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行萬裏路

第11章 附庸風雅錄(耽美同人)

雨的研究熱情,方思慎有點吃不消,真心不願摻和,隻道:“《太史公書》本來非我專長,同性戀更不是專業領域,對海外夏學研究也十分生疏,抱歉。”

洪鑫垚在一邊裝模作樣,大點其頭:“我認為很有價值,相當有價值!”

衛德禮隻求有人喝彩,倒忘了這位少爺的本質,一本正經道:“從人類學的角度看,這個研究也具有非常獨特的意義。”

洪大少知道數學文學科學,沒聽說過人類學,順口提問。

衛德禮更加興奮,夏語夾著西文單詞劈裏啪啦往外蹦:“某種意義上說,人類學是對學科研究無限細化和專業化的逆向平衡,重新審視被割裂的人類社會整體事實與豐富多樣的文化生活。其實我的早期專業是體質人類學,後來專攻人類學視野中的東方文化,屬於文化人類學分支……”

方思慎努力傾聽。洪鑫垚一臉茫然。

三人來得晚,早過了飯店午後打烊時間。“醒醉軒”專做學生生意,不好意思趕人。值班的小姑娘等在桌旁,也不知站了多久,起先津津有味聽這奇特三人組高談闊論,這會兒開始不耐煩地拿鞋跟敲地板。方思慎估摸身上錢還夠數,一邊掏一邊道:“麻煩結賬。”

衛德禮手忙腳亂地找錢包:“我請客!我請客!”

洪鑫垚直接把方思慎拖出店堂:“充什麽冤大頭,洋鬼子準保比你有錢。”

三人並肩往校園走,衛德禮推銷了半天人類學,終於注意到洪鑫垚迷茫的表情,眨眨眼睛,道:“我從你的相貌就能猜出你的人種血統,信不信?”

洪大少愛搭不理:“這有啥好猜的?老子純種夏人。”

衛德禮故作神秘:“這可未必。”把他打量一番,“你是北方人,嗯,應該是中部偏北地區。”

方思慎道:“這不算,相貌上的地域差別一目了然,口音也是顯性標誌。”

衛德禮連忙證明自己的專業水準:“你看他的皮膚和頭發,顏色偏深,黑色素比例較高,骨骼粗大,這些都是北方古夏人特征。根據DNA分析,保留北方古夏人特征最多的,除了北中原,就是秦晉一帶。還有,”指著洪鑫垚頭頂豎立的短發,“你對著陽光看,是不是有一點棕紅色?而且臉龐方大,鼻梁跟顴骨都比較高,這說明可能具有少量的棕色人種,或者阿爾泰人種血統。秦晉一帶很早便有北方各族混居,所以我猜他是那裏人。”

方思慎側過身,手搭涼棚,微眯起眼,對著陽光細看,點頭:“你這麽說,好像也有道理。”

洪鑫垚被看得煩躁,伸胳膊打掉搭涼棚的手,順便摘下方思慎鼻梁上的平光鏡,話卻衝衛德禮說:“那他呢,你也瞧瞧他是什麽種。”

衛德禮從善如流,開始研究方思慎,繼續賣弄:“皮膚和頭發的顏色,嗯,有點奇怪……按說皮膚顏色淺的人,毛發顏色也跟著淺,你怎麽正好相反?”說著,還伸手捏起一縷,換個角度對著光看。那邊洪鑫垚見狀,也湊到方思慎頭頂,捏起一縷頭發在手指間揉搓:“不就是黑麽,黑頭發滿大街都是。”

“不是這樣,因為人種多次混合,純正的黑頭發已經很少見了,多數現代夏人的頭發在陽光下仔細看的話,都反射出不同程度的紅色或黃色。你看方的頭發,是不是黑得很濃?”

方思慎被這倆弄得發窘,眼見不少路人往這邊好奇張望,微紅著臉護住腦袋:“喂,要不要我剪一把下來當標本?”

“好啊。”衛德禮隨口應著,卻又低頭端詳他麵龐,“原來你眼睛是這樣,我一直以為是單眼皮。”胳膊一動似乎就要撫摸眼角,嚇得方思慎往後一蹦,忘了還有一縷頭發在洪鑫垚手裏,疼得“哎喲”一聲,下意識抬頭去揉,狠狠瞪了瞪這兩個登徒子。他很久沒有經曆這樣近距離的肢體接觸,此情此景下又無從發作,隻得把無辜的“人類學”大大腹誹一番。

衛德禮兀自給洪鑫垚傳道授業:“人類的眼瞼一般分單重和雙重兩種。你看方的眼瞼,因為裏外重合的部分較長,很容易誤認為單重,但實際上是雙重。夏人中這種現象常見於南北混血兒。”

這兩人都比方思慎高,須得刻意抬頭去瞪,平時不太明顯的內雙眼瞼便清清楚楚呈現出來。特別是末梢那一點點上挑的弧度,帶著鳳尾獨有的乖巧嫵媚,一派天然風度,與平素端正平和模樣大不相同,兩個觀眾都微微呆了一呆。

方思慎難得這般失態,很快調整過來,放下手,向衛德禮道:“南北混血?很好的假設。還有什麽理由?”

“嗯,這也就能夠解釋為什麽皮膚顏色淺,可是頭發顏色深了,因為分別遺傳了父係和母係的特征……”

洪鑫垚忽然插嘴:“眉毛也很深啊,奇怪,汗毛怎麽不深?那啥,還有看不著的地方……”

方思慎再有涵養,也受不了這般撩撥。瞪眼已不足以表達憤慨,直接抬腿踹。洪大少誇張地“嗷”一聲,跳到洋鬼子另一邊。

衛德禮笑嘻嘻地攔住方思慎,鍥而不舍堅持科學猜想:“頭發黑色素純度最高的人種,應是通古斯族群,也就是古東胡係民族後代。而從你皮膚顏色和骨骼大小來看,南方古夏人血統較明顯,所以我認為,”驕傲地下結論,“你應該是現代東北夏人與南方夏人結合的後代。”

方思慎板起麵孔:“對不起,衛先生,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父親的家族世居江淮,是地道南中原人氏,母親家族為江南人氏。還有,”比劃下自己個頭,淡淡道,“我不是天生這麽高,是因為小時候家裏窮,營養不良造成的,你要見到我父親就明白了。”

“啊……對不起……”

方思慎繼續板麵孔:“所以說,不要迷信科學。”

洪大少最善察言觀色,馬上道:“你們坐,我去買點喝的來。”

原來三人說話間已經走到紫藤長廊下。洪鑫垚對校園已然非常熟悉,不過十分鍾,便抱著幾瓶飲料往回走。遠遠看見洋鬼子站在廊下手舞足蹈,也不知演講啥。方書呆背靠廊柱坐在長凳上,仰頭跟他說話。走近些,瞧見衛德禮神情頗為激動,而方思慎眼鏡摘下來勾在手指上,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不時回應兩句。再走近幾步,才覺得那其實不是笑,更接近一種形容不出的無可奈何。

廊上紫藤花事漸了,竭力綻放著最後的繁華,開得不管不顧,成串的褪色花朵掛得到處都是。陽光從密集的藤蔓縫隙間擠進來,和墜落的花朵一起灑在那人身上,黑得純粹的頭發與白得晶瑩的麵龐對比鮮明。

洪鑫垚小心翼翼放下飲料瓶,就這麽蹲在地上,摸出兜裏手機,仔細調整角度,把洋鬼子剔出取景框,攝入剩餘的美麗風景。

從這天起,一到周六下午,洪鑫垚便冠冕堂皇跟著方思慎,加上一個衛德禮,混到吃完晚飯再回家。方思慎絕不會額外關照他,午飯基本對付一口,晚飯多數吃食堂。洪大少一麵挑三揀四,一麵白吃白喝。偶爾也會三人湊份子,去醒醉軒搓一頓打牙祭。

論文漏洞歸方思慎挑,找資料和實際執筆的是衛德禮,洪大少懶得看也看不來,全憑國際友人口頭轉述大發宏論。所謂無知者無畏,那叫一個肆無忌憚天雷滾滾,劈得方思慎心髒一陣陣抽搐。偏生衛德禮不覺得如何,還不時拍案叫好,偶爾拿筆珍而重之地記下來,每當這時,洪鑫垚便趾高氣揚,簡直忘了自己姓甚名誰。方思慎總算知道國學院的老頭子們都是怎麽被洋鬼子氣死的了。

監護人以為洪鑫垚堅持上著輔導班,又見國文、曆史、西語三科齊頭並進,均有明顯起色,對輔導老師感激不盡,直說要登門致謝,被他尋找種種借口死活攔住。如此一來,周六下午這半天廝混時間,仿佛有了某種正大光明的理由,成為某個必不可少的存在。

不覺過了月餘,這一天洪鑫垚照例跟在方思慎後頭一搖三晃往前走,梁若穀同行出教室,陰陽怪氣道:“金土,你這麵批,批得可真夠長的哪。”

洪鑫垚乜他一眼:“怎麽,隻許你梁才子好學,不許我鄉巴佬上進啊?”

梁若穀笑:“這麽用心,還真是刮目相看。”

洪鑫垚也笑:“你會暗渡陳倉,就不興少爺我明修棧道?”意指梁若穀時不常跟方思慎郵件往來。

“咦?果然又長進了哈!再過兩天,豈不是要叫你一聲洪才子?”梁若穀調侃他。說實話,“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這成語是玩《楚漢爭雄記》玩熟的,不過洪鑫垚能夠如此活學活用,確實得益於最近的國學培訓,語感變強了。

方思慎在前邊聽兩人鬥嘴,忍不住微微笑。梁若穀湊上前跟方老師道個別,這才轉身離開。

師生二人拎著一兜蔥花餅走到麻辣燙攤前坐下,天氣漸熱,生意冷清不少,這個點沒別人。洪鑫垚從書包外側掏出皺皺巴巴兩張紙,本來神情挺正常的,陡然不好意思起來,把紙張摩挲平整,攤在桌麵上,期期艾艾:“方、方老師。”

方思慎伸手拈過,是份西文試卷,59分。

“你幫我找找,看能不能再找出1分。”洪大少破天荒頭一遭害了羞,“我,那個,還從來沒有得過60……”

方思慎忽然意識到這紈絝子弟多年來的學校生涯其實並不舒坦,應一聲“好”,認認真真看起來。

酸辣粉上來了,洪鑫垚又管老板要個盤子,裝了兩個蔥花餅送到方思慎鼻子底下:“先吃飯,吃飽了再看。”

方思慎把試卷往前推推,拿筷筒子支著,邊吃邊看:“這兒有2分,不過估計要不回來,你看,單詞間隔不夠,前一半跟後一半連在一起,恰好形成歧義,可惜。”

酸辣粉的熱氣蒙上眼鏡,方思慎摘下來在褲腿上擦擦,重又戴回去。洪鑫垚一把扯下來:“我看你都裝成習慣了,也不嫌累!”

方思慎辣得滿臉是汗:“也是,夏天戴著挺難受的,反正跟同學們也熟了,那就不戴了。”還接著審察試卷。

洪鑫垚盯著他鼻尖上一滴汗珠,眼見就要落到碗裏,下意識地拿起紙巾輕輕一點,吸走了。半天才自己反應過來,有點發懵。瞧著方思慎絲毫沒有察覺的樣子,心頭一鬆,好像也沒什麽。

“這個語法題我覺得兩個答案都行,意思稍微有些區別。一會兒跟衛德禮求證下,若真是都可以,這1分沒準能要出來,別的我可找不著了。對了,記得提醒我問他講座的事。”

“我可不想讓洋鬼子看見機密檔案!”洪鑫垚嘟囔一句,翻出筆記本抄下方思慎指出的問題,試卷疊巴疊巴塞回書包裏。

第〇二八章

師生二人坐在花園裏,方思慎在那頭看書,洪鑫垚拿本袖珍版西文詞典背單詞。大概因為少了一個洋鬼子,洪大少莫名其妙地格外興奮。平均每隔三十秒,必要想方設法出點狀況,跟隻超級大馬猴似的,擰來扭去地坐不住。

製止幾次不管用,終於,方思慎放下書,端起架子正式批評:“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淡泊明誌,寧靜致遠。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行動舉止沉穩些,別這麽浮躁。”

“哈哈!”誰知洪鑫垚又是拍手又是跺腳,指著手機屏幕大笑,“三分五十秒!恭喜恭喜,堅持不受幹擾三分五十秒,大有進步,再接再厲哈!”學著方思慎的樣子板起麵孔,“行動舉止沉穩些,別這麽浮躁!”又“嘎嘎”狂笑起來。

方思慎瞪他一眼,懶得搭理,低頭繼續看書。

洪大少覺得方書呆瞪起人來實在是一點也不凶。不但不凶,好像還帶點兒小孩子的委屈樣兒女孩子的撒嬌樣兒,瞪得人心裏癢癢。相比之下,反倒是偶爾冷冷淡淡不理人的神氣,叫人打怵得多。

“哎,生氣了?”湊過去坐下,拿膝蓋碰碰他的腿。

方思慎縮縮腳,書翻過去一頁。

“生氣了的話……”洪大少弓著腰把頭伸到對方麵前,腦子一昏舌頭一滑,冒出肥皂劇裏惡霸調戲良家婦女的調調兒,“喏,再瞪我幾下唄,那啥,用眼神狠狠殺死我!”

方思慎猛然站起來:“洪鑫垚!我沒有義務陪你浪費時間。你要總這麽插科打諢不務正業,我隻好走了!”

洪鑫垚沒想到方書呆反應這麽激烈,呐呐道:“真生氣了啊……”

方思慎深吸一口氣,穩穩情緒。聖人雲:“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誠然。解決了“怨”的問題,眼見著便“不遜”起來。說到底,自己不擅長應付這種胡攪蠻纏的半大小孩,想想也算仁至義盡,不如就此做個了結也好。

於是正色道:“洪鑫垚同學,總的說來,你在選修課上的表現進步很大,作業做到現在的程度,我認為可以通過。這門課還有一個月也就結束了,如果你真的對國學感興趣,以後有問題歡迎發郵件,我一定盡量及時回複。如果希望繼續提高西語,直接跟衛德禮聯係就行。抱歉我有其他事要做,恐怕沒時間……”

洪鑫垚聽著聽著就愣住了。方書呆的話大大出乎意料,其間隱含的意思令人無比憋屈,又沒來由有些慌張,卻怎麽也想不出到底是為什麽。

“不就是開開玩笑嘛,至於生這麽大氣……”

方思慎搖頭:“我沒生氣,隻是跟你解釋清楚……”

洪大少跳起來,怒吼:“你明明就生氣了!都趕人了還說沒生氣!明明生氣了幹嘛不承認?你有意見你說好了,趕人算什麽?”

方思慎看他暴跳如雷的樣子,苦笑:“我沒有趕人……”

“你明明就在趕人!還說沒有!你憑什麽趕人?這地方你們家開的啊?……”

附近的人聽到動靜,都伸頭向這邊張望。方思慎頓時無比期待有誰來打個岔解圍,這才想起衛德禮似乎遲到太長時間了。一邊走一邊掏手機,打電話過去問情況。洪鑫垚兩步跟上:“你休想撇下我!”

電話接通,方思慎擺擺手叫洪鑫垚安靜,問:“Daniel,你在哪裏?什麽?在巡檢所,和警察吵架?你等著,我馬上來!”

那頭衛德禮趕忙解釋:“吵架已經完了,我現在在我們上次買車的地方。”

方思慎心中掠過一陣不詳的預感:“你去那兒幹什麽?”

“警察說還沒有找到證據,我覺得他們太不認真了,所以我自己來找證據抓小偷。”

方思慎急道:“你一個人抓不住的,快回來!”

“我找到證據就回來,不會真的和他們打。嘿嘿,我學了八卦掌,武術老師說,其實夏國人幾乎都不會——啊,有人來買車了,不和你說了。”

洪鑫垚一直豎著耳朵偷聽,這時抓起方思慎的胳膊就跑:“洋鬼子麻煩了,快!”

方思慎心裏著急,顧不上跟他計較。兩人一口氣跑到校門口,攔下一輛出租車,直奔黃帕斜街。接近二手車贓物市場,叫司機放慢速度,方便尋找衛德禮。

這一段屬於未改造的老街,繁華而逼仄。周末的下午,車輛往來,人潮洶湧,快到公交車站,出租車便開不動了。洪鑫垚讓司機靠路邊停下,遞過一張大鈔:“師傅,我們接個朋友,麻煩您等會兒,還坐您的車回去。”

方思慎要掏錢,已經被洪鑫垚拉下車:“你別掏了,我回頭找洋鬼子要救命錢。”

走不多遠,前方突然一陣**。一個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狼狽奔逃,雙手緊抓長衫下擺,相機在胸前亂晃,操著三分洋腔大喊:“讓開!快讓開!”一個年輕人在後頭緊追不舍,死盯著目標一聲不吭,帶起的動靜卻相當嚇人,路人紛紛避讓,膽小的女孩子甚至尖叫起來。

方思慎定睛一看,被追得東逃西竄的不是衛德禮是誰?想起等在路邊的出租車,不由對洪鑫垚的先見之明大感佩服,高聲招呼:“Daniel,這邊!這邊!”

衛德禮發現方洪二人,精神一振,迅速向救援隊伍靠攏。那年輕人一聲呼哨,側麵胡同裏又衝出三個人,手裏都抄著家夥,緊跟著他追過來。方思慎快步迎上去,拉著衛德禮往出租車跑。那年輕人見此情景,一蹬腿猛撲上來,要搶衛德禮的相機。洪鑫垚側裏抬腿一絆,在人完全倒下去之前,拎著後脖領子把他拉起來,左手一記拳頭便上了臉。

方思慎聽得後邊一聲慘叫,趕緊回頭,恰見挨了拳頭的那個手足亂舞,另三人已經包抄上來,其中一個行動尤其迅捷,手中鐵棍徑直往洪鑫垚後腦砸去。方思慎不及思索,一個箭步飛躍,落到洪鑫垚身後,轉過身竭盡全力向前猛推,把他推得連衝幾個趔趄,自己也借著衝出好幾步。感覺對方鐵棍從後背掃過,因為前衝之勢消去了主要力道,也沒覺得怎麽疼。

洪鑫垚回身見他挨了一棍子,立時紅了眼,拖出一輛停在路邊的自行車,雙手舉起朝對方狠狠丟過去。借著阻礙之勢的瞬間空檔,轉頭尋找更趁手的武器,瞅見身旁小攤豎著的遮陽傘,伸手整個拔起,舞得虎虎生風,預備上演以一敵四的英雄壯舉。

方思慎將他攔腰拖住,大吼一聲:“走!”發覺這愣頭青一個勁兒掙紮著要去跟人拚命,隻得拿自己當盾牌擋在他身前,同時怒喝,“快走!可能還有同夥!”

洪大少醒過神來,認清形勢,佯作衝鋒,遮陽傘卻脫手甩出,扭頭往出租車跑去。路人早就嚇得遠遠躲開,三人腳力都不錯,一陣悶聲疾跑,把追兵甩開幾米。眼看勝利在望,萬沒料到那出租車司機膽子小極,見了這個架勢,生怕惹麻煩,於此千鈞一發之際,竟然發動車輪,調轉車頭,車尾噴出一股青煙,閃了!

方洪二人傻了半秒,同時大吼:“跑!”發足狂奔。後麵追兵緊咬不放,氣勢逼人。三人想要攔出租車,要麽時機不便,要麽司機不停,衛德禮自己沒工夫掏手機,倒有工夫向路人呼籲:“報警!幫我們!報警!”洪鑫垚上氣不接下氣嚷道:“報、報個屁!”方思慎也跟著道:“不行,說、說不清楚,是群、群毆。回學校,他們應該、不敢進、學校……”

統共不過一站多地,三人心有靈犀,一口氣跑過黃帕斜街,衝上學府大道,拐進西門小吃街。各種喧囂混亂撲麵而來,置身於熟悉的環境,安全感頓時湧上心頭。方思慎回頭望望,那四人慢慢停下,向這邊怒目瞪視,似乎喃喃咒罵著什麽,終究沒有再追過來。於是也放慢腳步,一麵擦汗一麵喘氣。平時鍛煉向來張弛有度,多少年沒像這樣賣命猛跑過,體力明顯不如前頭蹦躂的那倆,腿肚子一陣陣抽痛。

“當啷”一聲,低頭才發現不小心踢翻了一個易拉罐,零錢鋼鏰兒撒得到處都是。

“對不起對不起!”忙蹲下身扶起罐子,趴在地上撿零錢。衛德禮先退回胡同口偵查敵情,然後才過來幫忙。這倆蹲在路中間撿錢,各家攤販跟過往行人都忙自己的,視若無睹。洪鑫垚看方思慎趴到熟食案板底下去夠滾落的鋼鏰兒,從錢包裏抽出一張大元首,彎腰塞到易拉罐裏:“行了,別在這兒耽擱了,都算我的!”

方思慎到底找著了最後幾枚鋼鏰兒,送到主人麵前:“您點點,夠不夠數?”認出熟悉的麵孔,不禁詫異,“原來是您……怎麽挪這頭來了?”

那瘸腿乞丐操一口方言腔國語,沙啞著嗓子慢條斯理:“上午北頭,下午南頭,換風水。”拿起易拉罐往裏瞧了瞧,也不抬頭,問,“你們咋的招惹那幫小子哪?”

不等方思慎想出措辭,洪鑫垚已經道:“一個誤會。”

衛德禮立刻憤然反駁:“什麽誤會!他們偷自行車賣,我拍了照片,他們就搶我的照相機,還打人!”

那乞丐把幾個鋼鏰兒晃得咣當咣當直響,調子不陰不陽:“這位朋友麵相特別,藏也藏不住。這邊不是他們地盤,大概不會過來,不過你總不能一輩子不出門是吧?把照相機送人家算了,要不當麵砸了也行,破財消災,免得留後患。”

方思慎望望馬路斜對麵,那四人手裏鐵棍倒是不見了,靠著樹樁子向這邊指指點點。正在心裏斟酌衛德禮的安全問題,就聽洪鑫垚冷哼一聲:“誰一輩子不能出門還難說呢!”看出這乞丐有些路數,便道,“這位大哥,謝謝了!”方思慎胳膊被他拖著,不由自主往前走,隻得也回頭衝人家說一聲:“這位大哥,謝謝了。”

洪大少一臉嚴肅:“去你們校醫院!”

衛德禮走在後邊,這才看見方思慎背上長長一道血痕滲出衣衫,驚叫:“方!你受傷了!”

方思慎反手摸摸,被鐵棍掃過的地方似乎腫了。看看手上,並沒有明顯血跡,便道:“沒事,就是擦破點兒皮。”

這時神經鬆懈下來,汗水浸透傷口,一陣緊過一陣撕扯著疼。擔心感染,還是往校醫院走去。

外科大夫拿鑷子夾著一大團酒精棉,毫不留情從背上蹭過,方思慎疼得渾身一凜,“噝——”倒吸一口長氣。

那大夫端詳一下狹長的創麵,數落:“軟組織挫傷,輕微滲血。刃口這麽窄,幸虧不鋒利。年輕人幹什麽這麽衝動?有事不能好好說,非得喊打喊殺不可?這診斷記錄可得匯報保衛處……”

洪鑫垚心知要造成這樣的創口必是三棱鐵,口裏卻馬上道:“大夫,是意外。劍道社排練,失手了,幸虧用的是沒開刃的道具——老師可以作證的。”

“那也太不小心了,萬一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誰負得起責任?”

“是,您說的是,下次一定小心。”

方思慎從來不光膀子曬太陽,背上皮膚比臉上還白,襯得那一條傷口越發猙獰可怕。衛德禮在一旁後悔難過,簡直快哭了:“方,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你要我別去,我沒有聽你的……”

洪鑫垚突然打斷他:“有點事問你,我們出去說。”把衛德禮拉出診室,直拉到走廊盡頭,“方思慎叫你別去幹什麽?”

“我每個星期都去問問警察,有沒有找到我的車,還有那些小偷的證據,方和我說算了,我不想算了,所以……”

洪鑫垚跺腳:“大爺哎,您消停些成不?還嫌折騰沒夠,存心叫書呆子背處分呢是吧?”

衛德禮沒聽明白:“什麽意思?”

“你沒聽那大夫說要匯報保衛處啊?你要是校長,學生在外頭打架,會怎麽辦?你一個老外,學校不能拿你怎麽樣,好歹替他想想!”

這回衛德禮聽懂了,努力辯解:“明明是他們打我們!校長也要講道理!我有他們偷車的證據,方還受了傷,我要報警!”

洪鑫垚用看白癡的眼神瞅他一眼:“照片呢?我瞧瞧。”

衛德禮把相機遞給他。

洪鑫垚指著照片上一排自行車加一堆路人甲乙丙丁:“就這?還證據呢?這玩意兒能證明個屁!警察要問,這倆在幹嘛,你怎麽證明人家不是扯淡聊天,而是賣黑車?你怎麽證明這車是偷來的?”

可憐衛德禮這規則社會裏出來的大學講師,說不過潛規則社會裏的高中生。最後恨恨道:“就是中間那個,看見我拍照,要搶我的照相機……”

洪鑫垚陰著臉:“老子認得!”

擺弄幾下相機,忽道:“借我用幾天,下次還你。”衝洋鬼子一擺頭,“你進去陪他,我打個電話。”

衛德禮諸事不順,連番受挫,忽然覺得此種情勢下自己完全沒有用武之地,張張嘴什麽也沒說出來,灰溜溜地聽從指揮,轉身進診室去了。

洪大少靠牆琢磨片刻,撥通一個號碼:“趙叔叔,我是小垚。您侄子我今兒差點讓人把小命給留下了……”

剛把電話掛上,那兩人恰好從診室出來。

方思慎見他關切地看著自己,笑笑:“沒事,抹點消炎藥,三天不沾水就行了。”

洪鑫垚扯扯身上被汗水浸濕的校服T恤,想到一個問題:“那你洗澡怎麽辦?”

“毛巾擦擦,湊合幾天吧。”

衛德禮忙道:“我幫你。”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方,讓我幫你吧。這件事是我的錯,你告訴我了,可是我沒有聽你的。對不起。”衛德禮熱切地望住方思慎,“請接受我的幫助,讓我彌補自己的錯誤。”忽然又想起一個理由,“我知道你們的公寓沒有浴室,你的傷口,在公共浴室一定很不方便,我的公寓有浴室,借給你用,請不要客氣。”

洪鑫垚想想大澡堂子亂糟糟的景象,道:“我看也是。要不是因為他,你怎麽會挨這一下,用他一點熱水算什麽。”心裏卻知道方書呆那一下其實是替自己挨的,欲說幾句感謝的話,卻怎麽也出不了口。

方思慎本打算回宿舍水房擦擦,經兩人這一勸,想到可能被其他人撞見,解釋起來也不太好說,稍加猶豫,妥協:“Daniel,那就麻煩你了。”

“不麻煩,不麻煩!”

洪大少惦記著給人發照片,道:“那我先走了。”

方思慎把他叫住:“我們送你從正門上車。”一路鄭重叮囑,“最近千萬別往那邊去,更不許想著回去報複,另外這件事也不要隨便和別人提,畢竟跟人動了手,你是在校高中生,還沒滿18歲,萬一被扣上打架鬥毆的帽子,留下汙點就不好了……”

洪鑫垚揚手招呼出租車:“行了行了,知道了,本少爺有那麽沒腦子嗎?”

方思慎回宿舍取了衣服,跟衛德禮一塊兒到留學生公寓。單人套間帶獨立浴室,設備比起博士生宿舍好了不止一點兩點。

在衛德禮的幫助下,小心脫掉上衣:“Daniel,麻煩你幫我擦擦後背,然後我自己來就行了。”

溫熱的毛巾在背上蹭兩下,忽然沒了動靜。扭頭看時,衛德禮盯著創口,滿臉傷心欲絕:“方,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方思慎見他那副樣子,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側頭想想,道:“Daniel,如果這是你的錯,你有什麽錯?”

“我讓你受傷了,我沒有聽你的勸告。”

“Daniel,是那些人打傷了我,不是你。你沒有聽我的勸告,因為你認為我說的不對。難道不是嗎?”

“我知道,方,我知道……可是為什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這真是個深奧的問題。方思慎隻好說:“基本上,像丟了自行車這類小事,沒有人想到去報警。即使報警,也沒有人,”忍不住一笑,“也沒有人像你這樣,去找警察吵架,去自己抓小偷。”

“為什麽?”

“大概覺得沒有用吧,再說也很危險。”

“為什麽沒有用?我知道很多人被偷了自行車,比如說洪,他說他丟了三輛。如果所有的人都去報警,都去跟警察吵架,都去抓小偷,一定會有用的!”

“也許。但是……”

“如果大家都去抗議,不認真的警察會沒有工作,政府會派人專門處理問題……”

方思慎不欲跟他糾纏,接過毛巾在水龍頭底下搓搓,重新擰幹遞過去,示意他繼續幫忙。口裏轉移話題:“Daniel,你記住,最近千萬不要從那邊走。這也是一時權宜之計,讓我想想……”比起洪鑫垚,反倒是衛德禮的安全難以放心。調動所有知識經驗儲備,最後道:“實在不行,你找找你們領事館,就說人身安全受到威脅,如果以領事館的名義去跟警視廳要求,估計他們能重視起來,然後再報警,可能就管用了。”

衛德禮認真思考一陣:“方,我大概懂你的意思。可是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我的老師二十年前來過夏國,他告訴我這個國家雖然非常嚴厲,可是擁有全世界最好的秩序。現在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方思慎苦笑:“是嗎?我的老師曾經引用前人的話來解釋:‘禮崩樂壞,狂狡有作。’”

“他是說最近二十年嗎?”

“不。”方思慎緩緩搖頭,“秩序有很多種。你知道,禮樂代表的,是文德仁政。如果就這一點而言,那麽天下之無道也久矣。”

衛德禮幫忙擦完後背,很自然地轉到前麵來:“你的意思是,聖門倡導的傳統價值體係已然崩塌?”

方思慎忽然覺得十分別扭,把毛巾拿過去,後退一步:“洗澡的時候討論這個,未免褻瀆聖人。謝謝你,讓我自己來吧。”

衛德禮還想說什麽,見他態度堅決,隻好轉身,輕輕帶上門。

第〇二九章

方思慎洗完澡出來,換主人衛德禮自己進去洗。

看見桌上擺好了果汁,想起上次來做客,曾經說過不喝含咖啡因跟酒精的飲料。捧著杯子坐下來,折騰一下午,這才真正得空休息,暗忖衛德禮這人其實堪稱東西合璧紳士典範。由他引起的所有問題,說到底,不能算是他的問題。當然,細究起來,拋開是非不論,真要吸取教訓的話,態度上某種程度的先入為主與魯莽武斷可以反省。

不一會兒衛德禮出來了,給自己衝了杯龍井,坐到對麵。

方思慎時不常要來傳達通知,送個材料什麽的,若不著急便會應主人之邀如此坐上一坐。他在人際交往方麵向來被動,這一份因公強加的關係,出乎意料地緣分投合,這麽些天下來,竟然衍生出相當密切的跨國友誼。

兩人都是馬後炮型的學術研究者,今日如此精彩一戰,理所當然坐而論道。夏語西文夾著文言,漸漸聊得深入。

“方,我到這裏快三個月了,不明白的地方卻越來越多。太多的現象,跟我從前聽說的,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可是,剛才你提及‘禮崩樂壞’,我忽然想起,祖父日記裏曾經有過同樣的說法。”

衛德禮把玻璃杯托在掌心,翠綠的茶葉一根根上下浮沉,慢慢旋轉舒展,茶水變作清透的淺碧色。

“祖父去世時,我隻有八歲,但是已經跟他學了兩年夏語。此後卻再難找到合適的老師,直到大學考入普瑞斯東方研究院,才得以繼續學習,終於能夠看懂他當年寫的那些夾雜著夏文的深奧日記。”衛德禮笑一笑,“你知道,一百年前到夏國來的人,絕大多數是冒險家,也有極少數的朝聖者,我的祖父偏偏屬於後者。他少年時讀過許多關於夏國的傳說和遊記,對神秘的東方古國、禮儀之邦充滿向往,來到這裏之後卻大失所望。”

方思慎深表同情:“令祖來得不是時候。”

“祖父對這個國家和這裏的人民非常同情。一開始,他認為天主能夠拯救他們。”衛德禮歎了口氣,多年鑽研夏文化,如今的他當然明白這是一條死路。

“後來他發現沒有多少夏人肯真心信仰天主,就決心改變方向,努力幫助一些願意接受民主、自由和平等信念的官僚,希望建立起和我們一樣先進的製度。”說到這,衛德禮帶出一股不自覺的先天優越感來。

方思慎禮貌地打斷他:“對不起,Daniel,”慢慢道,“我不了解你所說的‘先進的製度’到底怎麽樣,但是一位長輩曾經告訴我,內戰期間避居海外的夏國人,在貴國遭受了嚴重的歧視和不公正對待。”

大概沒想到好脾氣的方思慎會提出如此有力的反駁,衛德禮一張臉立刻漲得通紅,窘迫道:“那是發生在很多年以前的事,現在好多了,好很多了。”看一眼對麵的人,又補一句,“對不起。”思考片刻,才道,“方,一個好的製度,能夠提供監督和改正的機會,可能變得越來越好;而一個壞的製度,是很少,或者沒有提供監督和改正的機會,隻能越來越壞。”

方思慎琢磨著他的話,最後點頭:“我同意。”心中卻忽然想到,那些避居海外的夏國人,假使留在國內,可能遭遇的歧視和不公正對待,十之八九殘酷得多。

衛德禮喝一口龍井茶,又有了精神,繼續興致勃勃講述祖父的故事:“想說服夏國當時的政府官僚改變舊思想,建立新製度,簡直太難了。再加上不斷爆發的戰爭,總是迫使他中斷工作,最終祖父隻能帶著深深的遺憾離開了這裏。他回國以後,對在夏國的經曆進行回顧和反思,忽然開始重新學習聖門典籍。他認為自己不幸遇上了夏國曆史上又一次‘禮崩樂壞’的時期,而要挽救這種危局,天主也好,民主也好,外來的文明其實都不起作用,唯有回歸聖門思想,重建仁政體係,才能最終實現大同世界。”

衛德禮攤手:“所以,他在晚年成了一名狂熱的聖門信徒,簡直連天主都要忘記了。”

方思慎微笑道:“令祖若能活到現在,一定會得到那些國學大師們的熱烈歡迎和無限敬仰。” 回歸聖門思想,重建仁政體係,實現大同世界,正是當前呼喚大夏文明偉大複興潮流中,某些國學前輩大佬的主張。

衛德禮說得興奮,便沒注意到方思慎這個本土人士對於這一偉大理想的熱情,似乎還比不上他這個外來者。

“我的一位老師,就是二十年前來過這裏的那個,對資本社會深惡痛絕,是個堅定的烏托邦理想主義者。所以,他從夏國回去以後,不遺餘力地讚頌你們敵我分明的鬥爭、團結安定的社會,秩序井然的生活。”衛德禮哈哈笑道,“祖父聽他介紹了你們的共和新政,破舊立新,搞思想改造,文化革命,至死都不相信那一套能夠統治他心中的夏國。”

方思慎笑得有些苦澀:“令祖真是一位智者。”

衛德禮收起笑容,鄭重道:“方,你知道,我被他們弄得十分困惑,因此決心親自來看看,這些日子的所見所聞,讓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祖父的觀點。你剛才的話給了我很大啟發。如你所言,若把‘禮樂’定義為文德仁政,那麽一種嚴厲的秩序,即使表麵上看起來非常穩定,實際上也是‘禮崩樂壞’的體現。嚴厲的秩序往往難以持久,醞釀著暴動和反抗的因子,一旦被打破,必然帶來混亂。與此同時,嚴厲的禁錮也壓製了人們的活力,一旦被打破,必然出現井噴式的繁榮。我想,這就是為什麽,目前夏國呈現出這樣令人迷惑的混亂的繁榮景象。”

也許旁觀者清,一個關心夏國命運的外國人,居然能給出這樣高度概括的分析。方思慎暗歎一聲,道:“謝謝你沒有定義為‘繁榮的混亂’。”

“這樣聯係起來看的話,從七十年前祖父到來的時代至今,‘禮崩樂壞’的局麵沒有本質變化。”衛德禮說到這,滿臉真摯地安慰方思慎,“沒關係,孔聖人的時代還要糟糕得多。”

方思慎被他逗笑了:“是的,聖人生前二百年,身後三百年,從春秋到戰國,‘禮崩樂壞’持續了整整五百年。如今你要從幾時算起?哪怕從‘康乾盛世’末期算起,也還有三百年煎熬等著呢!”

“那太悲觀了,難道你忍心嗎?”衛德禮居然當起真來,熱切地望著方思慎,目光灼灼,“正所謂‘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難道現在不正是聖人應時而生的年代?難道沒有人能夠改善眼前混亂的狀況?”

方思慎不說話,低下頭默默思量。

也許出於某種潛意識的回避,他平時等閑不會刻意去考慮這些問題。此刻擺到麵前來了,卻也不肯敷衍。半晌才道:“Daniel,你比許多普通夏國人更熟悉我們的曆史,若俟河清海晏聖人出,可不知出過多少了。禮崩樂壞持續至今這種說法,我想絕大多數夏人不會承認,因為就在半個世紀以前,剛剛出了近代以來史上最偉大的一位聖人,指引著這個國家前進的方向。古人雲:‘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於是天便賜給了我們仲尼。然而從現實結果看,天生仲尼之後,又如何呢?”

衛德禮搖頭:“你說的不對,政治領袖怎麽可以和思想家相提並論?”

“這是另一個問題,我的意思是,”方思慎微微蹙起眉頭,“我個人很懷疑所謂聖人的作用究竟有多大。”

衛德禮連連搖頭:“不可以,不可以,沒有聖人的夏文化,就像沒有天主的西方文化,無法想象。”

方思慎側頭,邊想邊說:“這比方並不恰當。據我所知,天主是神,是活在信眾心中的信仰,從來不是某個具體的人。我們文化中的聖人不一樣,大聖五百年出一個,小聖三五年出一個,就連孫行者那潑猴,都敢自封齊天大聖呢。等聖人出來救世,我們已經等了幾千年了。”

這番話隨口而出,並未經過事前的深思熟慮,說到這,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展開,沉默片刻,慢慢道:“大家都等得很辛苦。”

衛德禮思索一會兒,拍下桌子:“方,你太悲觀了。我覺得正因為聖人不是神,所以‘人皆可以為堯舜’,人人都有成為聖人的可能,人人都應當擔起傳播大道的重任。‘天將以夫子為木鐸’,焉知今日之‘夫子’,不是你我之輩?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克己複禮,天下歸仁。我相信這是一定能夠實現的!”

方思慎看著對麵這位衷心熱愛大夏文明的國際友人,微微搖了搖頭。因了雙方坦誠相交,也就直言不諱:“Daniel,你這番話一點也不新鮮。我的一位長輩,曾經講過一些他們那一代人的經曆,正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典型代表,最後的個人命運,卻幾乎無不以悲劇告終。”

他雖然不曾係統深入地思考過時代與社會的宏大主題,那些體驗與感悟的碎片卻不可避免地堆積在腦海中,此刻被迫綴連成串,形諸言語:“你說的這些,聽起來非常美好,鼓舞人心。然而在我們的傳統裏,每當人們高呼這些口號,往往是在時勢危急關頭。所以,它們從一開始,就和家國觀念深刻地糾纏在一起。在皇權尚未被推翻的年代,它們還和皇權專製糾纏在一起。那些擔負天下興亡之責的匹夫們,不過是成王敗寇,在改朝換代的過程中獲得相應的位置。而在皇權被推翻後的年代——你知道這段曆史並不長,”

衛德禮正凝神傾聽,聞言點頭:“的確,一百年和三千年比起來,不算什麽。”

“這一百年裏,世界日新月異,我們卻忙著攘外安內。匹夫們剛剛為救亡圖存、保家衛國而犧牲,緊接著又為一統江山而奮鬥。因此,我猜……他們還來不及對製度進行反思和構建,便已經被規範到成型的既定製度裏,最後……不可避免的,成為犧牲品。”

“不,方,我不這樣認為,你這樣說太消極了。人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任。如果那是集體的選擇,那麽所有人都該負責任。”

“我知道,Daniel,我知道。”突如其來的,方思慎簡直要恨起對麵的洋鬼子來了。他這樣自以為是,指手畫腳,無知無覺地揭開別人最痛苦最難堪的傷疤。那屬於時代和群體的痛苦陡然落到渺小的個人身上,猶如滔滔洪流從一個巨大的漏鬥中傾瀉而下,匯聚到狹小尖細的出口,霎時化作穿心利器。

方思慎將杯中果汁一飲而盡:“我隻是不能同意‘聖人救世’的說法。很小的時候,家中長者就告誡我:沒有人能夠真正拯救別人,能拯救你的,隻有你自己。‘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是讚同的,可是我不太清楚,今時今日,‘匹夫之責’究竟是什麽。天下之無道也久矣,誠然。可是先賢隻告訴我們,大道之行也,會呈現什麽麵貌,至於如何讓天下皆行大道,我沒有找到令人信服的答案。”

站起來,一笑:“我是一個沒有雄心壯誌的人。亞聖有言曰:‘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就連獨善其身,在我看來,都是重如泰山的目標。對不起,Daniel,讓你見笑了。謝謝你的幫助和招待,今天打擾你很久了,再見。”在衛德禮的一臉錯愕中,方思慎點頭致意,轉身離開。

走出樓門,太陽已經下去,南風拂麵,消盡了初夏的暑氣。三三兩兩的學生從公寓前整潔的草坪與花壇間穿行,灌溉設備把水流壓成噴泉雨霧,向著蒼枝翠葉飄飄灑灑,氣氛祥和愜意,快樂安寧。

方思慎在路邊駐足,一瞬間心事浩茫連廣宇,仿佛於無聲處聽驚雷。他自己也沒想到,一件小事和一段閑聊竟會造成如此沉重的心理負擔,非常不合時宜的想起幾句前人詩歌來: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

剛回到宿舍,衛德禮的電話就來了。招呼完畢,雙方同時道歉。君子和而不同,兩個人都很有風度,三言兩語說開,友誼長在,真理長存。接下來的兩天,方思慎坦然上門,麻煩衛德禮擦背抹藥。因為討論得熱烈,不知不覺時間就拉長了,到第三天,幹脆就在公寓裏弄點簡餐,一塊兒吃晚飯。

衛德禮雖然愛好東方文化,最拿手的還是番茄醬炒通心粉。看方思慎手持叉子,吃得一點兒也不為難,他異常高興。吃著吃著,忽然抬頭:“方,可以問你一個私人問題嗎?”

方思慎把通心粉咽下去,喝口水,才道:“什麽問題?”

“你是不是……沒有女朋友?對不起,因為我從來沒見過你提起女朋友之類……”

方思慎笑笑:“是還沒有。”

“為什麽?”似乎為自己的問題做注解,衛德禮趕忙接著道,“我覺得如果哪個女孩子成為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因為你是這樣溫和善良,誠實正直,又很有主見,而且……非常美麗……”

方思慎哈哈大笑起來。他知道西語中“美麗”一詞男女通用,老外誇人慣於不留餘地,也就不太當真,一邊笑一邊不停說謝謝。他跟人說話向來有問必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