋越來越沉,恨不得昏過去什麽都不理。強打精神道:“不用去醫院,麻煩你幫我買點藥回來吧。”
“燒得這麽厲害,不去醫院怎麽行?”
“我感冒一向這樣的,看起來嚇人,其實沒什麽。隻要吃藥退燒,很快就好了。”
洪鑫垚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去醫院也沒用,西藥對我不太管用。”
“那好。”洪大少轉身往外衝。衝到門邊又躥回來:“買什麽?”與方思慎那句“等等”同時出口。
方思慎喘口氣:“要兩盒九味羌活丸,如果沒有,就買通宣理肺丸。”
“哦。”洪鑫垚應一聲,走到門口,回頭,“九味什麽來著?”
方思慎隻好再喘一口氣:“桌上有筆,我寫給你。”
洪鑫垚拿過筆,攤開手掌,呲牙笑笑:“寫我手上,方便,寫紙上一馬虎就掉了。”
方思慎跟他計較不過來,被他扶起身,就著手開始寫。寫完了,再被他扶著躺回去。補充:“隻要是這個東西,膠囊片劑都無所謂。還有,”稍停一停,又道,“如果有冰塊,也麻煩你……”
話沒說完,就聽洪鑫垚道:“我馬上回來,先別睡,吃了藥再睡。”語調輕柔無比,兩步蹦到門口,關門的動作卻十分小心。
方思慎躺在床上,心中很是氣餒。
他確實不想麻煩人,可是真的有人來了,無論來者是誰,都好像多了個依靠。獨自生病那種無處不在的淒涼冷清,無所依恃之下勉為其難的強自支持,統統自動消散。不論是自己感冒,還是洪鑫垚上門,一時間仿佛都帶上了緣分巧合的味道,讓人窺測到隱藏在日常生活背後的命運。
氣餒之餘,更加無可奈何。
洪鑫垚果然回來得很快,手忙腳亂地伺候方思慎吃藥。動作笨拙,聲音溫柔,表情詭異。因為既高興且擔憂,所以嘴角時不時抽一下,一會兒好像在笑,一會兒又好像在哭。方思慎沒力氣琢磨他的心情,敷上冰袋,頓時輕鬆許多,道聲謝謝,很快睡著了。
洪鑫垚坐在床邊,一邊看著床上人的睡臉,一邊吃冰棍。冰塊不好找,他直接在小賣部要了一兜冰棍。包裝袋外裹上毛巾,擱額頭上正好,化掉一根換一根,非常方便。正好折騰熱了,挑出一根自己吃。吃完起身,瞥見床頭地上擺著半盆水,毛巾掉在盆外頭,估計是書呆子起床開門時候掉的。幾個抽屜都敞著,因為半夜找藥,顯得十分淩亂。
這情景讓洪大少陡然難受起來。在他印象中,方書呆一直是特別幹淨整潔、清高又穩重的樣子。半夜裏不知怎麽難受,才搞成這樣。眼前難得的淩亂分明透出孤獨與無助,讓他的心揪起來。無法想象,如果不是自己找過來,書呆子會怎樣?
幹脆替他收拾起來。才彎腰就差點把盆踢翻,趕緊回頭看方思慎吵醒了沒有。床上那人睡得很熟,額頭壓著冰棍包,被子圍得嚴嚴實實,一張臉隻露出大半。臉色比平時白,嘴唇與臉頰卻比平時紅。感冒了鼻子不甚通暢,隻能張著嘴呼吸,看上去像孩子一般天真無辜又脆弱可憐。
洪鑫垚呆呆看了許久,直到眼睛發澀鼻子發酸,心髒的位置好像被什麽東西慢慢擠壓,越來越緊。他一瞬間徹底領悟了“心疼”兩個字是什麽意思。
揉揉眼睛,認真收拾屋子。做得不算好,但是竭力往好了做。中間又下樓買了一趟冰棍,天冷冰棍銷得慢,那小賣部老板興高采烈地把冰櫃底層凍得像鐵坨的冰糕都翻了出來。
又打電話向史同谘詢注意事項,史同在那邊吐槽:“大哥,你女朋友感個冒,你老大清早一個電話,這會兒又一個電話,拜托,街邊老太太都知道該怎麽辦。小的專攻臨床醫學外科專業,你老給小的留點兒職業尊嚴行不?”
“切,少爺這不是信不過別人嘛!”
史同在那頭幹笑。
掛了電話,洪鑫垚又上藥店買了個體溫計,在快餐店要了份白粥打包。這才想起自己除了那根冰棍,啥都沒來得及吃,於是坐下吃了個早飯兼午飯。忙活半天,心裏異常充實。照顧生病的書呆子,似乎比任何其他事都來得更有幹勁。
惦記著方思慎不知醒了沒有,三兩口吃完就走。路邊有個修鞋配鑰匙的攤,一個念頭自動閃現腦中,掏出在書呆子桌上順來的那串鑰匙:“師傅,每片配一把,多少錢?”
那師傅接過去看看:“這把是防盜鎖的,我可配不了。這兩把加起來五塊錢。”
洪鑫垚估計那把防盜鎖的是書呆子家門鑰匙,便道:“那就這兩把,勞煩快點。”
把配好的備用鑰匙塞到貼身襯衣口袋裏,匆匆返回。值班室大嬸看他進出好幾趟,多嘴問了一句,洪大少亮亮手裏的快餐袋子:“我哥病了,我來陪陪他。”
大嬸笑眯眯點點頭:“那你快上去吧。要嚴重還得去醫院,別去校醫院,那地兒坑人,也省不了幾個錢。”
洪大少客氣地道謝。
大嬸望著他的背影,自言自語:“唉,人家的兒子怎麽養的呢?兩個都考上名牌大學。兄弟倆又要好,這爹媽,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洪鑫垚進屋的時候方思慎依舊在沉睡。把粥倒進電飯煲溫著,洪大少在床邊轉圈,心中糾結不定。設想了書呆子可能有的各種反應,最後強行按下充滿陰暗誘惑的念頭,一本正經叫醒他。
“該吃藥了。”
“謝謝。”
“量量體溫吧。”
“謝謝。”
“出了好多汗,擦一下換件衣服吧。”
方思慎這時才真正醒過來,感覺一條胳膊撐在後背上,又濕又熱。
洪鑫垚看他不說話,陪著小心試探道:“我燒了水,擦一下吧,好得快。要不我給你準備好,出去等著,你自己來。”
方思慎沉默片刻,終於還是說了聲:“謝謝。”
明天是有課的日子,必須盡快好起來。何況自從前年流血事件後,校方高層都知道自己身份,若請病假不去上課,父親馬上就會得到消息。他來,或是不來,對彼此而言,都是一種折磨。
看洪鑫垚喜笑顏開,伸手到抽屜裏取替換的睡衣,熟得跟自己家裏一樣,方思慎隻想立刻把他轟出去。試著坐到床邊,卻沒能站起來。
洪鑫垚一步跨過來,壓住他肩膀:“叫你別亂動!頭暈是不是?我給你弄好,就坐這兒擦吧。”轉頭看見牆角沒拆封的電暖器,“正好用上這個,省得又著涼。”一麵拆包裝一麵嘟囔,“你說你別扭個什麽勁兒?現成的東西放這兒落灰,有福不肯享……”
凳子挪到床前,盆裏兌滿熱水放在凳上,睡衣擱在枕頭邊,電暖器打開,稍微移遠點兒:“這玩意兒防水,不過你也別往上澆。我去倒垃圾。”說完,非常幹脆地轉身往外走。
方思慎看他一件接一件忙個不停,心忽然就軟了。想找點什麽話說,望見垃圾筐裏花花綠綠一堆,奇怪地問:“那都是些什麽?”
“嘿嘿,冰棍,當冰袋用了,好使得很……”洪鑫垚一邊說一邊回頭,愣住,“你肩膀怎麽搞的?”
方思慎左邊動動就疼,正單用右手解著紐扣,聞言停下動作:“沒什麽。”
“都紫了!還沒什麽!我看看。”洪鑫垚說著,人已經欺身上來,迅速扯開他衣襟。
方思慎一巴掌推過去:“你幹什麽?!”卻被他緊緊抓住手腕,動彈不得。
“早上被門撞的是吧?你怎麽不說!”洪鑫垚彎下腰,一臉緊張懊惱,伸出手指在腫得最高的地方輕輕碰了碰,感覺他渾身一抖,心也跟著抖了抖。
望著他的眼睛:“我不幹什麽,真的,就看看傷到骨頭沒有。你別動,讓我看看,我保證別的什麽也不幹,你信我一回,好不好?真的,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亂來了,我就看看你受傷沒有……”一麵哀求,一麵哄勸,手卻沒有停,順著鎖骨一點點摸過去。
每摁一下,方思慎肩膀就疼得顫一顫。然而那眼神和話語卻如同定身的魔咒,把他定在當場,傻傻坐著,任憑對方為所欲為。直到感覺一隻手摸上肩頭,胳膊被托著慢慢抬高,耳邊響起一句:“這樣疼不疼?”才猛然回過神來,臉刷地紅到耳根,又瞬間變得慘白。
“你放開……隻是皮肉疼,骨頭沒事……”
“那就好,我看看背上。”洪鑫垚放下他胳膊,順手把上衣整個脫掉,越過肩膀去看後背,如此一來,等於把他上半身全摟在懷裏。
“你放開,出去。”
洪大少充耳不聞,自顧說話:“後邊也有點兒紅。還是我給你擦吧,你這樣子多不方便……”
方思慎突然大喝一聲:“你出去!”也不知是疼的還是氣的,身體一個勁兒打顫。
洪鑫垚呆了呆,慢慢鬆開手退後,勉強扯出一點笑容:“那我去買管藥膏,給你塗塗。”
方思慎聽見這句,臉色大變,猛地捶下床板,厲聲喝問:“你又想幹什麽?”
病中的人本來就敏感,那曾經的難堪傷痛被自己努力撫平,又被對方不斷挑起,這麽久以來反複糾纏累積下來的複雜情緒,加上其他各種憂愁煩悶,讓方思慎心情差到極點。他自幼跟著何慎思,心性養得堅定純良,即使再難過,也輕易不曾迷失,鮮有無法自控的時候,這一刻卻難以維持下去。麵前身為罪魁禍首的另一個當事人,同時也是秘密的唯一共享者。在這個前提下,仿佛自發地認定了對方是最好的發泄對象。
他緊握雙拳,眼眶發紅,麵色猙獰:“你又想幹什麽!你是不是非要害死我才算完?你這混蛋、禽獸!你滾出去!你滾啊!”
洪鑫垚從來沒見過書呆子這個樣子,被罵得腦子一片空白。過了一會兒,心底漸漸泛上一股涼意,越來越冷。也許,這才是他一直想對自己說的話。忍了這麽久,終於說出來了。
他緩緩走向門口。碰到門把手的時候,忽然清醒了:就這麽走了,昨天一晚上沒睡踏實,今天一上午折騰,算什麽呢?就這樣走了,兩年來圍著他打轉,把日子整個顛倒了一番,又算什麽呢?
他回轉身,一步一步走回去,在方思慎驚慌無措的目光裏,握住他的雙手:“沒錯,我混蛋,我禽獸。我偏不滾。”
把他左拳頭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掰開:“別使力,使力肩膀會更疼。”往盆裏添了些熱水,也不管他什麽反應,拿一條胳膊箍住上半身,擰幹毛巾就開始擦背。擦到胸前舊傷口上,頓了頓,歎息:“還是留疤了,跟爬了條小蟲子似的……你說你怎麽老這麽倒黴呢?”
懷裏的人低著頭,壓根沒動靜。洪鑫垚輕輕給他擦著身體,這回可瞧清楚了,前麵白生生一片襯著兩個紅點。中間淺淺淡淡薄薄一小叢,看起來跟主人一樣溫柔和軟。洪大少非常想摸上一摸,心知要真敢那樣,書呆子鐵定暴走。滿臉嚴肅擦完,幫他穿好衣服,塞回被窩裏。
在床前凳子上坐下,腦子前所未有的清晰:“其實我今天一大早來,是想跟你講,昨天晚上你說的那些,完全不對。你跟你爸怎麽回事,我是不清楚,但你跟我怎麽回事,肯定不是你說的那樣。你說我們無法互相理解,互相認可,基本的人生追求背道而馳,你搞錯了。”
見方思慎終於肯睜眼看自己,洪鑫垚大喜。目光灼灼盯住他:“我一直非常理解你,是你不理解我。我知道你喜歡什麽,討厭什麽。你喜歡的我就努力學習,你討厭的我在拚命改正。我也打心眼兒裏認可你,是你不認可我。我一早就告訴你我喜歡你,要是不認可,哪裏談得上喜歡?至於人生追求,你也知道,從前我的人生基本沒什麽追求,現在基本追求你。背道而馳什麽的,根本不存在。”
“所以,”洪大少舔舔嘴唇,再接再厲,“咱倆之間,肯定不是我的問題,而是你的問題。我想過了,你不肯理解我,不願認可我,無非因為我有的你都看不上,你看得上的偏偏我沒有。我知道,你是那個,啊,出稀泥而不染,我也不指望你看上我別的,好歹還有一顆真心,你別嫌棄,別瞧不起。說實話,你脾氣獨成這樣,除了我,還有誰肯這麽死心塌地對你好?你就當試試看,讓我照顧你,喜歡你,還有,愛你,好不好?——你要不答應,我打賭,將來一定會後悔。”
洪鑫垚一口氣說完,心裏七上八下地等著。
等了許久,也不見方思慎開口,還把頭轉了過去。
正不知如何是好,一句話輕輕飄過來:“是淤泥。出淤泥而不染。”
方思慎的感冒好得很快,隻是留了個夜裏咳嗽的後遺症。他自己沒在意,但因為睡得不好,白天精神自然差些。洪鑫垚不知從哪裏弄來一袋草根樹皮送給他,還附著手寫丹方。方思慎查了查,都是潤肺滋陰止咳之物,便放心泡來喝。喝了兩個星期,居然慢慢好了。
道謝的時候,洪鑫垚望著他:“你最好不要感冒。那老頭說像你這樣肺受過傷,天冷的時候應該特別小心。”順便爆了句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