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折節讀書

第19章

到橋頭自然直的想法,什麽提前謀劃打點之類,都不在他這一國。

這時聽父親問起,他知道自己肯定不會進國立高等人文學院,不願直接忤逆父親,便順口答道:“嗯,我想想。”

方篤之也嗯一聲,不再多提。

父子倆在外麵吃了飯才回家。方篤之有心要哄兒子高興,將這一趟各地見聞盡撿有趣的說。他自來口角生風,跟兒子講話又沒有其他顧忌,點評起各方人物,詼諧又刻薄,方思慎隻有目瞪口呆幹聽的份兒。

順便又點破一些“甲金竹帛工程”的內幕告訴兒子,想起一件事來,問:“沒想到當初救你的那個洪鑫垚,就是洪要革的兒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他身份?”

原來洪鑫垚想找夠分量的文化人捧場,炒一炒自家的四合院。憑借胡以心和那特聘顧問黃專家的說合,方敏之友情出演,唱了一回白臉,卻還缺個紅臉。左右盤算一番,幹脆行一招險棋,專程找方篤之求助。方大院長感念他救了兒子xìng命,一直等著他上門好還人情。聯考結束也不見蹤影,還以為這年輕人真有誌氣。

在外開會期間接到電話,真相大出意外,卻是個從天而降的驚喜。三言兩語之下,雙方便達成了心照不宣的協議。

方思慎突然聽父親提起洪鑫垚,毫無準備,心頭一個哆嗦,什麽掩飾的借口都想不出來,實話實說:“知道。代課那次寒假采風,路過河津……所以知道一點。”

“那你也不告訴我。”方篤之想起兒子的脾氣,多半壓根沒把這等暴發戶二世祖身份放在心上,知道也是白知道。

“算了,你反正也不管這些。不過他那樣的出身,我拿錢謝他,客客氣氣便接了,這份涵養可不簡單,給足了麵子。如今想起來,倒顯得我這個做長輩的太不知禮。”

方思慎默然不語。

“我前些日子偶然知道洪要革的兒子就是他,這麽說,他如今也在你們院裏了?上不上你的課?”

方思慎點點頭。

想起洪家少爺在電話裏跟自己大吐苦水,同學嘲笑,老師鄙視,都沒臉跟方老師說話,方篤之微微笑道:“他雖然是拿錢買進去的,但買的是增補名額,總比頂了別人成績進去好得多。你別因為這個瞧不起人家。我看這孩子本xìng不錯,這樣背景,也沒多少粗野驕矜之氣,在現如今的社會,算是很難得了。至於學問,即便那些正經考進去的,又有幾個真的起心做學問?不必苛求。”

方篤之存心要兒子結下這個人情,不管於哪一方麵都有利。如此背景強大的富家子弟,不必擔心他貪圖你什麽。以方思慎的xìng格,也不必擔心被對方牽連什麽。簡簡單單做朋友,真有事的時候,就是個強大的助力。

方思慎心裏憋得難受,偏偏什麽也不能說。方篤之見他那副別扭樣子,歎口氣:“小思,古人說得好,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這世上有日月經天,必然有yīn晴變幻;有江河行地,必然有泥沙俱下。太陽能照亮多少地方,同樣就留下多少yīn影。爸爸不是叫你同流合汙,可是你總得學會和光同塵。人生一世,修行無限,一時的是非對錯,何須執著。”

方思慎想問:爸爸,你呢?你自己呢?修行到了哪一層?

他忽然覺得,講道理這件事,真是十分之沒道理。

等父親長篇大論說完,僵硬著回應:“嗯,我知道了。我去看會兒書,您早點休息。”

方篤之目送兒子背影,心裏一點一點揪著疼:孩子,如果你能永遠不長大……該多好。

通常有課的日子,方思慎都會留出半天泡圖書館,弄得晚了,便住在宿舍。那台超薄型多功能遙控電暖器從箱子裏拿出來看了一次,還封裝回去,放在牆角沒有動。幸虧沒多久管道維修結束,屋裏溫度慢慢升上來,總算省去每逢臨睡一糾結。

洪鑫垚第一次光臨過庫本閱覽室,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坐在方思慎對麵,默默鼓搗手機。梁若穀收了他的高額勞務費,貼心服務,複習提綱全部找人打成電子版,供他存在手機裏隨身攜帶,不論平時背誦,還是臨場小抄,都方便。

於是方思慎在那邊看書做筆記寫論文,洪大少在這邊對著手機屏幕死記硬背,居然相安無事。洪鑫垚背得最多的就數音韻訓詁,梁若穀想得周到,不少答案還附有解釋。饒是如此,他依然各種抓狂,奈何對麵坐著答案卻不敢問,專門存下來去煩梁才子。

這天照例前後腳走出圖書館,方思慎忽然停了停:“我去食堂吃飯。”

洪鑫垚已經準備灰溜溜轉上岔道,聞言呆住。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什麽意思,頓時被西天紅彤彤的落日晃得眼冒金星。

“我,那個……其實……”各種念頭腦內紛呈,最後一臉悲憤,“算了,考完試再說。現在跟你去吃飯,回頭不定被他們黑成什麽樣子,麻煩。”

方思慎沒想到這一層,點點頭準備走。

洪鑫垚追上兩步:“我能給你打電話不?”

方思慎猶豫一下:“沒什麽事就別打。”

洪大少無聲地比個手勢,撒歡兒跑了。

方思慎坐在食堂吃飯,手機短信鈴響。掏出來看看,號碼眼熟,語氣更熟:“你等著,考不過少爺把名字倒過來寫!”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彼此言笑無拘的時候。方思慎一口一口吃著飯,想起那段低迷沉鬱的日子,竟然充滿了對方飛揚跋扈的笑臉。

後來,為什麽突然就變了質呢?方思慎努力客觀地反思整個過程,第一次意識到,當初麵對衛德禮的表白心慌意亂,無力顧及旁觀者的自己,也許給青春期少年造成了某種微妙的不良影響。

無論如何,總得靜下心來,麵對麵好好談一談。

最後一門考完,洪鑫垚立刻給方思慎打電話:“我明天就回家了,一起吃飯好不好?”

“好。”

“你在哪裏?”

“在圖書館。”

方思慎最近都在圖書館。

梁若穀的文章發表後一個月,他在同一本期刊上拜讀到了其指導教授的大作。行家出手,畢竟不同,不像本科生隻懂就事論事。這篇論文從個案研究出發,旁征博引,提煉歸納,毫無疑問上升到更高的理論水平。

方思慎無奈地想:總不能憑空跳出來指著對方鼻子說,你是從我這偷去的靈感。

不過作者似乎有些太心急了。匆忙拋出論點,論據與論證都不乏疏漏之處。後麵推論的方向,與自己的想法也很不相同。

抽空去看華鼎鬆,便和老師談了談。老頭兒氣呼呼的:“這種跳梁小醜,不拿三昧真火燒他不知道自己披的是畫皮。你把手裏的活兒放一放,先收拾了這樁再說,文章寫好了,我找人給你發。”

跟父親報備之後,方思慎便住在學校,一心一意寫論文。接到洪鑫垚的電話,正在圖書館幹得投入。

“我在國際會堂停車場等你。”洪鑫垚說完,十分鬱悶。想當初沒在這上學的時候,要見方書呆,盡可以大搖大擺找上門去。如今離得近了,反而各種牽製,生怕在校園裏惹人注意。自己無所謂,書呆子卻丟不起人。洪大少靠在車門上,趁著人沒來,趕緊抽口煙,一時很有些“不信天涯盼咫尺,咫尺卻天涯”的惆悵。

第〇四九章

方思慎剛出現在路口,洪鑫垚一眼就看見了。

深色褲子,淺色上衣,中規中矩的發型,背著洗得發白的舊書包,似乎跟匆忙來去的任何一個學生沒什麽兩樣。然而不知道為什麽,書呆子身上就是有那麽一股特別的味道,總能立刻與其他人區分開來。

洪大少終究缺點品味,他認得出牌子,卻說不上來曆。要知道,方思慎身上藏青的休閑褲,淺雪青的羽絨服,那都是方篤之方大院長精心搭配的結果。方思慎對父親的審美當然完全認可,因為自覺許多大事欺瞞違慢,有愧於心,像買衣服這種充分體現父愛又無傷大雅的小事,便表現得十分順從。換了一般小青年,不免搔首弄姿一番,奈何他壓根沒有刻意修飾的心思,反把幾件名牌貨穿出一派天然,清爽得就像晴朗冬日裏高天上的白雲。

洪鑫垚看見他站在人行道上,眯起眼睛往停車場張望,然後低頭掏書包,大概準備拿手機打電話。那副恬然淡定,慢條斯理的神氣,越發襯得自己像個傻瓜。煩躁地扔掉煙頭,摁下快捷鍵。果然,書呆子被突如其來的鈴聲嚇一跳,手機差點掉地上。

洪大少歪起嘴角一笑,視線鎖住目標。等他連著喂了兩聲,才道:“站那兒別動,我把車開過去。”

一輛黑色轎車恰停在身前。車門自動打開,方思慎彎腰瞅一眼,愣住。

洪鑫垚不耐道:“上不上?你樂意製造緋聞我可巴不得啊。”

方思慎這才確認沒弄錯,也沒注意他說了什麽,趕緊坐進去。

忍不住又瞅一眼:“你什麽時候近視了?”

洪大少伸出右手,輕輕推了推鼻梁上的金邊眼鏡,硬逼出兩分斯文氣象,淡淡道:“平光鏡,造型用的。”

今昔對比過於強烈,方思慎“嗤”一下笑出聲來。

洪鑫垚想起梁若穀他們幾個第一次看見自己的新行頭,合夥撲上來扯掉眼鏡就往腳底下踩,可見令人刮目相看的程度有多深。

效果實現,摘下來塞口袋裏:“有什麽好笑,這一招不是跟你學的嗎?”

“那怎麽能一樣,我那是……”

兩人這般閑扯開來,原本不可避免的尷尬開場,竟然就此揭了過去。隻是沒持續多久,相繼無話。然而氣氛剛冷下來,車速也跟著降下來,目的地居然已經到了。方思慎知道洪鑫垚必會找個清靜場所,卻也沒想到距離這麽近。

下車一看,正對著一張朱漆大門,青磚牆上掛著銅質門牌:“黃帕斜街甲二條十三號”。幾根幹瘦的樹枝從牆頭挑出來,映著碧天灰瓦,有如宋元水墨畫一角。

不遠處,幾棟高層建築即將封頂,塔吊矗立,直聳雲天;罐車轟鳴,地動山搖。等徹底上凍之後,就無法施工了,因此工人們正在加班加點,力求年前多幹點兒活兒。

“原先的黃帕斜街會拓寬到六個車道,成為連接學府大街的主幹道。那幾棟都是當街最好的樓盤。中間這塊不再蓋房子,弄個微型公園,用假山隔開,然後才到咱們的院子。到時候,保證外邊一點看不出來。胡同裏頭這一半,暫時先不推倒,凡是保存完好的院子,盡量照這個模式改造。不達標的,拆了變成綠地,種點花草樹木,爭取形成一個四合院群落……”

工地噪音大,洪鑫垚緊挨在方思慎邊上,彎下身子,貼著耳朵一邊解說一邊比劃。

眼前景象令人震驚,方思慎根本沒留神兩人的距離問題。昔日跟著衛德禮來這裏圍觀“拯救城市記憶”,恍惚就發生在昨天,算算才發現已然過去一年有半。在這個快節奏的時代,一年半時間,足以翻天覆地,月異日新。

洪鑫垚伸手按下門鈴,片刻工夫,門開了,一個穿著舊式對襟夾襖的女人探出頭來:“洪少,來了?快請進。”

女人不年輕了,盤著頭發。算不上多漂亮,氣質卻極其溫婉大方,跟身上月白配黛綠的衣裳非常相襯。

洪鑫垚介紹:“這是秋嫂,暫時幫忙管著這攤兒。”

女人熱情招呼:“洪少說今天帶同學來坐坐,可是稀客呢。”

洪方二人,年輕的老成,年長的麵嫩,說是同學,一點岔子都沒有。

方思慎笑一笑,點點頭,跟著走進去。

秋嫂在身後關上門。隨著“吱呀”一聲響,那些甚囂塵上頓時全都擋在了門外。

穿過一丈八的門洞,就見兩邊各有一個大瓦缸,幾枝枯荷歪七扭八chā在裏頭。屋簷下掛著大大小小許多葫蘆,連藤帶葉,一直爬滿廊前的竹架。石桌石鼓造型古樸,桌麵上的青瓷茶碗裏還盛著半碗露水。“喵”一聲,一隻大白貓從側麵某間屋子門簾底下鑽出來,又從隔壁屋子門簾底下鑽了進去。

處處蕭瑟,處處暗含人煙,便顯得雅致而有生趣。

方思慎停下腳步,晃了晃神。眼前景象莫名熟悉,令他心悸不已。起初以為是因為看過照片的緣故,很快就發現不是。秋嫂嫻靜的身影走在前頭,過戶穿廊,分枝拂葉,人與景融匯一體,仿佛瞬間時光倒錯,置身於夢魂深處。

那呼之yù出的親切感覺,竟令他隱隱生出些微緊張不安來。

方思慎停住腳步。恰走到中庭,四麵瓦簷在頭頂勾勒出一方碧藍的天空。

他想起來了,小時候,何慎思描述過的許多畫麵中,有相當一部分,就是此刻身臨其境的景象。從十一歲到十七歲,何慎思跟父母一起,住在組織分給他們的某座四合院裏。

霎時百感jiāo集。為了不讓人發覺自己濕潤的眼眶,方思慎仰頭望天。

洪鑫垚以為他在看景,指著屋頂上支楞出來的半截高樓道:“預計三年以後,這裏就能成為京城北區最繁榮的地段。我們的目標是建一個融時尚、古典於一體,既實現經濟效益,又體現文化價值,同時還能保證環境的可持續發展,這樣一個標杆型社區。當然,京師大學是現成的天時地利……”

方思慎回過神來,暗暗自嘲。時過境遷,往事灰飛煙滅。表麵再怎麽像,也到底不是。

洪鑫垚自從去年開始逐漸得到父親認可,正式介入鑫泰地產,可說全部身心都撲在了這樁事上。起初想法很簡單,不過是保住這個院子。然而在商言商,要想保住院子,就必須創造經濟效益。在和黃專家、方敏之、人文學院捧場學者、以及鑫泰地產內部高管等各方人士jiāo往互動的過程中,洪大少展現出卓越的吸收能力和協調能力,居然最終說服父親洪要革,調整了整個黃帕斜街項目的發展方向。

所謂融時尚與古典於一體,既實現經濟效益,又體現文化價值,同時保證環境可持續發展的標杆型社區,就是這樣產生的。

雖然大部分說辭都屬於現炒現賣,他也確實狠下過真功夫。這會兒侃侃而談,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哪裏還有半點無知紈絝模樣。說完整體規劃,又開始賣弄細節,哪裏體現文化意識,哪裏貫穿環保理念,哪裏與國際時尚接軌,哪裏跟古典審美結合……

方思慎漸漸聽了進去,偶爾chā話問問。他再遲鈍,這時候也想明白了,那什麽“鑫泰地產”,必是洪家自己的生意。心情十分微妙。一方麵再次見識了赤luǒluǒ的金錢權勢的力量,一方麵想起了牽扯自己的理不清道不明的人情關係,還有那介於是非黑白之間的大片大片yīn暗與混沌。

兩人被引到一個小廳,秋嫂親自按箸鋪碟,等飯菜上齊便悄悄離開。

洪鑫垚問:“你還記得小趙不?”

方思慎點頭。去年受傷的時候承蒙人家盡心盡力照顧好些天,怎麽可能忘記。

“這丫是京城本地人,地道的胡同串子。秋嫂是他一個表姨,二十年前嫁了個老外,最近老公死了,回來養老,正好介紹過來幫忙。什麽古代文學詩歌都懂一點,西語說得呱呱叫,這院子她喜歡得不得了,我給她白住,她給我白幹。”

見方思慎不怎麽動筷子,催道:“吃啊。這魚挺好吃的,嚐嚐?”說著,一眨不眨盯著他。

再不吃,恐怕下一刻就會直接夾到碗裏,甚至送到嘴邊來。

方思慎打迭精神,認真吃飯。心思放到吃飯上,立刻覺出食物的精美之處來。

“廚子是單請的,據說祖上是宮裏的禦廚,牛氣哄哄,兩個鼻孔朝天,價錢就別提了,托了好幾層關係才見著人。我爸跟洪大——洪大是三叔公家的長孫,這一輩他排老大,替我爸看著京裏的生意,起先他倆誰都懶得搭理我,錢都是我從二姐那裏討來的。尤其是洪大,成天盤算著攛掇我爸把我弄回河津去,好叫他自個兒在京裏作威作福。後來我把他們拉到這兒,不是這屋子,前頭的大廳,請了幾個小模特扮宮女,把他倆當皇帝招呼,吃了一頓禦膳。哈哈,我爸還算扛得住,洪大當場就喝高了……”

方思慎來吃這頓飯,並不是為了聽洪氏家族的八卦。於是打斷對方:“你不用跟我說這些。”

洪鑫垚滿臉無辜驚訝:“為什麽?”

“畢竟這是你家裏的生意……”

洪鑫垚筷子一放:“你敢說這事兒跟你沒關係?你知道搞定我爸那個老頑固,還有洪大那隻狐狸,多不容易嗎?”

“不是,我的意思是……”

洪鑫垚垮下肩膀,半趴在桌上,一副可憐相:“是,是我自己樂意,是我家裏的生意,難道你連聽聽都不願意?我除了跟你說,還能跟誰說?發郵件打電話十萬八千裏跟洋鬼子說去?我有病呢是吧?”

方思慎沒話了:“那,你接著說吧。”

“哼!少爺我還不稀罕說了。”洪鑫垚氣哼哼的,把一塊牛腱子ròu在腮幫子裏嚼得稀爛。

方思慎情緒再不高,也還是笑了笑。然後道:“我的意思是,這些話,傳出去到底不好。”

洪鑫垚立刻反問:“傳出去?你傳出去還是我傳出去?我要連你都信不著,還能相信誰?”

方思慎沒想到引出他這番話來。呆了一呆,才道:“你別這麽說。你有父母姐妹,他們才是值得你信任的人。”

洪鑫垚搖頭,低聲嘟囔:“不一樣的。你明明知道……我喜歡你,怎麽能一樣?”

兩人都沉默了。

見書呆子好像準備開口說什麽,洪鑫垚哈哈一笑:“我還沒說完呢!洪大那廝宰了老子一頓禦膳,怎麽也得叫他出點兒血。碰巧梁子跟我說在書店裏看見你寫的書了,他還買了一本。我立馬給洪大傳達老頭子最新指示:建設企業文化。叫他把出版社剩下的統統買回來了,全公司人手一本。哈哈,怎麽樣?謝謝我吧?”

方思慎看他一眼:“不願意讀的人拿著就是一堆廢紙,願意讀的想買也買不到了。”

洪大少得意反駁:“我哪有那麽不長腦子?在公司裏搞了個知識競賽,頭獎現金一萬塊,稅後。聽說就連掃廁所的大媽都要了一本,從頭背到尾,哈哈……”

方思慎哭笑不得,實在拿他沒招,最後道:“別仗著有錢有勢,動不動亂來一氣。”

“有錢有勢又不是我的錯!”

“別故意曲解我的話。”

“我幾時亂來了?一個主意想八遍!老子什麽時候費過這腦筋,很辛苦的你知不知道?”洪鑫垚支著下巴:“你就別再訓我了。二姐要結婚了,我這趟回去至少待一個月,京裏沒人盯著,萬一洪大背後搗鬼怎麽辦?二姐一結婚,我也拿不準我爸還讓不讓她管礦上的事,以後找誰當靠山賴錢啊……”

家族八卦越說越深,方思慎唯有默默傾聽的份兒。若沒有洪鑫垚,這條胡同早已化作廢墟,繼而在廢墟上立起高樓大廈。無論如何,不管出於什麽目的,眼前的少年盡了最大的努力,博取了一個現實情境下可能最好的結果。

洪鑫垚說得鬱悶,幾分刻意誇張,裝模作樣;幾分真相實情,煩惱擔憂。

三個姐姐中,大姐洪玉梅年齡相隔太遠,加上當初洪要革連生三個閨女,以為命中無子,早早替大女兒招了上門女婿,開枝散葉,姐弟之間自然不甚親密。三姐洪玉蓮大他五歲,開放潑辣,高中沒畢業就鬧著要出國,如今在外頭樂不思蜀。姐弟關係雖然不錯,卻一年到頭見不上麵。唯有二姐洪玉蘭,幼時父母忙碌,相當於半個母親,親厚非比尋常。而對洪要革來說,兒子沒chéng rén之前,能幹的二女兒就是左臂右膀,門庭梁柱。

“二姐夫家遠得很,對了,就是青丘白水。你不是說過小時候在那兒長大嗎?什麽時候咱們上那兒玩吧?你說我二姐要跟她老公去那麽遠,以後我爸揍我,找誰替我擋著呐。”

方思慎笑:“你現在這麽厲害,你爸怎麽可能還打你。”

“切,你不知道,我爺爺活著的時候,快八十了還掄起鋤頭揍我爸呢!”提起父親,忽然想起考試的事,“對了,我這回考得咋樣?”

“別的我不知道,音韻訓詁還不錯,上七十了。乙等。”

“才七十啊?我還以為能上八十,好歹也拿一回甲等呢。”洪鑫垚有些失望,旋即泄氣道,“七十就七十吧。反正考成啥樣都招人碎嘴,隻要不補考就行。”

方思慎道:“人不是為了別人說什麽活著。”頓了頓,“我看你上課也沒記過筆記,答案倒背得挺全。”

洪鑫垚一口菜噎在嗓子裏:“咳!咳!你上課看我了?我怎麽不知道?”

方思慎被他完全抓錯重點的反應弄得有點兒窘,糾正方向:“從你卷麵能看出來,基本死記硬背,真正理解了的不多。”

“那又怎麽樣?老子不行賄不作弊,真刀真qiāng考出來的,你不服氣?”

“沒有。我隻是在反思考試方式。可是如果增加平時作業所占比重,其實是變相地增加了作弊的可能xìng,反倒不如閉卷考試來得公平。” 微微歎氣,“沒有自覺自律意識,外在的監督作用終究有限。”

洪大少有些煩躁:“我說你這是何必……”

撓頭,笑了:“不想看死記硬背,你就多留點兒平時作業吧。我肯定背熟了問明白了再抄給你。”

方思慎想起他那句“坦誠給你看”,無語。

洪鑫垚見他不說話,陪著小心道:“別生氣啊,我開玩笑的。反正你的課我肯定不馬虎,不懂的地方多問你幾次就是了,對吧?”

方思慎指指門外:“你有你所長,本不該來學這個。”

“那我不是喜歡你,”改口,“喜歡國學嘛!沒人規定喜歡就一定要成專家對不對?你要讓我念別的,也一樣對付。反正最後都是回家混,大學裏混什麽不是混?”

方思慎望著他,正色道:“洪歆堯,喜歡我這種話,請你以後不要再說了。”

洪大少摁住桌子:“憑什麽?”

方思慎低頭,盯著桌麵上的螺鈿花紋。好半天,才慢慢道:“認識這麽久,算是一場緣分。事到如今,我很難與你翻臉成仇,也不可能視同陌路,但更不可能給你正麵回應。想來想去,最多留幾分君子之jiāo,相逢見麵有點餘地。你不過十九歲,家裏又是這樣的狀況,我聽說,你已經jiāo了女朋友……”

洪鑫垚zhà了,低吼:“叫你別信他們胡說八道!”

方思慎抬起腦袋,臉上一片平和:“你喜歡過女孩子沒有?說實話。”

洪大少想起初中時候跟人搶校花,領著一幫混混打群架差點搞出人命,張張嘴,扭過頭去。

方思慎看他表情,淡淡笑了笑:“我想也是。”

洪大少頓時恨不得有條地縫鑽進去。

“你大學畢業以後,必定要回去繼承家業。身為單傳獨子,立業成家,理所當然。你我之間,不過偶然一段jiāo集罷了。我喜歡簡單安靜的生活,請你體諒,好不好?”

洪鑫垚費盡心思,做足準備,設了這一局來博書呆子歡心,卻不料三言兩語,被他剔得支離破碎,偏偏一句辯駁也說不出來。那些胡攪蠻纏花言巧語放潑耍賴,對上書呆子平靜到有些倦怠和傷感的目光,頃刻化為烏有。

“我……我又不會把你怎麽樣。我就是喜歡你……喜歡你不可以嗎?別說你不喜歡我,那是兩碼事。你就說我能不能喜歡你?”

方思慎艱難地回複:“不是這樣的。語言伴隨著行動,行動推動著關係,怎麽可能分得那麽清楚。你所說的喜歡,你打算怎麽體現?然後呢?又要怎麽繼續?你喜歡我什麽?也許很快就發現,所思所求與所見所聞有如天壤之隔,所謂人心如覆水……”

“別跟我拽文!”洪鑫垚捶桌。

方思慎住口。

“我知道,你壓根兒瞧不上我。你心裏說不定恨我恨得要死,可惜軟慣了,撂不下狠話,對不對?我喜歡你什麽?老子他媽要是知道就好了!先頭是一看見你就煩,後來一看不見就煩。喜歡不喜歡,哪有那麽多彎彎繞?我老早就知道,你不一樣,你跟他們都不一樣……”

聲音越來越輕:“方思慎,我喜歡你,半夜想起你就覺得又高興又難過。你別跟我提那些眼裏隻有錢的女人,看見錢就撲上來,不給錢立馬劈腿,還要裝假清高,又當婊子又起牌樓。我隻是需要應酬她們,跟別的應酬一樣,說了你也不懂……”

冷著臉沉默一會兒,突然道:“君子之jiāo是吧?沒問題。我倒要跟你學學,君子怎麽個jiāo法。至於我家裏的事,不用你cāo心。哼,管天管地,誰也管不著老子要喜歡誰!”

方思慎望著他一臉蠻不講理,無奈地想,在這個日月經天江河行地的世界裏,眼前這位,還真是清清楚楚一朵烏雲,明明白白一粒粗砂。

第〇五〇章

洪要革嫁女,第二次遠比第一次來得低調。

當年給長女招婿,他還隻是租了幾個礦坑的小老板,手裏剛有點錢,又沒有兒子,大cāo大辦,在村裏連擺三天流水席。最後一天吃剩的雞鴨魚ròu煙酒糖果,各家包回去還接著吃了好些日子,扔了不要的十好幾框。河津地界大小乞丐,提起這場盛筵便津津樂道,至今念念不忘。

這回二女兒出嫁,坊間卻隻有傳聞。洪二小姐芳齡不淺,此類傳聞已經傳了多年,一般人也分不出真假。

男方來接親的是一架軍機。河津乃能源重地,有個級別相當高的軍用機場。洪家又包了一架小型客機,裝載陪嫁物品和送親的上賓。一家人裏邊,除了新娘子,就數小舅子洪鑫垚跟新姑爺最熟,義不容辭,自當全程陪同到底。

問題是三姐洪玉蓮因為二姐的婚事,千裏迢迢從花旗國趕了回來。她可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還帶回來一洋鬼子。打他倆進門起,洪要革的眉頭就時不時緊一下。更糟糕的是,這一個跟之前發回家照片裏那一個,居然不是同一人。雖說老外不好認,但一個白一個棕,一個黃毛一個紅毛,變化未免太醒目了些。若非喜事當前,時值非常,洪要革說不定抄起笤帚直接打了出去。

洪玉蓮一回來就被拖去幫忙整理嫁妝,洪鑫垚沒法,隻好把不知道排名第幾的預備三姐夫捎上。紅毛鬼子洋名叫Lewis,隻會說“你好謝謝再見對不起”,洪大少信心大增,翻出閑置已久的電子詞典,配合著豐富的肢體語言,jiāo流無礙,贏得了全家人,包括正牌姐夫的無限讚歎。隻是每當紅毛鬼子好奇心過強,問出完全超越他語言能力的問題時,就會暗暗遺憾:早知道把書呆子拉來喝喜酒好了。順便又想起一些有的沒的,止不住有些感傷。反襯著女人們的熱鬧忙亂,越發顯得洪四少淡定沉著,可堪大任。

臨出發前一晚,洪玉蘭把弟弟叫到自己房裏,塞給他一個小盒子。

“弟啊,這個你替姐拿著,路上收好了,該用的時候我找你要。”

晉州婚俗規矩多,因為男方隔得遠,許多環節簡化從權,仍然處處講究忌諱。

洪鑫垚把玩著小盒子:“能看嗎?”

洪玉蘭笑了,有點不好意思:“你要看就看唄。”

洪鑫垚便興致勃勃打開來看,原來是條皮帶。他知道本地結婚有女方送男方褲帶的規矩,無非隱喻拴牢身邊,脫衣解帶之類。

洪鑫垚哈哈笑,撥弄著包裝:“二姐,我看看你弄了條什麽神通廣大的寶帶拴住姐夫哈……”

盒子內側有個刺繡LOGO,頂級奢華品牌。透過包裝膜,隱約看得見鉑金的皮帶頭和鑲嵌的一圈鑽石,中間那顆差不多指甲蓋大小。忍不住吹了聲口哨:“姐,他們家拿來多少彩禮啊?咱家虧大發了!不過這嫁妝可給你長臉,看姐夫敢不敢欺負你,他要欺負你,你就拿這個抽他,這一鞭子下去,嘖嘖,還不抽得他滿臉坑……”

洪玉蘭啐他一口:“以為你念了大學chéng rén樣了呢,還這麽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姐弟倆笑鬧一陣,洪鑫垚問:“嫁妝不都是三姐看著嗎?幹嘛讓我拿,麻煩。”

“那些加起來也頂不上這一樣值錢,我怕你三姐多想,能省點事兒就省點事兒吧。”

“那你就不怕我多想?”

洪玉蘭一巴掌扇他頭頂上:“你多想?你個小崽子,老娘把你從光蛋兒看到出毛茬,你敢跟老娘多想?”

洪大少無語了。他這幾年在京城裝慣了斯文逼,乍然麵對二姐的彪悍言論,竟頗有些招架不住。

“二姐,你不會跟姐夫也這麽說話吧?”

洪家不是念書的種,洪玉蘭從小幫襯持家,拖拖拉拉讀到初中畢業,就再沒有進過學堂。後來生意場上行走怕不好看,暗裏弄了個經貿學院專科文憑應付。

“我跟他能這麽說話嗎,又不是跟你。”

洪鑫垚把手裏的皮帶盒子翻來覆去玩了一會兒,問:“姐,你喜歡姐夫不?”

洪玉蘭被他問得一愣。半晌才道:“什麽喜歡不喜歡的……杜煥新長得雖然一般,架勢倒挺有氣派。跟人說話笑臉不少,脾氣應該比我好。咱爸跟他爸是老戰友,說是打爺爺那一輩兒就有jiāo情,知根知底,雙方都放心。”

洪鑫垚不死心:“那就是喜歡囉?”

“統共也沒說上幾句話,有什麽喜歡不喜歡的。”

“那萬一,萬一你嫁給他以後,覺得不喜歡,怎麽辦?”

洪玉蘭白他一眼:“你怎麽這麽多廢話!”自己卻被觸動了心事,發了一會兒呆,歎口氣,“你也知道,兩家早就商量好了,這趟過去辦酒,過完年他陪我回門,以後兩邊安家,或者我過去,或者他過來 ,就當多了門親戚走動,互相照應著,也沒什麽不好……”

原本得知二姐婚後一切照舊,不必去到那山不長毛鳥不拉屎的窮鄉僻壤,洪鑫垚還很是高興了一陣。這時候卻忽然體會到洪玉蘭話中的寂寞無奈,安慰道:“沒事,等我畢業了,你就可以跟姐夫團圓了。到時候有的是工夫,施展十八般武藝,把丫迷得拿起筷子端不起碗……”

洪玉蘭又一巴掌扇過來:“跟你姐也這麽不著調!你放心,洪家的家產,姐幫你看著,他們杜家休想占便宜。大虎小虎還小,以後都是你的。”

大虎小虎是大姐洪玉梅的兒子,一個剛上初中,一個還在念小學。

“姐,這說的什麽話!我是那種人嗎?他們杜家真要有什麽指望,你也不用過去了,姐夫還不得乖乖過來伺候?”

洪玉蘭畢竟老練,拍拍自己弟弟:“你可別出去瞎說。往後都是一家人,互相照應的事,哪有誰伺候誰。”

洪鑫垚哼了一聲,不再囉嗦。

要說洪玉蘭這場婚事,雙方長輩都很滿意,當事人自己認可度也頗高,充分體現了強強聯合、優勢互補概念,與同類聯姻相比,質量已經算得上乘。然而姐弟倆你一言我一語,要嫁的故作通達,旁觀的卻始終有些意氣難平。

洪鑫垚橫躺在沙發上,道:“姐,你喜歡過什麽人沒有?不是姐夫這種,是打心眼兒裏那種喜歡。”

洪玉蘭瞬間領悟了他這一晚上作古作怪的根由:“小四,你談戀愛了?”

“嗯……算是吧。”

“大學同學?”

“嗯……算是吧。”

洪玉蘭興奮了:“你這臭小子,裝什麽裝!jiāo了女朋友怎不帶回來看看?什麽樣的姑娘?多大年紀?哪裏人?這可是正經名牌大學生,挺有本事啊弟!”

“八字還沒一撇呢。”

“那為啥?”

“人家看不上我。”

“咦?!她憑啥看不上你?”洪玉蘭怒了,“洪家人哪裏配她不上?我弟多好一小夥兒,要長相有長相,要人才有人才,要家底有家底,要不要姐去替你說合說合?”

洪鑫垚揮手:“這你就別管了,我自己搞定。”

轉換話題:“姐,你說,我要是找個爸不喜歡的回來,他會怎麽著?”

洪玉蘭看他一眼:“幹嘛這麽問?你真是領個正兒八經女大學生回來,爸媽高興還來不及,能把你怎麽著?咱們這樣人家,又不用指望女方多富貴,最要緊身家清白,xìng格脾氣好。”

洪鑫垚望著天花板:“打個比方,姐,我就是打個比方啊。比方說你特別不喜歡姐夫,非不肯跟他結婚,偏要嫁個又窮又癩的小子,你猜爸會怎麽辦?”

洪玉蘭噗哧一樂:“你這是發什麽昏?我幹嘛偏要去嫁又窮又癩的小子。”片刻後正色道,“你究竟跟什麽樣的姑娘談戀愛呢?你怎麽就知道爸一定不喜歡?”

“姐你別打岔,你就說爸會怎麽著吧。”

“怎麽著?肯定先把我關起來,再找人把那窮小子教訓一頓——哎,《梁祝》裏不就這麽演的嘛,我說怎麽聽著這麽熟,你這都亂七八糟琢磨啥呢?”

洪鑫垚不理她,繼續看天花板。冷不丁問出一句:“姐,你說……人活著到底為了啥呢?”

洪玉蘭被他問懵了:“小四……”

洪鑫垚從沙發上一蹦而起,把那價值千萬的小盒子隨手一拋,又接住:“這玩意兒擱我包裏了,你記得到時候管我要。明兒早起,姐你也早點睡。”

洪玉蘭望著他一搖三擺晃出房門,心裏不由得一陣擔憂:這娃兒,別是念書念傻了吧?

兩架飛機清早從河津出發,中午抵達遼州伍盟首府圖安。青丘白水本是民間俗稱,遼州伍盟才是東北地區的官方名字,本指曆史上活躍在這片區域的五個最大的部落,時日久遠,一般人也說不上來到底是哪五個部落了。

因為軍用機場離市區太遠,怕耽誤吉時,便直接降落在圖安民用機場。地方極小,進出都在同一個大廳裏,連河津一個長途汽車站的規模都比不上。民航客機每三天飛一個來回,這一天正好是個空檔,連戒嚴都省了。杜喜來親自在機場等候,停車場上排著一溜兒軍用吉普,不知道的還以為來機場搞演習。

送親的上賓人數不多,除去隨行幫忙的親信,僅有洪要革自己,加上一雙兒女及三個外孫,還有洪玉蓮那個專來湊熱鬧的紅毛男友Lewis。小孩兒不懂事,先抱怨機場太破,接著又抱怨天氣太冷,被洪鑫垚狠狠瞪兩眼才住嘴。洪玉梅兩口子在家陪母親準備回門宴,三個小孩於是都被派給舅舅管。

從機場到市裏,沿途一片雪白。近處還分得出哪裏是森林哪裏是草原,稍遠些便隻剩白茫茫一望無際直到天邊。洪要革跟他的老戰友一輛車敘舊,新郎新娘一輛車甜蜜,洪玉蓮帶著男朋友一輛車恩愛,洪鑫垚獨自對付三個嘰嘰喳喳的小孩。一邊嗯嗯啊啊應付各種即景發揮的奇怪問題,一邊哀哀戚戚犯著相思病。

原來書呆子是在這種地方長大的,怪不得……

幹淨冷硬得跟這冰天雪地一個樣。什麽時候才捂得暖化得開?

接下來雖然忙碌,卻忙得輕鬆,作為上賓,一切聽從安排即可。杜煥新的婚宴上,不僅有東北軍區的首長,還有各部各旗地方政要,以及林業電力鐵路各係統的頭頭腦腦,簡直堪稱遼州伍盟地區峰會。又恰逢新春佳節,各方代表更是趁此機會吃喝玩樂,增進感情。

洪鑫垚想進林子玩,被杜煥新勸住了:“太冷,你們初來乍到,不習慣的。再說大過年的,人手也不夠。這個季節進林子,非得有老手帶不可。”偶爾閑暇,便跟著姐夫派來陪同的小兵去靶場學shè擊,幾天工夫,居然學出了點模樣。

在圖安待了九天,一行人返回河津,杜家打發的各種山貨堆了半個機艙。洪鑫垚兜裏卻多了杜煥新額外贈送的一樣禮物:一把精致小巧的手qiāng。他隱約知道這位姐夫在軍需處掛了職,手裏還有幾個小貿易公司,專做邊境上的生意。

回門宴辦完,婚事結束,又出了三姐洪玉蓮想移民的事。近年烏金老板中子女移民的不在少數,偏生洪要革於家國觀念上極其頑固,死活不鬆口,氣得洪玉蓮直接帶著Lewis住進了酒店。“環球大酒店”本來就姓洪,洪大老板便打電話叫經理轟人,洪三小姐非賴著不走,洪四少兩頭哄勸,忙得腳不沾地。直到洪母被這一家子折騰得進了醫院,雙方才算消停下來。

等母親好得差不多,已經開學一星期。洪玉蓮二人因為在京城上飛機,便與弟弟同行。洪鑫垚倒是非常理解三姐,答應做父親的思想工作。當晚就住在他高中那套公寓裏,這房子住得舒服,早已買了下來。

這趟姐弟倆同時離家,帶出來的東西多得嚇人。再加上紅毛鬼子走到哪買到哪,攢下無數零碎破爛。三個人和幫忙的司機,八隻手清理到半夜。

洪鑫垚望著滿地繡花鞋墊、彩色剪紙、堆錦年畫,問:“Lewis,一樣挑點帶走成不?”

“No.” 紅毛鬼子大搖其頭,絮絮叨叨說著要分送哪些親朋戚友,夏國藝術品如何受歡迎雲雲。

“那這樣吧,能帶多少是多少,剩下的我給你們寄過去。”洪鑫垚撥弄著那堆花花綠綠,“我看你直接開個店得了。”

洪玉蓮卻chā話了:“小四,說起這個,我還真想試試。”

洪鑫垚翻個白眼:“賣鞋墊啊?”

洪玉蓮抄起一隻鞋墊抽他:“去你的!聽說東方藝術品這幾年炒得很熱,一轉手十倍百倍的都有。咱姐弟合夥,你在這邊收貨,我在那邊拍賣,拿點閑錢玩玩唄。”又皺眉,“可惜咱都不懂這個,得請顧問。”

洪鑫垚也認起真來:“要說顧問,我這裏不成問題,你那邊嘛……”

“我讓Lewis幫我找。”

洪鑫垚摸摸鼻子:“我倒是有個熟人,普瑞斯大學東方研究院的,現在還不是教授,隻是個講師,本事大概有點……”

洪玉蓮呆望著他:“弟,你幾時這大本事了?”

三人越說越覺得有戲,興奮得後半夜也沒怎麽睡。

第二天,洪鑫垚送走洪玉蓮兩人,直接去了學校。算算今天是方書呆上課的日子,這個點兒卻也快下課了。把一兜東西扔到博士樓313門口,發個信息,回宿舍趴窩睡覺。

他沒敢拿鹿茸山參靈芝之類,隻裝了一袋子幹蘑菇和木耳,還有兩瓶當地山果做的果醬。

方思慎收到信息,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過來看看。望見空dàngdàng的走廊,心裏一鬆,慢慢走上前,把袋子拎進屋裏。還沒打開,林區野生蘑菇濃鬱而獨特的香味已經飄得滿屋都是。遙遠的記憶隨著充斥鼻端的味道破空襲來,仿佛一瞬間擊中了心中最軟的部位,又酸又痛,幾yù掉淚。

他把幾樣東西細看一番,真正當得上禮輕情意重。思量許久,終於回了兩個字:“謝謝。”

第〇五一章

方思慎打電話確認父親會回來吃晚飯,便拐到市場買了半隻仔雞,一棵白菜,一包寬粉,以及若幹其他配料。

回到家立刻動手準備。蘑菇木耳寬粉拿熱水在一邊泡著,雞剁成塊,加上薑片蔥頭八角bào炒,炒得香氣四溢,添了大半鍋水,蘑菇也扔進去,放足調料,蓋上蓋開始燉。

小雞燉蘑菇。

這道東北名菜不論香氣還是滋味,都有一種極其醇厚溫暖的居家情調,傳遞出強烈的世俗幸福感。方思慎麵帶微笑在廚房忙碌,聽著湯汁在鍋裏咕嘟的聲響,呼吸間全是雞ròu蘑菇的香味,他驚異地發現,自己竟然清楚地記得小時候每一次吃這道菜的場景。

前因後果可是想不起了,單留下一幅幅圍坐桌邊的熱鬧景象。有時候是一家三口,有時候是父子二人,有時候是混在伐木隊一群粗豪漢子當中,捧著比臉還大的搪瓷盆子一頓扒拉。

如此隆重打牙祭的次數,屈指可數,然而每一次都溢滿了幸福。

人的記憶是非常奇特的過濾器。不幸的日子太多,於是變得平凡普通,難以留下痕跡。幸福的日子太少,於是加深放大,以致刻骨銘心。如今回憶起來,那些荊棘滿路的過往,竟似隻剩下了無限美好。

一時間好像再沒有什麽值得糾結怨念耿耿於懷。就連這激發美好回憶的引子因何而來,也不再是難以承受的困擾。

等湯汁收得差不多,把泡軟的寬粉加進去煮一會兒,撒上蒜末,淋點生抽,盛了滿滿一大盆。揀片蘑菇嚐嚐,嘴邊的笑容更深,開始炒木耳白菜。

方篤之還在走廊裏,就被那香味兒勾得心頭直癢。開門發現是自己家傳出來的,直接進了廚房:“小思,做什麽好吃的?”

“好吃的!”方思慎一麵笑,一麵往外端。

方篤之把那大盆從他手裏接過去,看看,又聞聞,驚喜道:“哪來的?這麽地道。”

“嗯,一個學生。”方思慎轉身盛飯,嘴裏已經十分順溜地編起了謊話,“老家在青丘白水,送了點給我。”

方篤之很意外。方思慎什麽時候能跟學生熟到這份兒上?當即就要追問緣由,望著兒子笑盈盈的臉,忽然又問不出口了。轉念一想,肯收學生的禮,肯跟學生談及自己生長的地方,何嚐不是件好事?他還這樣年輕,那些過去遺留的傷痛印跡,本該隨著時間的風化侵蝕而漸漸模糊。

“這蘑菇真不錯,木耳也好。”方篤之心情激dàng,卻故作輕描淡寫,就事論事點評一句。他想借此由頭引兒子說點什麽,又害怕兒子借此由頭說點什麽,把飯菜一口一口往下咽,順便咽下無數個與回憶相關的蠢蠢yù動的念頭。

“可惜雞ròu一般。”方思慎吃得很開心,“要是有自己家養的雞就好了。我們從前都是自己養的雞燉蘑菇,ròu燉出來是紅色的,特別香。”

方篤之聽得心驚ròu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