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陰刻風水_第二十章:故都的春

北京是個好地方,北京、上海、廣州三個城市雖然經常被相提並論,號稱人口流動量最大,對外來人口相對友好,但說到兼收並蓄、兼容並包,北京遠遠超過後兩者。

不單因為北京城是一國之都,更因為它繼承了舊時光的市井氣和人情味,空氣中仿佛彌散著北平城牆根下的青苔碎屑,胡同深巷裏的老樹槐香,經歲月發酵,溫存至今。

像這樣一個北京,似乎任何人都可以在它懷中找到安心的位置,無論你是刑滿釋放的囚犯,或是離家出走的叛逆少年,沒有人會在乎,也沒人浪費自己的時間諸多非議。

但也因為這樣一個北京,顧迥想要找到自家不懂事的麻煩弟弟,頗費了幾番周折,最後不得不用上警察局的老關係,賠出去偌大人情。

好不容易達成目的,終於拿到顧遴現在的地址,顧迥卻又猶豫起來。

使他猶豫的正是顧遴的身世,別看他在楊慎思麵前偽裝得那麽輕鬆,在顧家,“顧遴”這個名字至今仍是不能提的忌諱。就像大多數狗血故事那樣,他們顧家由上代開始發跡,顧氏夫妻胼手砥足掙下一份家業,本該是和和美美的大好家庭,顧老爹也不是管不住下半身的醃臢人,卻不料遭人算計,導致了顧遴出生。顧迥當時已經懂事,清清楚楚記得家庭戰爭的始末,記得那一個小小的嬰兒是如何害得他們夫妻反目,父子成仇。

回憶中的痛苦過於深刻,不是時光能夠抹平,至少現在還做不到。

顧迥的矛盾在於,弟弟不能不管,他又不願意親自動手去管,思前想後,隻好托付給信得過的人。

於是,楊慎思百忙之中被迫接下這件額外的差事,簡直哭笑不得。

他今天上午下午各有一場官司要開庭,幸好都隻是第一次開庭,沒有宣判,當事人的情緒穩定,他才能在結束以後抓緊時間離開。

顧迥把查到的顧遴地址發到楊慎思手機上,他匆匆走下法院門口的台階,點開短信看了眼,又拖出通訊錄想打給顧迥。

通訊錄裏存儲的名單過千,律師本就是個人情比專業更得用的職業,楊慎思長指輕敲,躍出來的名字卻讓他輕微一怔。

肖文靜……

也不知

是手誤或是潛意識作用,他拚寫她的名字時在漢字前麵加了一個字母“a”,使得她理所當然越眾而出,排在了名單的首位。

凝視著她的名字,楊慎思匆忙的腳步變緩,最終停在了法院高高的台階上,他還穿著出庭的黑袍,風從下往上倒灌,將他的衣袍鼓蕩起來,發出烈烈聲響。

風吹在臉上不再像碎刀割肉,楊慎思用拇指輕撫手機屏幕,心想,到底是春天來了。

…………

……

另一個人此時也對故都的春有所感悟,顧遴站在建築工地高高的腳手架上,等待簡陋的升降梯由下方緩慢地升上來,他難得有點空隙,抬起頭,在安全帽之下望向西麵。

時已過午,陽光不再刺得人睜不開眼,天空是抹不幹淨的灰白色,小小一坨太陽像浸透了水再擰得半幹,連光線也瞧著可憐兮兮又皺巴巴。

顧遴心頭本來無知無覺,什麽也沒想,此時忽然生出一個念頭,就像莽莽荒原中冒出尖頭的小草。

他想,今年什麽時候立春?一定已經過了。

顧遴算是半個南方人,但在北方生活得久了,也沾染了一些北方人的習性。譬如,北方人大抵比南方人更相信二十四節氣,因北國的四季變換格外分明,仿佛與節氣爭搶前後腳,頭一天還在冰封雪嘯,梨樹上掛滿久不消融的雪珠子,立春過後,眨眼便能見到真正的千樹花開。

不過顧遴的感想當然與春天爛漫的景象無關,他隻是敏感地察覺到了氣溫上升,這幾個夜晚睡在四麵漏風的工棚裏也不再像光著身子躺在冰窟中,白日裏迎麵而來的風也變得溫和許多。

當然,也有可能是新衣服帶來的改變,顧遴低頭看了眼身上的羽絨服,因為幹活的緣故,雖然他倍加珍惜,這件新上身的羽絨服仍是被東塗西抹地染上了泥漿,也不知道光用水能不能擦幹淨。

升級梯終於到達三十米高度,上頭的工友推著一車水泥與顧遴擦身而過,忽然想起什麽,回頭道:“哎,啞巴,門口有人找你。”

顧遴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半點沒有詢問的意思。

“是個男的,”工友卻是個愛說話的,嘴角叼了顆不敢點燃的煙頭,嘮嘮叨叨地向

他描述來人,“長挺高,臉還俊,媽的,穿那身衣服一看就是有錢人!”

“有錢人”三個字戳中了顧遴那根隱秘的神經,他目光一凜,破天荒開口道:“那個人……有沒有說他姓什麽?”

他口音綿軟,一聽就不是土生土長的北地娃子,這也是他慣常沉默,被人當作啞巴的原因。工友聽到他問出這麽長的句子,臉上露出稀奇的表情,笑道:“喲喲,今兒是什麽日子,啞巴都開口了!閹狗要**,老母豬要抱崽啊!”

他又偏離主題地調笑了幾句,顧遴心裏不耐煩,抿了抿唇,架起一車建築垃圾推進升降梯,幹脆地扳下開關。

工友沒想到他說走就走,又好氣又好笑,兩步跨到腳手架邊沿往下望,隻看到顧遴一顆圓滾滾的腦袋,安全帽被泥灰糊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啞巴!”他大聲吆喝,聲音在施工噪音的背景下卻仍有些模糊不清,“那男的說了,他姓楊!”

姓楊?顧遴靠在推車上琢磨了一會兒這個姓氏,不記得自己認識什麽姓楊的熟人,不,整個北京城他就沒有一個熟人,硬要翻出一個,或許隻有肖文靜。

想到肖文靜,他又無意識地把她的名字含在嘴裏咀嚼了一番,沒有意義,也沒有感想。升降梯一層層往下急降,氣流揚起飛灰,他的視線望出去雲山霧罩,什麽也看不清。

正如他過去和未來的人生。

降到十米左右的高度,底下螞蟻般的工人漸漸恢複了人形,顧遴死氣沉沉的目光從他們頭頂一掠而過,當掃到某個人時突然停住。

那是個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任何情況下也不會被忽略的人。

升降梯“轟”一聲砸到地麵,塵煙四起,附近的工人紛紛掩住口鼻閃避,惟有那個人依然鎮定地立於原地,仿佛他永遠都不會因外物驚擾,無論時間變幻,世事喧囂。

“你好,”隔著緩慢飄墜的灰塵,隔著故都霍然驚醒的春,楊慎思對顧遴微微一笑,“你想不想再見到肖文靜?”

…………

……

“可能你還記得我,上次從派出所把你帶出來的律師。”

“我是肖文靜的朋友,她需要你的幫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