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四十四章 失眠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她又何嚐不是。

無憂,無憂。

忘記憂愁便能再無憂愁了嗎。

倘真如此,那悲喜二字又將歸往何處。

夜愈深,情愫愈是翻攪。

沒有人問她從何處來,為何而來。

亦沒有人問她從那湖裏看到了什麽。

隻有她自己知道吧。

混沌的,殷紅的,昏黑的,洶湧的……

像是某種暗示,又像是某種告誡。

自三水一死,七裏鄉人間蒸發,失眠仿佛就成了這個尚年幼女孩的常態。

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渾身僵硬,充血的雙目似要粘上床頂。

空無一物的床頂,清清冷冷的床頂。

無憂以前最討厭三水那個老不正經的天天晚上打呼嚕了,隔堵牆都聽得一清二楚。

而現在,每到深夜,她多麽想聽見依稀的鼾聲如雷。好像隻要隱隱約約地聽見那麽一點兒人的動靜,她的心裏就會踏實點。

荏苒幾個月,雖身在知覺在,但一顆心猶如懸卡半空,失失落落,無所倚賴。

一刹間被剝奪了所有,浩瀚天地,蒼茫宙宇,兩行淚珠,一葉扁舟。

淚濕枕衾的滋味,大概業已麻木了。

朦朦朧朧的眼前,忽地閃過了一個人影。

是那個談笑風生,言語間溫暖如冬陽的少年。

柔和的棱角,細膩的眸光,和鍍上一層落日餘暉的側顏。

或近或遠,或明或滅,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怎麽形容這種感覺。

好比枯寂生花,寒冰融化,如夢如幻,望而卻步。

無憂一個骨碌爬起來衝去了隔壁玉嬤嬤的房門口。

“嬤嬤…玉嬤嬤……”,“咚咚…咚咚咚……”她躡手躡腳地趴在房門對著門縫喊,邊喊邊敲。

一對眸子眼看著要硬生生擠進了門縫裏。

“誰啊,大晚上的不睡覺…”

一盞燈火點燃,光暈如豆,照亮了門外一臉喜悅的無憂。

房門剛被推開,她便迫不及待地擠進去,抱著睡眼惺忪的嬤嬤說,“嬤嬤,我一個人睡不著,我怕黑…”聲帶哽咽,一張好不容易幹淨回的小臉上滿是哀求。

出奇地,無憂隻覺手心手背一熱,兩隻手掌就這麽為她搓著,久違的熟悉感,久違的粗糙感。

“小姑娘身子怎的這樣冷,容易落病。”

一句叮囑,已是熱淚翻湧。

無憂眼睜睜地看著玉嬤嬤拴帶好房門,把她二話不說塞到了自己微暖的被窩裏。

失神的片刻燈已被吹熄,霎時黑暗,她隻覺身旁軀體散發著源源不斷的溫暖。

忍不住想要去依偎這溫暖。

“嬤嬤,今天你讓我去廚房看雞湯,廚房裏並沒有什麽雞湯啊…”無憂輕聲道來,眼睛不肯閉上。即使眼前是一團漆黑,她亦不願閉上。因為一閉上,便又要陷入那循環反複的夢靨裏。

“我看你呀,今天在嬤嬤們中間不自在,就隨意找個由頭讓你玩去了。”玉嬤嬤有一句每一句地說著,斷斷續續,支吾不清。

無憂心

下頓時感激,道,“我隻是不習慣被很多人圍著。嬤嬤你可有兒女?”

“沒有…我呀,我一輩子就一個…”話未說完,無憂耳邊登時響起均勻的鼻鼾。

不知為什麽會如此信任一個相識不過幾天的陌生人。

也不知為什麽聽到鼾聲後,心口會登時輕落落的異常踏實。

她和你在同一片屋簷下共同喘息,承受著黑夜帶來的沉重的靜寂,終歸有人陪伴。

而陪伴二字,一旦擁有,誠惶誠恐,豈敢失去。

像潮水般襲來的睡意。

無憂再也扛不住眼皮似的,昏昏沉沉地睡了去。

是夜失眠之人,何止無憂一個。

一彎寒月,三兩孤星。

一群酣睡入夢的少年,和一個思緒紛繁的少年。

樓心月癡癡地望著窗外的星月,腦海裏閃現的卻是今日爹爹召他去書房說的那一席話……

“見過柳兒了?”男子一襲輕裝,俯身桌案,目不轉睛地看著一封書信,語音渾厚。

他點了點頭,雙眉深鎖,回道,“晉柳兒作我的師妹,是不是爹的意思?”

男子哼了一聲,說,“明知故問。”

“爹……”他欲言又止,焦急猶如鍋中螞蟻,接著說,“我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違抗。但是爹,我真的不喜歡柳兒啊!您把我和秀秀強自拆散,即使我最後和柳兒成了親,一份感情,總不能兩頭取巧。朝三暮四,見異思遷,這樣和薄情寡義之人有何區別?”

男子驀然抬頭,眉宇間閃爍著絲絲縷縷的怒氣,良久,壓抑著怒氣緩緩道,“這世上不乏情種,愛恨嗔癡,人性之常。你喜歡秀秀,你不喜歡晉柳兒,都是你自身的性情作祟。情可以一見傾心,情也可以日久而生。你既想要一份真摯的情感,就不可以苟且眼前,活得隨心所欲。”

他默然低頭,仍是不解。

“人一旦隨心所欲,就會變得貪婪。得不到,求不得,放不下,你想要的很多,你想要的更多。”男子頓了頓,一番感悟,自己亦是無奈,“心月,你年紀尚輕,覺得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但等你到了爹這個歲數,做了這不夜城的城主,高處不勝寒,你就會知道,再深刻的喜歡也會變得不喜歡,再厭惡的不喜歡也會變得喜歡。”

“爹…那你當年和娘也是被這般強行撮合到一起嗎。”他追問道。

眼底倏爾滑過一絲愴然,轉又恢複平靜。

“你娘是我辜負最多的人。”

辜負?

“對了,”男子想起來什麽似的突然打破了他的深思,“你莫師叔門下新收了一個女弟子叫無憂,我讓有魚查了她的身世,故人之女,你平日裏好生照料她些,也算了了我一個心結。”

無憂。

樓心月此刻怔怔地望著窗外,樹影婆娑,星月迷蒙,腦海裏隻餘下了這個名字。

忽地一絲惆悵。

樓心月隻道爹爹叫他去書房又關成親一事,殊不知讀完書信後的樓嘯天已是愁雲密布,遂一席不著邊際的父親說辭,打發走了樓心月,即刻差人喊來了盧有魚、魏小小、莫同憶等人。

不到片刻,盧有魚風風火火地趕在其他人前頭

來了,幾乎沒喘氣地問道,“師兄,出了何事如此焦急?”

樓嘯天當下起身,來回踱步,神情很是疲累,“墨溪,沙石,落雲。這三處近期失蹤百名婦女,我懷疑是跟趙平有關。”

“趙平?!”盧有魚驚道,“晉連孤不是把他的項上人頭掛在木樁上遊街示眾了嗎。”

樓嘯天哼了一聲,冷冷說,“趙平死沒死,恐怕隻有晉連孤他自己心裏清楚。”

盧有魚一臉狐疑,眉頭緊皺,又聽樓嘯天說道,“我當年冒死救了他一命,以為是山野村夫落難至此,未曾想秦歡那廝如此陰狠,竟招了生死門叛徒來滅我和同悲之口。他僥幸逃脫無數次,實在狡猾。”

“上次心月說趙平運了一船女孩,皆被施了毒蠱。”盧有魚細細想來,繼續說,“三個鄉鎮都離墨河不遠,散布在梅花鎮的周邊……這趙平不趁機休生養息反而接連作亂,而且又是在夜宮眼皮子底下……會不會另有隱情?”

“蕭肅遊曆在外,替我明察暗訪,要不是有他這封書信,我亦是不知。”樓嘯天轉身取了那案上書信,隨手遞給了盧有魚。

“鳳鱗”二字尤其突出,頓時映入眼簾。

“趙平那廝要鳳鱗作甚?!”盧有魚不自覺地摸了摸胡渣,搖頭道,“生死門原有五大派係,趙平屬煉蠱一派,善控人心神。究竟什麽蠱要幾百婦孺的鮮血作陪…真是殘忍至極!”

樓嘯天眼神飄忽不定,正當此時,莫同憶等人亦是急匆匆地趕到,但聞他冷聲說,“如果沒有千人鮮血作陪,他趙平又怎能煉得出九幽鬼蠱。”

未曾聽過前言的莫同憶等人皆是身軀一震,冷汗涔涔。

盧有魚啞然失色,難以置信到結巴道,“這上古失傳已久的九幽鬼蠱煉製之術,趙平那廝生死門草芥之輩,怎麽可能知曉!”

“你別忘了,他趙平,可是被生死門逐出來的。至於為什麽被逐了出來,哼……”

說話這人並不是樓嘯天,而是恍然大悟的莫同憶。

“鳳鱗世所罕有,乃雄鳳麟臀所化。鳳凰一族消失千年,趙平若不是得到了確切消息,又怎會心急如此。”樓嘯天眼睛一眯,轉而道,“而且,如果沒有晉連孤相助,趙平怎會這般猖狂!”

“晉連孤要鳳麟作什麽……難道說……”

盧有魚不經意思索的一句話,令在場人心頭登時一緊。

古有亡靈,生而不死。

滅族殺戮,泣麟悲鳳。

乃以仇鑄,不死陰魂。

千秋萬代,不傷不滅。

從遠古遙遙傳來的短歌,裹挾著永無邊際的哀念仇怨。

沉睡了千年萬年的亡靈啊,滅族之痛可有不甘?!天若有情,可曾悲憫過悠悠眾生?!願以我族百萬陰魂融於上古禁術,千秋萬代,不傷不滅!

樓嘯天臉色陰晴不定。晉連孤既已和趙平歃血為盟,那麽不死靈一事…

“有魚,你和小小明日親自去三個鄉鎮一趟,務必探出點兒蛛絲馬跡,帶上心月。”

樓嘯天吩咐完,書房裏眾人登時作鳥獸散。

莫同憶欲言又止,幽幽地歎了口氣,亦隨後退下了。

難道不死靈一說果真瞞不下去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