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擇手段

第10章

人善,叫你的同學上課別欺負他。”

“哪能呢,同學們最喜歡方老師了。”

方思慎忙著擦汗,還沒來得及chā話,高誠實又跟衛德禮聊上了。

“錢包丟了?錢多嗎?五百塊?不多不多,買個教訓。卡掛失了?好。自行車也丟了?你鎖了嗎?什麽?二百塊的鎖?那你車多少錢?三千五?娘哎,你活該啊!”高誠實拍桌。

方思慎頗為歉疚:“是我疏忽了,沒及時提醒他。”

高誠實道:“誰叫他買這麽貴的車得瑟!擱哪兒都招賊,遲早的事!”

方思慎繼續淌汗擤鼻涕,洪鑫垚連比帶劃翻譯了“得瑟”。

衛德禮問:“哪裏賣便宜的自行車?”

高誠實站起來吆喝老板結賬:“便宜的自行車?走,我帶你們買去。”

第〇二五章

高誠實領著三人從小吃街那頭穿出去,上了另一條街。因平時沒有需要,方思慎根本沒來過這邊。

“你也真是,怎麽讓老外買那麽貴的車?”高誠實對三千五一輛的邁達斯耿耿於懷。

方思慎並不辯解:“嗯,是欠考慮。”

洪鑫垚好漢做事好漢當,主動承認:“不關方老師的事,我帶他去買的。”

衛德禮更仗義:“車子很好,我很喜歡。”

高誠實瞪眼:“不好能這麽快就招人偷?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懂不懂?”轉向洪鑫垚,“老外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誰知洪大少委屈加憤怒:“我不知道?我他媽都丟了三輛了!”

衛德禮又驚訝又欽佩:“啊?!”

“第四輛買回去,老太婆非逼我天天扛上六樓,簡直累死老子,不如扔陽台上閑著!”

方思慎向高誠實解釋:“他家裏有錢。”

高誠實看一眼洪鑫垚,點頭:“原來是紈絝子弟。”

洪大少明白這不是句好話,正要發作,就見方書呆衝自己笑笑:“人還不錯,紈絝是紈絝,肯講道理。”

頓時弱了氣勢,最終牙縫裏擠出一聲:“切!”

唯獨衛德禮在那邊追問不休:“都是被偷走的嗎?不能找回來嗎?為什麽這麽多小偷?”

不覺走到公車站,高誠實率先上車,三人趕緊跟上。被周圍乘客一擠,對話就此中斷。

方思慎忽然喊一聲:“Daniel!”見衛德禮回頭,指指他的書包。

衛德禮還沒反應過來,洪鑫垚已經長臂一伸,替他把挎在背後的書包提到胸前。衛德禮意識到自己又失了警惕,後知後覺地抱緊懷中財物,衝兩人連連點頭。

坐不過一站地,高誠實便揮手示意下車。一邊順著街邊溜達一邊叮囑:“聽我指揮行事,別瞎chā嘴。”信步往前,仿佛無聊閑逛,眼睛不時往人行道上停放的一列列自行車瞟去。

衛德禮小聲問方思慎:“他在做什麽?”

方思慎正要答話,卻被洪鑫垚一扯袖子製止:“別壞事!”

走出不遠,樹底下一個小夥子,原本蹲著瞅人下棋,忽然踱過來,低聲道:“幾位,看車呢?”

高誠實微不可察地點點頭:“看看。”

“這輛成麽?”那人停在一輛舊車前。

“大一號的有沒有?高個子騎。”

“有,前邊天橋底下。”

天橋下停滿了人們臨時存放的自行車,角落裏果然有幾輛橫梁高架型號。

“什麽價?”

“一百二。”

“嗯……”高誠實故作猶豫,“價錢有點貴。”

“這還貴?正宗老牌子,純鋼三角架!”

洪鑫垚chā話:“我靠!一百二老子不會去買輛新的?鏈條都鏽成這德xìng了,誰知道能不能騎!一口價,五十!”

那人四下望望,指著胡同裏:“我們去那邊慢慢談,價錢好商量,怎麽樣?”

方思慎一直沒說話,這時忽然開口:“高師兄,等等。”向賣車那人道,“對不起,我們商量商量。”把三人都拉到旁邊。

“師兄,這裏賣的都是什麽車?”

高誠實吃驚:“二手車啊。”

方思慎表情沉下去:“這麽遮遮掩掩的,不是一般的二手車吧?”

高誠實大感意外:“你不知道?!”想想,似乎確實從沒見過方思慎騎自行車,問,“就算沒來過,聽總聽說過吧?”

方思慎搖頭:“沒有。”

“嘿!你可真是!我告訴你啊,這地方出手的車子,占據了咱們學校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自行車市場,另外百分之五十,由畢業生跳蚤市場壟斷。通常新生入校一個月,同鄉會或者社團的老生都會帶他們來,堪稱京師大學新生入學教育三大基地之一,你居然不知道?”

方思慎卻不回答,隻道:“你還沒告訴我這些到底是什麽樣的二手車。”

賣車那人等得不耐煩,過來問:“到底要不要?誠心要再給你們便宜點兒。”

高誠實正要說話,方思慎斷然道:“對不起,我們不要了。”

衛德禮嚷起來:“為什麽不要?他說還可以便宜——哎!”

方思慎抓住他書包帶子就走,直拖出幾十米。高洪二人沒法,隻得跟過去。

衛德禮大惑不解,幾乎要生氣了:“方,為什麽?”

“因為……”方思慎詞窮。他再如何耿直,也覺得此事難以向一個外國人啟齒。

“因為我們突然發現那個人是騙子。”高誠實眼睛都不眨一下。

衛德禮看看三人,露出受傷的神情:“我知道不是這樣,你騙我。”

洪鑫垚搭腔:“真是這樣。我們騙你做什麽?”見衛德禮還是一臉不相信,強調,“你信不過我們,還信不過方老師?方老師從來不騙人,是吧,方老師?”方思慎不吭聲。

衛德禮瞪著高誠實:“你們不告訴我,我去問別人。你剛才說了,很多學生知道。”

洪鑫垚哼道:“這還看不出來?當然是——”

“說不得!”高誠實跺腳,“說不得!買不買沒關係,別亂說話!”

“當然是——steal來的。”洪大少把個西文單詞咬得委婉動聽,瞥一眼高誠實,意思是少爺我有那麽不上道嗎?

方思慎歎口氣,用西語慢慢道:“Daniel,這裏賣的車都是偷來的,這是個贓物市場。”

衛德禮愣住,不由得回頭張望,賣車那人依舊蹲在店鋪屋簷底下,路邊一列列臨時存放的自行車擠擠密密,看不出任何異樣。

“你們,為什麽不報警?”

“沒有證據,沒用的。”

“報警為什麽要證據?找證據是警察的事。” 衛德禮伸手就往書包裏掏手機,“他們偷自行車賣,我要報警,讓警察來抓他們。”

話音沒落,這回換高誠實抓住他書包,恰好一輛公車進站,徑直把人拖上了車。

衛德禮怒了:“你幹什麽?!”

洪鑫垚拍他肩膀:“別生氣別生氣,高哥是為你好。萬一叫他們看見你打電話,會懷疑我們的。”

高誠實一片好心當了驢肝肺,沒好氣道:“買不買隨你便,別給自己找麻煩。”下了車,又盯住衛德禮,“你這副樣子太惹眼,肯定叫人家記住了。除非真打算買,否則千萬別再往那兒湊。”

洋鬼子卻絲毫不領情,質問:“你們為什麽不讓我報警?偷自行車賣是不對的!為什麽你們要去買他們偷的自行車?這是不對的!”

高誠實擺擺手:“跟你老外講不清楚。”

洪鑫垚見方思慎臉色十分不好看,心裏覺得書呆子迂腐得太沒必要,卻耐著xìng子給洋鬼子解說:“兩千塊以下,警視廳隻受理不立案,等於沒人管。你看那些破車,頂多值一二百塊,報警,還不夠麻煩的呢!這幫人做的無本生意,隻圖盡快出手,價錢高低無所謂。幾十塊便宜嘍嗖買一輛,丟了也不心疼,再來一輛就是了,所以,”學著洋派頭聳肩攤手,“這麽著大家都省事,何必麻煩警察叔叔……”

高誠實沒想到這紈絝子弟江湖經驗如此豐富,瞅他一眼:“看不出你小子,懂得挺多。”

洪鑫垚回他一個莫測高深的笑容,心說少爺我在河津黑白兩道通吃,京城不過林子大些水深點,招數還不是差不多。

衛德禮問明白什麽叫隻受理不立案,忽道:“我的自行車三千五,我要去立案!說不定就是他們偷了我的車,我請警察幫我找!”

社區巡檢所就設在京師大學附近,拗不過他訴諸法律手段的強烈要求,四人前去報案。警察們熱情洋溢地接待了國際友人,承諾盡一切努力幫助找回失物。聽衛德禮揭露黃帕斜街一帶乃盜竊分子銷贓市場,那所長大驚:“竟有這種事?你放心,我們馬上展開調查,一定把這事弄個水落石出,絕不讓犯罪分子逍遙法外……”特地請他進去說明情況。

高誠實怕這直腸子一不留神把買贓物的事捅出來,急忙在後頭補充:“我們也是聽別人說的,陪他去找車來著!”

一名警察攔住外間三人,進行嚴肅教育:“大學生要懂得維護國家形象,注意國際影響。什麽叫內外有別?嗯?不該外國人去的地方,不要瞎領著人家去,有點兒覺悟懂不懂?那些個不盡如人意的現象,咱們正在努力改善,沒必要把外人牽扯進來……”

走出巡檢所的時候,唯有衛德禮情緒昂揚滿懷希望。方思慎心中有點兒不忍,那兩人心照不宣地笑笑。

洪鑫垚道:“過倆月就好了,鐵定得入鄉隨俗。”

高誠實調侃他:“你怎麽不也入鄉隨俗?”

洪大少瀟灑地甩甩頭發:“少爺我不紈絝子弟嘛,用不著!”

一下午就這麽過去了。把洪鑫垚衛德禮都打發走,方思慎與高誠實同路返回宿舍。

“師兄,對不起。”辜負對方一番好意,這句道歉與是非無關。

“沒什麽,這次是我欠考慮了。我是真沒想到,你……唉,總之,你回頭跟衛德禮再說說,以後警覺點兒,別這麽冒冒失失的。他又不是待三天五天,一整年呢,有他受的!”高誠實打個哈哈,“我可壓根兒沒打算泄漏國家機密給老外,是你覺悟太低。記著啊,由此引起的一切不良國際影響均由你負責消除。”越說越樂,揮揮手,走了。

方思慎進宿舍取了上周買的白燭檀香,坐車回家。下午的事並不愉快,但也構不成太大的心理負擔,頂多算又吃一塹,多長一智。他自己肯定不會買贓物,更不可能騙衛德禮去買。至於其他,無可奈何,亦無能為力。

走進高等人文學院新校區,朦朧暮色中燈光閃閃,各家廚房飄出的飯菜香味渲染出一片人煙活氣。方思慎低頭疾走,光線不好,倒也沒有誰認出他。走到自家樓前,下意識地抬頭望望,窗戶裏沒亮燈。

掏出鑰匙打開門,伸手摸到開關,“啪”,白色燈光灑下來,映得素壁如雪。

“爸爸……”他滿以為家裏沒人,萬沒料到父親竟會坐在地板上。

方篤之抬起頭,目光有些呆滯,過了一會兒,才道:“小思……你怎麽回來了?”

方思慎這才發現父親背靠著麵果樹的大花盆,箕踞而坐,身邊立著兩個酒瓶,手裏一隻高腳玻璃杯,室內彌漫著濃鬱的甜香酒氣。

“爸爸!”方思慎從來沒有見過父親喝洋酒,更沒見過方篤之教授這副狂放不羈的落拓樣子,嚇得趕緊過去攙扶。喝了酒的人格外沉重,怎麽也架不起來,反被拖得半坐在地上。

“回來了好。陪爸爸喝一杯。”花盆沿兒上居然掛著另一隻空酒杯,方篤之拿袖子擦擦土,倒了半杯紅酒。

方思慎把兩個酒瓶拿起來,一個已經空了,另一個也快要見底。雖然洋酒度數不高,這麽個喝法,難保不喝出事來。掙脫父親胳膊站起身,先把酒瓶挪走,還沒來得及抽走酒杯,就見方篤之把後倒的半杯酒盡數灑在花盆裏,自言自語:“對了,小思不能喝,還是你喝吧。”

“爸!”方思慎搶過杯子,“酒精對植物不好!”

“嗬嗬……”方篤之拍著花盆,“沒事,我都澆了三年了。”

見兒子表情驚愕,笑道:“你放心,不多,每年就今天一回。”掌心在花盆沿上來回摩挲,“你不肯回來陪我,還好有他陪我。”

方思慎低著頭站了一會兒,最後隻說句:“別喝了,對身體不好。”放下書包,從沙發上拿個軟墊遞給父親。在書櫃裏翻找一通,找出個賞玩用的青瓷多孔chā架,點燃蠟燭和線香,小心翼翼chā在上頭。再給自己也拿個墊子,盤腿坐到父親對麵。

方篤之專注地盯著他的每一個動作,眼神近乎貪婪。直到兒子在麵前坐下,才一驚而醒,轉而去瞧那青煙燭火。半晌,喃喃道:“既有香燭,把燈滅了吧。”

方思慎起身關了燈,又坐回來。

燭光躍動,重疊明滅。檀香本就細致清甜,混合著葡萄酒的氣息,竟全無清明祭祀的淒涼慘淡之意,反而繚繞出一股慵懶閑逸的消遣韻味來。

父子倆默默對坐,方思慎正要開口,便聽父親慢悠悠道:“我們這幫子第一次喝洋酒,都是在你、你養父家裏。”

“論生活條件,各人都不見得比他差,偏他們家派頭大,花樣多。喝洋酒、吃西餐、開沙龍,別說假日裏這些熱鬧活動,就是平時隨便吃個飯,也必定點起蠟燭,放點兒音樂。何媽媽是出了名的美女兼才女,飯菜弄得那叫一個精致講究。可惜每回上他們家吃飯,總也吃不飽,嗬嗬……”方篤之沉浸在回憶之中,一臉溫柔笑意,“飯都吃不飽吧,還老想去,就覺著比別人家有意思。那會兒他除了西語古文,數理化爛透了,說他爸是科學家,誰也不信。人又笨,明明蹲了一年留級下來的,瞅著反而比別人都小,玩心比誰都重……”

多年以前就該訴說的往事,怎料到今日這般突如其來。方思慎雙手緊緊抓住膝蓋,生怕自己過於激動,打斷了父親的思緒。

方篤之說得很慢,時斷時續,內容跳躍xìng很大,調子卻始終平淡沒有起伏:“可惜,這樣的日子,統共也沒過多久。後來,是真的飯都吃不飽了,有一陣子,他爸爸享受特種津貼,他就從家裏偷東西出來分給別人……

“第三次大改造開始,他是家中獨子,按說托托人情,可以不必下去。然而針對他父母的風聲越來越緊,他們一直跟海外親戚有書信往來,這時候便成了鐵證如山,離京反是最好的選擇。我們同行一共三十多個,都是國一高的學生,半道又匯合了從外地來的幾十人,一塊兒前往芒幹道。”

方篤之低聲笑著:“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少爺小姐,一路差點鬥個你死我活,他便當了一路的和事佬。等到了芒幹道,人往那沒邊沒際原始樹林子裏一撒,就跟小河溝的魚蝦衝進了大海似的,連最好的短波收音機都沒了信號,才慢慢回過味兒來。去青丘白水改造的年輕人好幾萬,送往芒幹道的卻隻有我們這一批。沒多久,半夜逃跑迷路凍僵的也有,突然發瘋上吊自殺的也有,拚命立功被木頭壓死的也有……唯獨他,居然還笑得出來……”

方思慎聽了這許久,心中一個疑問越來越強烈,終於怯怯出口:“我媽……媽媽,那時候,在做什麽?”

方篤之似乎沒料到他會有這樣一問,呆了半晌,才道:“你媽就是半路加入的。後來才知道,她家裏是越州的大商人大地主。共和以前,涵江兩岸各大碼頭,都有他們家的商號。共和十年以後,陸陸續續jiāo了公。她父親,也就是你姥爺,當時是東南商協會的會長。”

見兒子目不轉睛盯著自己,方篤之微微側頭:“我打聽過,蔣老爺子據說早在共和28年便過世了,蔣家人丁單薄,隻剩了幾門數不上號的遠親,整個蔣氏家族,幾乎煙消雲散,也就沒有特地跟你講。”

方思慎渾不知自己一臉倔強憂傷,逼得對麵那人無處可逃。

“你媽那時候……漂亮極了……不過小姐脾氣也重,嬌氣得很……”方篤之心想:被扔在暗無天日原始森林裏,除了何慎思那笨蛋,誰還有閑情遷就女人?

口裏卻竭力撿動聽的說:“還好她會做飯,就是做得太仔細,木耳蘑菇切得跟頭發絲兒似的,拿兔子ròu煉油拌著吃——好吃是好吃,越吃越餓,又費功夫,半天弄不出一盤子,存著吃一個月的ròu讓她一頓就用光了。隊裏開會批鬥,她什麽都說不出來,就知道哭……”

方篤之伸手去夠茶幾上的煙,沒夠著,仰頭靠著花盆發呆,記憶深處早已模糊的麵孔漸漸浮出輪廓。蔣曉嵐,人如其名,真是婉約美麗的一名江南女子。何慎思在家常說方言,絕境中陡遇同鄉,又在對方身上看到母親的影子,如何能不親近不維護?如今回頭再看,後來種種,皆是必然,而當日方篤之一切掙紮苦鬥,純屬徒勞。

“上頭不讓她做飯了,跟男人一塊兒抬木頭,回回拖後腿挨批鬥,弄出一身傷病。我們幾個男生實在看不過去,和上邊派來的人大吵一架,還叫她回去做飯……”想當年,方篤之要護著何慎思,何慎思要護著蔣曉嵐,方篤之沒法,隻得一手一個,憑一股少年狠勇之氣,統統拚命護在懷裏。

方思慎聽聞母親跟男人一起抬木頭,整個人都抖了一下。他當然知道在芒幹道抬木頭是什麽滋味。哪怕是彪形大漢,剛開始也無不新泡壘舊泡,舊繭疊新繭,手掌肩膀紅腫好些天,才能慢慢適應。冰天雪地裏四杠八人一根大圓木,邊吆喝邊行進。步伐稍有不穩便可能受傷,腿短力弱的那個首當其衝。零下三四十度,室外受傷根本麻木得沒感覺,唯有過後回暖,那針刺刀割一般的疼痛強烈反噬,什麽yào都止不住。

方篤之不再往下說,直愣愣地瞪著即將燃盡的蠟燭。隨著“噗噗”兩聲輕響,燭光熄滅,唯有暗紅的香頭仿佛一點熒光,定定懸在父子之間。

“咕嚕嚕……”一陣不合時宜的奇怪聲響傳來。

“啊……”方思慎反手抹了把眼淚,在黑暗中擠出一個笑臉,“是我的肚子在叫,我沒吃晚飯。”

起身打開燈:“爸,你也沒吃飯吧?我煮麵條好不好?”

“好。”方篤之坐在地上,望著走進廚房的背影,從往事中反省:總覺得這孩子舉止神氣像何慎思,那些不經意間的細致穩妥,其實更像蔣曉嵐。

“當!”方思慎心思不屬,鍋蓋掉在灶台上。

方篤之心道:嗯,還是像那蠢呆多些。走進廚房接手:“小思,讓爸爸來吧。”

第〇二六章

方篤之不怕麻煩,用雞蛋西紅柿單炒做鹵拌麵條,再衝個海米紫菜湯。一邊吃一邊問兒子近況,溫柔和煦,徹底恢複常態,仿佛之前那些感傷放縱根本不曾發生。聽方思慎說給華鼎鬆鞠了躬,渾不在意般“嗯”一聲,笑問:“知道華大鼎這綽號怎麽來的嗎?”

“不是因為名字的緣故?”

“跟名字當然有關係,不過據說主要還是因為‘後空鼎’的命名之爭。”

“我知道一點,老師一直堅持叫‘司空鼎’。”

“後空鼎”乃楚州出土的一尊戰國方鼎,精美絕lún,堪稱國寶。因鼎身正中有“後空”二字銘文,故名。

方篤之道:“上古文字未定型,筆畫組合隨意,書寫自由,‘後’與‘司’確實存在通用現象。但到了戰國時期,文字體係已經相當成熟,因此‘後空’二字,學界基本沒有異議,所以華鼎鬆剛提出來的時候,都認為他又在搞怪。”

方思慎不禁微笑。楚人xìng倔,喜歡“語不驚人死不休”,這一點在華鼎鬆身上體現得十分透徹。

“老師認為夏文字真正定型,是在始皇帝‘書同文’之後,戰國時代其實非常隨便。況且各國自成體係,楚文字自有其慣例。‘後空’與‘司空’在釋義上更是天壤之別,聯係當時楚國史實,‘司空’之說並非沒有依據。”

方篤之瞅著兒子,似笑非笑:“有師門撐腰果然不一樣。”

方思慎分辯:“我以前就看過老師的文章,覺得挺有道理。爸,您怎麽這樣……以己度人。”最後四個字,大著膽子小小聲說出來。

方篤之毫不計較兒子的忤逆之辭,接著笑道:“華鼎鬆認定是‘司空鼎’而非‘後空鼎’,跟京師博物院那幫人在《文物研究》上打口水仗打得不亦樂乎。最後人家都不理他了,他便一天一個電話打到博物院去,要求他們給寶鼎正名,鬧得接線員一聽他聲音便直接掐斷,他可好,自己舉個牌子站到博物院陳列大廳,逢人便告。”

“哈哈……”方思慎聽得樂不可支。

方篤之笑眯眯地瞧著他,作結:“從此以後,圈裏人提起他,就改叫做‘華大鼎’了。”

方思慎在心裏默默掐算,‘後空鼎’命名之爭,吵得最熱鬧的時候是三十多年前。後來學者們再次淪為改造對象,哪裏還有閑心為此等瑣事吵架。現在雖然有工夫,精力卻又不夠了,隻怕老師自己都提不起精神做這篇翻案文章。

正思量著,卻聽父親道:“‘書同文’並非始皇首創,商周原本一統,禮崩樂壞而後文字變異。到始皇統一六國,卻是用秦國文字替代了周朝正統。故列國文字實為上古與秦漢相連的重要環節。今人多治殷商甲骨文與商周鍾鼎文,然後便是秦篆漢隸,承上啟下又千姿百態的戰國文字因秦滅六國而湮滅消亡,亦不為當代學人所重。如今還活著的人裏,華大鼎這方麵最強。你跟著他,勉強也算是為往聖繼絕學了。”

“嗯。”方思慎認真點頭。別的且不說,論胸襟氣量,方大院長“首席”專家稱號,當之無愧。當然,跟兒子說話,與跟其他人說話,是否也內外有別,這得問方院長自己。

聊到衛德禮,方篤之津津有味聽兒子說著洋鬼子的笑話,不時chā嘴點評幾句。末了道:“老外搞夏學,自有他們的優點。與國內學者相比,最大的不同在於著眼的角度,國人慣於究古今之變,他們則長於辨夏夷之別。比如小學,咱們重的是夏文字本身縱向的嬗遞沿革,他們則發展了橫向比較分支,把各大古文明早期文字放在一起比較異同,亦頗有可觀之處。”

這話說得客觀中肯,磊落大方。方思慎聽罷,忽然抬起頭,道:“爸,您不是說‘要保持國學研究的民族xìng、專業xìng、純粹xìng,最忌牽強附會,嘩眾取寵?’”

此言卻是方大院長不久前一次報告中的原話。

“這……”不提防被兒子當麵將一軍,方大教授倉促間竟微見窘迫。方思慎扒拉著碗裏的麵條,低頭抿著嘴笑。方篤之瞧見他這副神情,哪裏還顧得上分辯什麽“民族xìng、專業xìng、純粹xìng”?癡癡看了片刻,心中酸楚。這孩子上一次對自己露出這般乖巧又頑皮的模樣,早記不起是哪年哪月,自己這父親當得實在太不稱職。在兒子發現之前,收拾心情,轉換話題:“麵條還有呢,再來點兒?”

第二天方思慎要回學校,方篤之在屋裏翻箱倒櫃:“中看不中用的別拿了,拿點吃的帶學校去,前些時候有人從地方來,送了一堆雜七雜八,我瞧瞧都有啥,鬆花粉……螺旋藻……雪蛤精……”

“爸,我走了。”方思慎斜挎書包站在門口。望著父親把茶幾隔板書櫃空隙橫掃一通,忽然覺得空dàngdàng的房子沒個主持打理的女主人,異常冷清淩亂。又看見父親鬢邊幾縷星星白發隱約閃現,差點脫口而出:這些補品您自己留著吃。話到嘴邊直覺不妥,輕輕咬牙強咽下去。方大教授一生精幹要強,曾不知老之將至,何必無端攪擾。於是重複一遍:“爸,我走了。”

方篤之聞聲停下動作,微躬著身子側頭望住他,靜止不動的姿態如同一具雕塑。昨夜談及的遙遠人事,記憶裏殘留的諸般印象,與眼前身影瞬間重疊。方思慎心中所有過往糾結、現時尷尬,寄托於空氣裏尚未消散的青煙燭火,在這場清明祭祀中找到歸處。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

不如憐取眼前人。

他痛痛快快地道:“端午節給您電話,有空就回家吃粽子。”

方思慎的慣例是周六下午批作業,昨日被衛德禮耽擱,回到宿舍便先看學生論文草稿。各小組進度不一,好學生如梁若穀等,課餘肯花功夫,三五千字不在話下。中遊者跟著課程循序漸進,兩千字的初稿已具雛形。落後些的仍停留在修改提綱、整理論據階段。粗略掃過一遍,被洪鑫垚洋洋灑灑滿滿三頁紙吸引,單拿出來先改。

字還是鬥大一個,三頁紙加起來也就千餘。

第一部分依舊“借鑒”史同假期成果:《名人宮刑知多少》。因為被方老師批評過“剽竊”,看得出做了十分辛苦的壓縮改寫。

大意:宮刑最初主要為懲罰不正當男女關係,後來成為重罪刑罰的一種。但漢孝武帝之前,宮刑主要用於地位低的罪人。以宮刑代替某些死刑,猜測是為了保存勞動力的需要。漢孝武帝之後,宮刑主要用於謀反大逆者的年幼子孫,至於後世發展成為收蓄宮奴的常規手段,已經不屬於法律意義上的“刑”。而孝武帝一人,大臣受宮刑見於正史的就有太史令司馬子長、掖庭令張賀、樂府都尉李延年等。《周禮》曰: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縱觀曆史,除了漢孝武帝,沒有哪個皇帝真正把宮刑用在朝廷官員和士大夫身上。可見使用宮刑懲罰身邊人,是這位皇帝的個人偏好。

第二部分則是作者原創闡發:《司馬子長之宮刑猜想》。方思慎提筆批曰:“標題語法不通。”

大意:

孝武帝男女通吃,史書講得明白。對宮刑的偏好與喜歡男人在心理上是一回事。前麵提到被他宮了的三個有名臣子中,掖庭令張賀曾經得到太子寵幸,太子遭人誣陷最終自殺,張賀受牽連被宮。張賀後來找到太子遺腹子,撫養他長大chéng rén,由此可知他被宮時很年輕,跟太子多半有些曖昧關係,所以孝武帝不殺他,偏用宮刑懲罰他,好比婆婆討厭兒媳fù。樂府都尉李延年因為犯罪受了宮刑,幹脆進宮做太監,後來連同妹妹李夫人一起給皇帝唱歌跳舞,陪皇帝睡覺,這個例子充分說明了愛好男色與宮刑之間的緊密聯係。

根據年表,孝武帝比司馬子長大十一歲,孝武帝三十四歲時,司馬二十三歲,開始當郎中,也就是皇帝的侍衛官。從此一直跟在皇帝身邊東奔西跑,皇帝出門都帶著他。三十八歲接替他爹當太史令,這是個給皇帝算命的重要位子,從史書看,改曆法、祭祀這些頭等大事,皇帝都聽他的。直到四十七歲因為替李陵說話被判死刑,罪名是“沮貳師”,意思是汙蔑貳師將軍李廣利。李廣利誰啊?李延年他哥啊!在皇帝眼裏,明顯就是舊寵找茬攻擊新寵啊!

司馬自己說因為沒錢贖身所以用宮刑頂替死刑,憑他的位子,再加上跟皇帝的老關係,拿不出錢來,誰信啊?擺明了皇帝不許他贖身,到底餘情未了,舍不得叫他死,幹脆一宮了之。要不怎麽轉年就升了中書令,被皇帝明目張膽擱在後宮,反而更加寵愛呢?正所謂帝王心海底針,恨之yù其死,愛之yù其生,但願同年同月死,不願同年同月生——所以最後孝武帝與司馬子長果然同一年死了。由此可見,宮刑挽回了帝王的心,宮刑煥發了人生第二春……

(以上內容忽略病句錯字若幹)

“啪!”方思慎一巴掌拍在桌上,差點把紙張扯成碎片。反複幾次深呼吸,提筆在末尾寫評語:“認真研讀了人物生平,能夠聯係時間先後和人物關係進行綜合分析,頗有進步。然以偏概全,主觀臆斷,因果邏輯經不起推敲,推導結論太過草率……”越寫越覺荒謬,再沒有耐心敷衍,狠狠落下“麵批”二字,打了個大大的驚歎號。

洪大少尚不知自己絞盡腦汁費心pào製的“原創論文”把方老師氣得吐血,每天該幹啥幹啥。星期五放學,和周忻誠、梁若穀幾人一塊兒吃晚飯。吃的是同齡人中最流行的西式快餐,兩片麵包夾根香腸,外加一杯冒泡的冰汽水,價錢比普通飯店點兩個菜還貴。又單要了一堆烤雞翅,吃得滿嘴流油,一邊鼓動腮幫子一邊道:“梁子,星期天把汪浵約出來玩玩,哥們幾個謝謝他。”

汪浵沒有錢,幾個人本來打的就是扯虎皮拉大旗的主意,也沒準備要他出錢。誰知汪衙內出乎意料的厚道,主動提出拿消息入股,直接把小集團帶入股票市場。嚐了幾次甜頭之後,各人把自己手裏活錢都集中起來,狠狠賺了一把。由於洪鑫垚的主張,給汪浵分紅時,在約定比例基礎上,又單方麵往上升了升。

梁若穀搖搖頭:“不太可能。他連上下學都有保鏢跟著,去什麽地方不由自己說了算。”

“啊,這也太可憐了。”洪大少由衷同情,不甘道,“隻是吃個飯也不行?他總不可能除了上學什麽jiāo往都沒有。”

“吃飯就更不行了。”周忻誠接口,“他們從來不在外邊亂吃,由‘中直機關購配特供處’統一管。”翻個白眼,“他也不是沒有jiāo往,隻不過不跟你我jiāo往而已。”

梁若穀問:“你爸難道還不夠級別?”

周忻誠嗤道:“打個比方說,好比你考了85分,雖然跟100分都算優秀,等級是一樣了,你知道這兩個分數實際上差多少。”

梁若穀若有所思。洪鑫垚咬一口雞翅膀:“特地寒磣我呢是吧。在少爺我眼裏,隻有60分以上跟60分以下的區別。”擦擦嘴角,“懂了,太子爺沒事消遣消遣,掙點兒私房錢。”

又到周六選修時間,作業講評。方思慎把一些具有典型意義的代表xìng問題拿出來,跟學生一起討論。他還不辭勞苦把重要的參考書全部背來,供學生現場查閱,當即修改。洪鑫垚雙手抱著後腦勺,懶懶地靠在椅背上,完全沒聽進去。想起方書呆那兩行恨鐵不成鋼的評語,大為得意,翹起二郎腿前後晃動,悠閑得好似坐茶館。

方思慎瞥他一眼,奈何幾個小組同時舉手叫老師解答問題,隻得留待課下麵批。

最後一節下課鈴響,方思慎忙著收拾學生們還回來的參考書。為了多帶幾本,他特地換了大號旅行背包。梁若穀上來幫忙整理,道:“方老師,可不可以向學校申請,帶我們去國史文獻館或者京師圖書館,邊查資料邊寫,那多方便。”

“我問過了,沒有特別審批,這兩個地方都不向中學生開放。而且我也沒有權力帶你們出校園上課,責任太大了。好在你們用得上的權威xìng參考書不算太多,我還拿得動。”

梁若穀拎起一邊背包帶,跟方思慎抬著走出教室:“我送您到地鐵站。”

一隻手伸過來:“你忙你的去,給我吧。”見梁若穀向自己望來,洪鑫垚呲牙一笑,把三張作業紙舞得嘩啦響,“麵批,我麵批。”

剛走到地鐵站,方思慎手機響,卻是衛德禮。

“方,我知道你沒吃午飯,我請客,在‘醒醉軒’等你。什麽?還有洪?太好了,我也要謝謝他,一起來吧!”

洪鑫垚怪叫一聲:“洋鬼子請客,吃不窮他!”

書包太沉,兩人決定先送回宿舍。

值班室大嬸記xìng好,衝洪鑫垚道:“小夥子,又找你哥來了?”

“嘿嘿,是啊。”

大嬸火眼金睛:“你們哥倆長得不咋像啊。”

洪鑫垚瞎扯:“嗯,我是我媽生的,他是他媽生的。”

大嬸亮起八卦探照燈,立即腦補成同父異母。

方思慎低聲嗬斥:“又胡說!”

洪鑫垚知他一語雙關,愈發理直氣壯:“我哪裏胡說了?你倒是給我指出來,到底哪一句是胡說?再說了,什麽叫‘又’?你有根據沒有?不定誰胡說呢哼哼。”

大嬸在後頭笑:“哥倆感情真不錯,父母命好哎!”

放下東西,直奔醒醉軒,衛德禮早在裏頭等著。他不知道要點什麽菜,坐著幹喝白水。看見兩人,忙道:“快給我推薦,什麽最好吃。”

洪鑫垚毫不客氣,抄起菜單就叫:“香辣蟹!幹鍋牛蛙!火bào鱔絲!泡椒鳳爪!”

一時菜端上來,衛德禮每樣看看聞聞,好奇裏帶著畏懼:“這些都是什麽?”夾起一隻螃蟹,皺眉,“這個怎麽能吃?”又指指鳳爪,“這東西也能吃嗎?”

洪鑫垚言傳身教,教國際友人怎麽拆螃蟹嚼鳳爪。方思慎看衛德禮被整得太痛苦,搖頭笑笑,要來菜單,加一個糖醋裏脊、一份土豆餅,終於將他拯救出來。

三人吃喝聊天,洋文夏語夾雜,不覺熱鬧非凡。洪鑫垚把桌上吃食問了個遍,突發奇想,問衛德禮:“哎,太監用西文怎麽說?”他以為此物也是大夏特產,多半能把對方難住,問畢抓著雞爪子敲碗邊兒,得意洋洋。

“Eunuch。”

“啥?”

“E-u-n-u-c-h。”衛德禮說著,用手指在桌上描畫,“這種人,在你們夏國,又稱為寺人、閹人、宦官。西語中這個詞來自古希臘……”

洪鑫垚大感驚奇:“你們外國也有太監?”

衛德禮點頭:“亞述王國曾以閹割之術懲罰通jiān者及俘虜;拜占庭時期起用閹人擔任宮廷內侍,抑或從事神職。五個世紀以前,西斯廷教堂首開風氣,引入閹伶歌手,風行近二百餘年。”

“啊……”雖然一些專有名詞不甚明了,大部分意思卻好懂。洪鑫垚遲疑道:“閹伶歌手,是割了那啥的歌手?為什麽?”

方思慎答話:“如此一來,他們的聲音永遠也不可能變得粗啞低沉。”

衛德禮補充:“是的。史籍記載,其音清澈婉轉,高亢有力,無與lún比,令人如癡如醉。”

洪鑫垚表示不解:“不過為了唱個歌,就割掉**,這、這也太變態了。”

衛德禮聳聳肩,不予置評。方思慎忽道:“Daniel,你什麽時候有空,能不能給我的學生做個講座?”

洪大少眼睛一亮:“講外國太監?”

方思慎差點一筷子敲他頭上:“胡說什麽呢!我想請Daniel講講《太史公書》在海外的流傳概況,讓同學們開闊一下眼界。”

衛德禮很高興:“這是個好主意!不過我要準備一下,過兩個星期怎麽樣?”思忖片刻,指著洪鑫垚,麵露擔憂之色,“方,你的學生,都像他這樣,這樣不學無術嗎?”

方思慎哈哈大笑:“不會不會,有的非常出色。”

洪大少惱羞成怒,“啪”一聲放下筷子,掏出那三頁論文:“老子不學無術?老子會寫原創論文!”

衛德禮十分詫異,雙手接過去拜讀。錯字病句都經方老師改過,讀起來倒不費勁。認真看完,抬頭:“方,此文獨樹一幟,別出心裁,不無道理。”

“哼!”洪鑫垚知道是誇自己,下巴揚得翹上天。

方思慎哭笑不得:“歪理詭辯都堪稱不無道理,捕風捉影牽強附會,單靠觀點新奇有什麽用?”

衛德禮看他一眼:“我以為你不肯接受他的觀點。”

“觀點本身不是問題,問題在於這種漏洞百出的立論,站不住腳。”

洪大少拍桌:“你說!洞在哪裏?哪裏有洞?”

方思慎想想,道:“這樣吧,你這份作業,我每星期提一個問題,你找找答案。不要求你的答案一定能說服我,至少說服你自己,如何?”

說服自己?自己還用說服?洪鑫垚搓手,:“誰怕誰啊,盡管放馬過來!”

方思慎翻開他的文章:“比如這句,你認為司馬子長不可能沒錢贖身,理由有兩點,一是他工資應該很高,二是皇帝給的賞賜多,這兩句都是猜測。那麽太史令的薪水究竟有多少?史籍記載可考的皇帝賞賜有多少?養家糊口支出多少?根據當時物價水平,經濟上屬於哪個階層?而死刑贖金又是多少?是否在負擔得起的範圍裏?”

洪大少傻眼:“這……我上哪兒知道去……”

衛德禮幫忙:“《太史公書》裏應該就有一些,另外……”

洪鑫垚宛如抓住救命稻草:“你說我寫得好,你要幫我!”

衛德禮忙撇清:“我才沒有說你寫得好,我隻是說你的觀點很特別,看起來有一點道理。”忽然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問,“你怎麽會想到這麽特別的關係?”

原來就在洪鑫垚為原創觀點頭痛的時候,聽見幾個女生討論熱播肥皂劇《孝武王朝》,此文正是虛心請教的成果。不好意思明說,一甩頭發:“告訴你原創原創的呢,當然是少爺我研究出來的!”

第〇二七章

衛德禮夾起一隻鳳爪,看了看,還放回盤子裏,道:“我以為同xìng戀是你們的禁忌,原來又落伍了。”“落伍”一詞,學以致用,精準恰當。

方思慎雖不挑食,卻不太習慣牛蛙鳳爪之類,夾了一筷子鱔絲放到碗裏:“夏國曆史上,從來不曾像清真教社會那樣,把同xìng之愛視作禁忌。當然,也始終沒有給過光明正大的地位。或者可以叫,嗯,叫邊緣現象吧。”沉吟片刻,補充道,“在某些特殊時期,同xìng戀遭到嚴酷鎮壓,但同時異xìng戀也一樣被遏製受壓抑。所以,我個人覺得,這種鎮壓與xìng取向本身關係並不直接,而是禁錮人xìng時代的必然現象。”

“原來如此。”衛德禮點頭。琢磨一會兒,忽然衝著洪鑫垚鄭重其事道:“洪,我對你提出的觀點很感興趣,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合作?”

“合作?什麽合作?”

“就是根據你的主要觀點和假設,我們合作補充論據,完善論證,讓它成為一篇合格的論文——考慮到你的實際情況,這個過程可以由我承擔大部分,歡迎你參加,做出更多貢獻。對了,忘了向你介紹,我現在是普瑞斯大學東方研究院夏文化研究所講師,如果將來論文能夠發表,我會注明你的貢獻,稿費也按比例付給你。你覺得怎麽樣?”

說著,衛德禮站起來,彬彬有禮伸出右手。

洪鑫垚眼珠子瞪得溜圓:“你是說……你幫我寫,還能發表,拿稿費?”

“不是我幫你寫,是我借用你的觀點,然後進行完善。如果發表了,算是我們合作的成果,好不好?”

“好啊!怎麽不好?”洪鑫垚也站起來,個頭與洋鬼子頗可抗衡,右手一把抓上去,抹了衛德禮一巴掌雞爪子油:“成jiāo!”眼神挑釁般斜瞟方思慎,“哥們,還是你識貨,哈哈……”

方思慎撐著下巴,仰頭無奈道:“Daniel,你不認為這樣的決定過於草率嗎?”他知道西人為學素來喜歡獵奇,但衛德禮這一出怎麽看怎麽離譜過了頭。

衛德禮坐下,扯張紙巾擦手,用母語朗誦一句名言回答:“熱情和靈感是不為意誌所左右的——你該知道,新穎獨特的觀點有多麽寶貴。”

方思慎本不想打擊他,見兩人得意忘形的樣子,隻得據實言道:“且不提論證如何,單說觀點本身,其實算不上多麽新穎,不過是走個極端,有點兒驚世駭俗罷了。前些年有人撰文,從現代心理學角度分析孝武帝與司馬子長的關係,認定宮刑之辱出自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嫉妒,也有人說雙方矛盾的深層原因乃是xìng格不合。至於君臣曖昧,近代稗官野史亦隱有所指,談不上標新立異。”

衛德禮到底來自異邦,這些內容第一次聽聞,拍手道:“太有價值了!我要好好向同行們介紹一下你們這方麵的新進展。”

方思慎努力把他走岔的思路往回扳:“你應該了解‘美人香草’傳統,在夏文學範疇裏,曆來習慣用夫妻比喻君臣。文字上寫得再曖昧,也多半不過為了表達忠君之情,當不得真的。夏文化傳統也並不十分避諱男色與男寵,真要有,就直說了。何況,”正襟端坐,“我個人反對這樣猜測太史公,除了與史實有抵觸之處,也不符合人物品xìng。”

側頭望著洪鑫垚:“你打哪兒抄來的道聽途說,捏得有鼻子有眼。寫論文不是編小說劇本,哪能想當然爾。”

洪大少當初為了把歪理說通,正經花時間認真細看了幾篇白話傳記,聞言很是不服氣:“想當然?少爺我想當然?真要想當然,肯定是司馬勾搭了皇帝的老婆啊!否則他在皇帝身邊晃悠這麽多年,要宮早就宮了,幹嘛等到快五十了老麽喀嚓的才宮?”

衛德禮興致勃勃地chā嘴:“也說不定是男老婆。”

有人幫腔,洪鑫垚越發來勁:“就是!告訴你,少爺我正是本著,嗯,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仔細研究了前因後果和他們的關係,才否定了這個假設!”

衛德禮陪著他胡咧咧:“君臣相戀的猜測可以解釋很多疑問,至少為後人研究提供了一個全新的維度。方,我知道證據很重要,但新的猜想一樣重要。證據可以不斷尋找,也許有一天就能證明猜想。”

話到這一步,已經牽涉各人做學問的方法和信仰問題,是溫故而知新,還是創新以革故,很難互相說服。

方思慎不再堅持反對,但言下仍有所保留:“我比較保守。”

衛德禮笑笑:“你是考據派。”

洪鑫垚問:“那咱們呢?咱們是什麽派?”為前途起見,說什麽也要把這洋鬼子講師跟自己牢牢綁在一起。

方思慎心道:你們是胡謅派。就見衛德禮認真思量片刻,拍掌:“xìng靈派!我們是xìng靈派!”

興高采烈地喋喋不休:“方,聽了你的介紹,還有洪的觀點,我認為可以從太史公入手,做一個古代君臣戀情研究係列,這可是填補海外夏學研究空白的項目,說不定能從研究所申請一筆專項基金呢!你有什麽建議?”

老外這種聽風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