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馬猴之死
出了盤絲洞，悟空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勞。他本不想殺了蜘蛛精，但她的嘲諷讓他惱怒，手起棍落，又背了一條血債。
他想起了蜘蛛精的話，“你比我可憐多了”，一個將死之人，何出此言？他冷笑了幾聲，卻戛然而止。我又有什麽資格去嘲笑別人呢？
收了金箍棒，他準備回去，又有聲音在體內響起。
“準備回去，繼續取經？”
“不然呢？”
“真是沒出息。”
“你要是有出息，就出來說話！”
“我也想，可是五百年前我大鬧天宮的時候，身體被太上老君的煉丹爐給煉化了，所以不得不伏在這裏。你以為我想？”
“若是如此，你隨便找一肉身吧，不要在我體內就行。”
“我要是出了這身子，活不過一炷香，你要是真想讓我走，早就施法了，還會留我到現在？”
悟空“哼”了一聲，“出家人慈悲為懷。”
“懦弱，行了，懶得和你這種懦夫計較，你就這麽想回到他們身邊去取經？”
“不然呢？我能去哪，回家？”
回家？悟空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說出這麽個詞語。家是什麽？似乎有這個字，又似乎沒有這個字。
“你是三界之外的混沌之物，哪裏有家？”
悟空苦笑，“嗬，也是啊，我哪裏有家呢？”
忽然，他不那麽想去取經了。抬頭看去，靈山似乎伸手可及。從這裏到西天不過一個筋鬥的距離，他卻要為了這個筋鬥花費十幾年的時間，值得嗎？
他看著洞口枯黃的草與枝，龜裂的泥土像巨獸的爪子向四周蔓延開去，西邊恰巧吹來了一陣清風，帶著泥土的香味。他甚至可以看到風中混合的細小水珠，是那樣清澈。
世界之大，何處容身？他想起了花果山，回去了。
花果山還是原來的花果山，吵鬧的叫聲混淆著瀑布俯衝而下的巨響，山是那樣的清，水是那樣秀，果子依然香甜，葉子依然活鮮。
猴子們正在聚會，在林間的一小片空地上，正中壘起一座不高的水果山，它們圍著水果山跳舞，偶爾有小猴子按捺不住嘴欲，想要衝進去吃個痛快，牙齒還沒咬到果皮就被拎出來扔到一邊。
有隻眼尖的猴子發現了他，激動地大叫起來：“快看，大王，大王回來了！”
其他猴子聞聲慌忙尋找，終於半空找到了他，彼時歡呼聲一片起伏。
“大王回來了，大王回來了！”
剛出生的猴子還不知道美猴王，見同類這麽興奮，害怕地躲在母親身後偷偷打量著他。它母親卻將它一把舉過頭頂，一起歡呼起來。
悟空剛落到地上，猴子們就圍攏了過來，羨慕崇拜之情溢於言表。雖然吵鬧，他卻覺得很安心。
這裏，就是我的家啊。
“孩兒們…”
話音未落，猴子們齊刷刷地讓出一條道，他循著淡黃的土道望去，前方是一座不高的水果山，無數的香蕉和蘋果，還有猴子們滿滿的敬意。
“孩兒們…”他幾乎要哭出來。在外這麽久，隻有冷漠與嘲諷，而在這裏，他是不折不扣的王，他受到所有猴子乃至動物們的崇拜。與猴子們一同棲息於此的妖怪也對他極為順從。
他享受被簇擁的感覺，被猴子們圍著推向水果山。
他拿起一根香蕉，遞給一隻剛出生的小猴子。
小猴子不敢亂動，睜著大眼看著母親，直到母親點了頭，他才顫顫巍巍地從悟空手中接過香蕉。
小猴子想，這隻猴子好霸氣，我以後也要像他那樣，被所有猴崇拜。
“孩兒們，俺老孫回來了！”他終於說出了這句話，徹底引爆了花果山。猴子們尖叫，聲浪一波高過一波，平時躲躲藏藏的小妖們也現出了身，有大聖在，還有什麽好怕的呢！
獅子和老虎勾肩搭背，兔子和鬆鼠踩在它們的背上高呼“大聖萬歲”，千年老樹也樂了，搖動著枝椏，落下無數的葉子將蓋在動物們身上。
“老樹，你就不要亂動了，這麽多葉子，很煩的！”
老樹不能說話，隻是減緩了枝椏搖擺的速度和幅度。
悟空看著，一起笑了起來，跑了幾步，猛紮進水果山中，然後將水果山炸得開了花。水果撒了一地，猴子們紛紛去搶，手快的頭上也頂著幾根香蕉，手慢的隻能眼巴巴地看著。
悟空看到樹旁站了一隻孤獨的馬猴，他走過去，掏出一根香蕉遞了過去，“別發呆了，跟大夥一起玩吧。”
馬猴顯然沒有想到赫赫有名的齊天大聖會給自己遞香蕉，它睜著雙眼呆呆地望著悟空，良久，才接過香蕉謝過悟空，歡呼著融入猴群中去了。
為了慶祝美猴王的歸來，“代理大王”老馬猴決定將珍藏了很久的葡萄酒拿出來。它拄著拐杖，在孫子的攙扶下爬上一塊巨大的岩石，咳了幾聲，說：“今天，是個非比尋常的日子，我們的大王，齊天大聖孫悟空回來了！”
底下一片歡呼，連花果山都開始顫動。
“為了慶祝這個美好的時刻，我決定，把珍藏了五百年的葡萄酒拿出來！”
幾隻強壯的紅毛猴扛著一隻巨大的壇子走了出來，輕放在岩石旁。壇子雖被封死，卻依稀能夠聞到溢出來的酒香。
老馬猴步履蹣跚地走到壇邊，緩緩地撫摸著壇壁，陷入了沉思之中。“五百年前，花果山經曆了一次大災難，死的死，傷的傷，是我們的大王，去地府將我們解救了回來，為了表示感謝，我和幾個兄弟們特地釀造了這壇酒，然而，酒剛釀成，大王就不見了，但是我堅信，我們的大王是不會拋下我們不管的！於是我等啊等，我的幾個兄弟熬不過，死在了失望之中，但是今天，我們的大王，齊天大聖孫悟空，他終於回來了！”
“大王！大王！大王！”
底下開始歡呼，不管是猴是虎是妖，都整齊地喊著。這排場，非常人所配擁有。
“讓我們，敬上大王一杯！”
老馬猴拄著拐杖，艱難地走到他麵前，已是老淚縱橫。它舉著雙手，將一碗酒端到他麵前，咽哽著說道，“大王，請喝。”
悟空端過酒，一飲而盡，玉液順著喉嚨滑下，溫暖了整個身體。他拍了拍老馬猴的肩膀，點了點頭。
他想，這就是家的感覺吧？
狂歡持續了整整三天，這三天裏，悟空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吃了多少香蕉，在他回過神來時，已經是第四天的淩晨了。
半個巨大的火輪正吃力地從東邊升起，燒紅了半邊蒼穹。他歎了一口氣，環視四周，盡是滿足地睡著的猴子。他懷裏也有一隻小猴，雙手環著他的脖子，正在咂嘴，不知夢見了多少的香蕉？
他悄悄扳開小猴環著脖子的手，縱身一躍跳到最頂的一塊岩石上坐下。此時的花果山還在沉睡之中，安靜地像塊海綿。他不願意去打破這一份難得的安寧，所以隻是坐著，看著。
迎麵吹來的晨風溫柔地撥弄著他頭頂雜亂的毛發。
“大王這麽早就醒了？”
悟空轉身，見到老馬猴就坐在自己身後，不由得吃了一驚。“你這身體，爬上來不累嗎？”
老馬猴笑了笑，“多謝大王關心，我一直在這。老了，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睡不著了。”
悟空不解，“我不是燒了生死簿嗎？”
“燒是燒了，但是那些神仙怎麽會就此罷休？他們是不會讓權的，生老病死，依然由他們掌握。”
“那我就再去一次地府。”
“大王，別去了，你是要成佛的，若是再去，怕有損你陰德。”
悟空有些吃驚，看著它說不出話來。
老馬猴“嗬嗬”笑笑，“大王，你的事其實我們都知道的，你從五行山出來的那天，我們在這裏歡呼，慶祝，雖然成佛之後，你可能會忘了我們，但是我們不會忘記，本領高強的齊天大聖帶給我們的幸福。”
悟空無奈地搖了搖頭，“我沒什麽可以帶給你們的。”
“你來之前，我們隻是一群被欺壓的猴子，有誰不覺得瘦小的猴子好欺負的？縱使我們數量龐大，也敵不過老虎獅子的利爪，更別說潛伏在暗處伺機而動的妖怪了，你來之後，他們變得服服帖帖，誰都想不到，猴子居然會是花果山的主人。”
“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
“大王？”
悟空抬起疲憊地雙眼，看著越講越興奮的老馬猴，“怎麽了？”
“你真的是齊天大聖？”
“我…”
忽然，老馬猴丟掉了拐杖開始驚呼，一邊用手狠狠掐住自己的脖子，“救命啊，大王殺猴啦，額咳咳…”
說罷，縱身一躍，老馬猴從山頂跳了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