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一部 血鴻 第七章
「常夫人,現在常桐公子已死,常家已無人可以統領千鴻一派,你還是把玉鴻翎交出來,重新選個總舵主吧……」說話人提著一柄雁翎刀,語氣雖還算客氣,但是表情卻是凶惡的威脅。
「戴安,你好大的膽子,竟然跑到總舵來生事!」常夫人的聲音雖不大,但可以聽出她已經非常憤怒。常桐剛死,這般惡徒便凶相畢露了。常夫人跟隨先夫多年,雖然不懂技擊之術,卻好歹也見過不少大場麵,所以此時她依然非常鎮定,沒有被嚇亂陣腳。
其實常夫人心裏明白,如果戴安真要反,常府上下也無力阻攔,甚至可能遭來滅門的災禍。但即使如此,常夫人威嚴依舊,仿佛居於優勢的地位。她絕不能在戴安麵前低頭。
不久前,劉以伯也帶著手下趕到了總舵府,但卻隻是靜靜看著事態的發展,並不發話。這時,他心裏正打著算盤:「如果常夫人交出了玉鴻翎,答應重選總舵主,也正和了自己的意思;如果戴安硬搶玉鴻翎,那麽自己就可以以『討逆』為由,出手殺了戴安,並且以此為功登上總舵主之位。」
無論怎麽發展,劉以伯都可以坐收漁人之利,果然是一隻老狐狸。
那戴安見常夫人堅決不肯妥協,冷笑道:「常夫人遲遲不肯交出玉鴻翎,難道是想讓你那二兒子繼承總舵主之位嗎?」
常夫人氣得咬了咬牙,她無法忍受戴安話語裏的諷刺,但也無法反駁。常楓是個傻子,這是不爭的事實,沒有人會服從一個傻子的命令,也沒有人會讓一個傻子統領一個幫派。
戴安冷笑著,得意地看著常夫人鐵青的表情。
「沒錯。」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聲音從眾人身後傳了出來。吐字清晰,聲量也正好讓前堂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雖然隻是兩個字,卻令眾人臉上都露出了異色,所有人都扭頭望向來人。
隻見一名臉上掛著高深莫測笑容的白衣少年,負手跨過門坎,向眾人走來。劉以伯一眼就認出來人正是不久前還跟自己呆在分舵府的那名少年。隱隱預感到一絲不祥,心想他怎麽會跑到這裏來了?
前堂所有人都麵麵相覷,他們不懂這陌生的少年為什麽在這個時候出現,而且還信口說要讓常楓繼承總舵主。
嶽淩樓走到了三派人的中央,他身後還跟著怯生生的常楓。
戴安問道:「你是何人?在這裏幹什麽?」
嶽淩樓道:「你不用管我是何人,隻要知道我身旁這位是常楓公子就已經足夠了。」
戴安大笑:「我當然知道他是常楓,而且我還知道他是個傻子。」
「既然如此……」嶽淩樓的雙眉一挑,「那你可知道他現在是千鴻一派的總舵主?」
「他?」戴安的鼻子一哼,不屑地瞟了常楓一眼。常楓嚇得急忙往後縮了幾步,但卻被嶽淩樓給拽住了衣角。見狀,人群裏又發出幾聲冷笑——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成為總舵主?實在是天大的笑話。
常夫人心急地皺緊了眉,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望著嶽淩樓。嶽淩樓故意不去看她,反問戴安道:「不是他,難道是你麽?」
「你到底是什麽人?」戴安怒氣衝衝地轉移了話題。畢竟他不可能現在承認自己想當總舵主的野心,即使在場的所有人一眼都可以看出來。
「總舵主之位當然是能者居之……」嶽淩樓斜了戴安一眼,又把話題拉到另外一個方向,他以一種高高在上的眼神環顧了大廳一周後,視線又落回到戴安的臉上,「不知道戴大人你敢不敢和常楓公子比試一下?誰贏了就聽誰的……」
「和他比?」戴安冷笑著,「怎麽個比法?」
嶽淩樓揚了揚頭,甜笑著說:「比踢皮球。」
「荒唐!」戴安立刻大聲叱喝了一句。自己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怎麽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和一個傻子比試踢皮球?這種事情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
「這有什麽荒唐的?」嶽淩樓垂下了眼,看著自己手中的那顆皮球,把它支到戴安麵前說,「其實你不比也可以,不過,敢跟我打個賭嗎?」
劉以伯半眯著眼看嶽淩樓,嘴角掛著一絲狡黠的微笑。從這白衣少年踏進常府正廳開始,戴安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他總是有意無意地在激怒著對方,並且自己始終保持一臉淡然,絲毫不受對方情緒的影響,這就大大擾亂了戴安的陣腳。真是有點意思……劉以伯靜觀其變。
「你要怎麽個賭法?」戴安的聲音壓得很低,隱隱透著些殺氣。
嶽淩樓稍稍停頓了一會兒說:「賭常楓踢到的球是單數還是雙數。你若贏了,玉鴻翎就交給你;你若輸了,就把你的人頭留下。對吧……常夫人?」嶽淩樓偏頭對常夫人揚了揚下巴,畢竟要不要交出玉鴻翎這件事必須要常夫人點頭,這個賭局才能生效的。
沒有辜負嶽淩樓的期望,常夫人沉著地點下了頭。麵色凝重,仿佛要她交出玉鴻翎就像是要她交出自己的命一樣。她雖然不知道嶽淩樓的身份和來意,但見他一直維護著常楓,就把嶽淩樓當成自己人看待了。
聞言戴安大笑道:「你不覺得我的賭注太大了一點嗎?」
「你怕輸啊?」嶽淩樓平淡地頂了他一句,把戴安的臉色頂得更加難看。
「笑話,我怎麽會怕輸!」
「那你賭單,還是賭雙?」嶽淩樓一臉嚴肅地問。一把拽住常楓的手腕,把他從自己的身後拉出來,讓他立在大廳中央。
戴安脫口而出:「單!」
他已經打定了主意,如果賭贏了得到玉鴻翎自然好,即使輸了也可以毀約把玉鴻翎硬搶到手,常府上下絕對沒人可以擋得住他。不過,戴安唯一顧慮的人就是劉以伯——他竟然一點動作也沒有,實在是太奇怪。
其實這件事情隻有再向前推一點,就絲毫不奇怪。因為劉以伯已經知道天翔門送來的玉鴻翎是個假貨,又怎麽會費力去搶呢?他現在正巴不得戴安和常家的人動起手來,最好兩敗俱傷,自己再來收拾殘局一統大勢。
「單麽?」嶽淩樓輕聲重複了一遍,把皮球塞到常楓手上說,「常楓乖,常楓不是要踢球嗎?現在在踢球好不好?」
常楓把球抱在胸口,不停地搖頭。他早就被這麽多凶神惡煞般的人群嚇破了膽子,連話都說不清楚,更別說什麽踢球了。
嶽淩樓摸摸常楓的頭,對他嫣然一笑:「常楓不怕,就像在後院那樣踢就行了。」
也許這個世界上可以抗拒嶽淩樓笑容的人還沒有出生,所以常楓也拒絕不了。他癡癡地盯著嶽淩樓看了好半天,他從來沒有見過有人笑得這麽好看,像是一個妖精有著勾魂攝魄的魅力。
「好嗎?」見常楓竟然呆住了,嶽淩樓又勸誘了一句。常楓這才默默地點下了頭,把皮球到半空,數到:「花皮球,圓又圓。踢一腳……」
賭局開始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隨著那顆球一上一下。誰也沒有注意到嶽淩樓手指微小的動作,他雙指一曲一彈,一個白點便急速朝常楓單立在地的左腳打去。
「啊!」常楓輕叫了一聲,摔倒在地。那顆皮球從半空中落下,打到地板,然後彈起,劃出一條象征著死亡的曲線……不斷地重複著這個動作。所有人仿佛在那一瞬間都蒙住了,不知該怎麽反應,此時隻聽一聲——
「你輸了,把你的人頭留下來!」說話人是常夫人。
戴安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笑,二話不說揮刀向常夫人的脖子砍去。事端已被挑起,數道兵刃出匣,頓時常府前堂隻聽一片『當當』兵刃相接的聲音。黏膩的紅色**濺上了牆壁,濺到了每個人的臉上,所有人臉上的表情都是瘋狂的,在刀光中尋求著殺人和逃命的機會。
肉tǐ被割裂的聲音,混合著喉嚨裏壓抑的慘叫。常楓捂住耳閉上眼,害怕地縮到牆角,身體瑟瑟發抖。沒有人注意到他,也沒有人把他當成敵人,他好端端地蹲在牆角,連一點輕傷也沒有……
混亂之中,嶽淩樓早已悄然離開。他要做的都做的,剩下的事情就是他們千鴻一派內部的惡鬥,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所以犯不著要呆在那裏把戲看到最後。
何等相似的情節,十年前的嶽家也是自取滅亡;何等相似的仇恨,常家也許會被滅掉吧?誰能夠活下來?活著去報仇……繼續廝殺,創造新的仇恨……
出了常府不遠是一條荒徑,路邊沒有花草,隻有枯黃幹裂的泥土在腳底散發出陣陣焦灼的熱氣。心裏好煩……嶽淩樓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移動著腳步,越走越遠……漸漸那些拚殺的聲音變得模糊,最終消失……
「我還以為你想救常楓。」一個聲音突兀地從嶽淩樓的身後傳來,那語氣裏是不可思議的質問。不用回頭,嶽淩樓知道身後的人是西盡愁。果然他不是那麽容易就被甩掉的人……不過現在已經無所謂了,千鴻一派內部的惡鬥已經被挑起,沒有人可以阻止事態的發展。
嶽淩樓沒有停下,也沒有回頭,隻反問了一句:「我為什麽要救他?」
「那你又為什麽要害他!」西盡愁跟了上去,他真的有股衝動想一把抓住嶽淩樓的手腕,問他到底在想些什麽,「如果你不把常楓帶到正廳去,不和戴安提那個陷阱賭局,常夫人也許早已受形勢所迫交出玉鴻翎,把事端平息下去了……」
「是啊,的確如此……」嶽淩樓的表情有些遺憾,仿佛這些事情都和他無關,他隻是一名最普通的旁觀者罷了。他不允許自己對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罪惡——決不允許!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會害死多少人?」西盡愁加重了語氣。
「我不知道。」嶽淩樓徹底忽視對方的怒氣,風輕雲淡地敷衍了一句。
「你這樣做是為了什麽?為了天翔門?」
嶽淩樓道:「你如果要這樣理解……其實也不算錯……」
天翔門此次被派來接鏢的人最多不會超過二十個,如果千鴻一派不先起內亂削弱自身力量的話,天翔是鬥不過千鴻的。所以,嶽淩樓先殺總舵主常桐,再把戴安逼到絕路,的確是為了削弱千鴻一派的勢力,給天翔門創造機會。
西盡愁突然不說話了,隻是一直跟著嶽淩樓走。聽到對方事不關己悠然自得的語調,讓他覺得自己這麽義憤填膺的樣子就像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
半晌,嶽淩樓突然問道:「你跟了我多久?」
「一直都跟著……」西盡愁終於想到要把話題往正題上拉了,「現在,你總該告訴我尹瑉瑉的下落了吧?」
「現在……」嶽淩樓頓了頓,搪塞道,「還沒到晚上。」
西盡愁自朝地一笑,仿佛在自言自語:「我會相信你真是一個天大的錯誤。」
嶽淩樓順口敷衍:「的確如此。」
「你到底知不知道尹瑉瑉的下落?」
沒有絲毫猶豫,嶽淩樓回答道:「我不知道。」
照時間來推算,天翔門李銓一行人應該正朝興和城這邊趕來,天翔與千鴻的爭鬥已不可避免。事態已經發展到了這一步,沒有人有能力扭轉,所以嶽淩樓也不打算繼續欺騙西盡愁了。
「我真的很想一刀殺了你。」西盡愁著實被他氣得不輕。如果你真想騙我就應該認真布一個象樣的局啊,讓我跟著你晃了一整天,結果事情辦完了就一腳把我踢開,連個安慰的借口沒有,誰都會不爽的!
「為什麽要說『想』?」嶽淩樓突然站住,回頭望著西盡愁,笑得分外妖嬈。
「你自己去想。」西盡愁懶得跟他多做解釋,抱住手臂獨自生著悶氣。
那個時候,烈日正當空,午後無風。荒徑上的兩人都沉默著,各有所思,卻又都不輕易表露出來。良久的注視後,嶽淩樓終於再次開口:「其實……我也很想殺了我自己。」
西盡愁抬眼看他,問:「為什麽要說『想』?」
嶽淩樓對他狡猾地一笑道:「你自己去想。」
一直到多年以後,西盡愁依然忘不掉嶽淩樓說出這句話時的眼神——迷茫痛苦而又要死死掙紮的眼神。有種深藏的疲憊,又有不願放棄的執著。也許,自己真的是中了這小妖精的魔了吧……才會覺得他很特別,難以理解,但卻有種很強烈的魅力在吸引著自己。
「敢不敢和我打一個賭?」嶽淩樓偏偏頭,把發絲掖到耳後。
「你要賭什麽?」
「賭你會愛上我。」
西盡愁愣了愣問:「賭注呢?」
「頂上人頭。」嶽淩樓衝他笑,天真地眨眼,抿了抿嘴。
「如果贏的人是我呢?」
「這場賭局,無論輸贏,都是你的劫難……」嶽淩樓揚起眉,深黑的眸子裏沒有反光,「你信不信?」
「聽你這麽一說,我倒很想試試……」也許西盡愁的確是一個莫名其妙的人。
與此同時,興和城裏揚起一片黃塵。馬鈴聲響徹了灰蒙蒙的街道,城裏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這奇怪的馬隊。『天翔』的金字旗幟異常刺眼,對江湖門派稍微熟悉一點的人都暗暗皺起了眉,低聲自言自語道:「興和城不太平了……」
這隊人馬正是李銓和沈重元,他們已經買了馬匆忙由離陽趕到了興和城。
千鴻一派總舵主常桐今天早晨死在一家妓院裏,這事不消半日就傳遍了城裏的大街小巷,街頭巷尾隻要有人聚在一起的地方,就一定是在談這件事情。
沈重元隱隱感到城裏危險和緊張混雜的氣氛,於是下馬一問才知道是千鴻一派出了事情。常桐的死和段瑞南的失蹤會不會有什麽聯係?沈重元自然而然地把兩件事連在一起分析起來。但是他現在還想不明白,隻覺得這兩件事情的發生時間未免太過巧合……說不定是有人暗中安排了這一切……
想到這裏,沈重元立即向李銓建議道:「李鏢頭,我們還是先早個地方暫住下來,弄清楚情況再去千鴻總舵也不遲,現在隻怕千鴻一派裏麵亂得很呢……」
李銓道:「這有什麽好怕的,他們亂他們的事,我們要我們的人,還要看什麽情況,浪費時間。」
沈重元歎一口氣道:「我隻怕這樣貿然前去,正好中了什麽人的詭計……」
李銓道若有所思道:「有人要設計我們?」
沈重元重重地點下了頭。為了能讓李銓冷靜下來,他也隻能這麽做了。
李銓見沈重元態度如此堅決,也就不再多說,省得傷了自家人的和氣。他一揚手,吩咐手下人道:「趕了這麽久的路,兄弟們都累了,我們先找個地方歇息一下,養好了精神再去他們千鴻總舵。」
戴安居然是常桐死後第一個跳出來索要玉鴻翎的人,這的確是嶽淩樓始料未及的。因為在嶽淩樓看來,戴安隻不過是千鴻一派裏的一個不足以成大事的小人物罷了。雖然年輕的時候建立了不少功績,但近幾年來卻耽於逸樂,光是小妾就納了七個。
這樣的人,即使想當總舵主,也不過是為了自己的錢囊打算罷了。絕對不是想振興千鴻一派,重征南疆。
不到半個時辰,戴安的手下降的降,死的死,有來無回化作冤鬼。就連戴安自己也在劉以伯的刀下送了性命。他有勇無謀地跑到總舵府來這件事,就如同一場鬧劇般匆匆上演,又匆匆收場。
最後,隻便宜了劉以伯。常夫人在混亂中被砍殺斃命,常楓又隻是個傻子,這千鴻一派裏還有誰可以反抗他?這總舵主之位,舍他又其誰?
想到這裏,劉以伯不禁大笑起來。
但他笑得還太早了,眼前的一切竟使他忘了嶽淩樓告訴他的事——天翔鏢局的人就要趕來了。
這一天,對千鴻一派的人來說,發生了太多的事情。首先是總舵主常桐死了,然後常夫人和戴安也死了,連帶著無數的小卒。嶽淩樓說過他不知道自己會害死多少人,其實事實上,他的確無從算起。
夜漸漸深了,常府前堂裏的血氣在夜風中漸漸淡去。但怨念還在,仇恨還在。庭院裏沙沙作響的樹葉,那婆娑的影子,就像是冤魂的哀叫一般寒徹人心。
嶽淩樓抱住了手臂,夜風讓他的身體變得冰涼。其實使他體溫下降的,並不隻是夜風而已,還有一個他永遠也不想承認的因素——叫做罪孽。
這般慘景在嶽淩樓看來,和十年前嶽家被滅門時何等相似……嶽家的仇恨有嶽淩樓記著,那麽常家的仇恨呢?要由常楓記著嗎?
常楓是個傻子,他不懂得辨認仇人和朋友,不懂智謀,也不懂技擊之術。他不會痛恨那些奪走他家人生命的人,不會念念不忘報仇雪恨,即使是在發生了那種血腥屠殺之後,他依然可以入睡。
劉以伯並未殺死常楓,因為他要為自己留個好名聲,讓江湖中的人說他『狹義心腸,收養著前舵主的遺子,常家唯一的血脈,是一個有德有義的豪傑。』
夜風很涼,即使在盛夏也依然很涼。常楓翻了個身猛然驚醒,夢裏血紅的光線和尖利的哀嚎瞬間消失,白天宛如地獄般的場景再次重現,閉上眼就能看見。好可怕,那麽多的人都倒下了,以一種怪異的姿勢撲在地上,瞪大著雙瞳,紅血長淌。
常楓深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睛不敢再閉上。突然,他看見窗口有一個影子。那影子一動不動地坐在窗台上,背著月光,看不清臉。
常楓望著那黑影,那黑影也望著他。突然,那黑影變白了,月光清冷,照在來人的白衣上,更冷……
「哥哥……」常楓興奮地喊了一聲。他認出那人是中午玩球時碰到的漂亮哥哥。
嶽淩樓把食指靠在唇邊,淡淡一笑,示意常楓不要吵鬧,緊接著他翻身跳下窗台,坐到常府的床邊。
「哥哥……」常楓的聲音聽上去高興。小孩子本來就喜歡漂亮的東西,所以常楓對嶽淩樓非常有好感。這好感讓嶽淩樓非常不舒服,他摸摸常楓的頭,像母親一般替常楓蓋好被子。為什麽不恨我呢?為什麽還要對我笑呢?是我害得常家被滅門,是我害得你失去了所有的親人,我是你的仇人啊,你知不知道?
嶽淩樓看著常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對方隻是一個傻子啊,如果他不是傻子,就不會這樣安靜地任由我這個仇人坐在身邊了吧?嶽淩樓自己給了自己一個解釋。
這種深深的罪惡感是他從來也沒有感覺到的,他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做的事情,隻為了複仇一個目標他可以做任何事情,並且都是對的。為了這一個目標,所有的犧牲都是值得的,他曾經無數次地這樣告誡自己,催眠自己,麻痹自己。但是,為什麽……為什麽那種泯滅的罪惡感又回來了?
壓抑的痛苦讓嶽淩樓的頭一陣暈眩,仿佛有無數亡靈在他的耳邊哭叫,嘶號著要他償命,拉扯著他的衣服要把他拽入地獄,要他萬劫不複!要他永不超生!
「哥哥……哥哥……」是常楓的聲音,「哥哥你哪裏痛嗎?」
嶽淩樓搖頭。
「那為什麽要哭呢?」常楓有些著急地扯過衣服要替嶽淩樓擦去淚水。
嶽淩樓還是搖頭,不停地搖頭,猛烈地搖頭,把臉埋入掌心,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掌心被溫熱的**弄濕,順著手臂滑落下來,濺到地板滴答作響。眼淚……原來並不曾消失……為什麽會哭?這種苦楚,被埋在心底好深好深的地方,連自己都忘了……是因為憎恨,還是因為悔恨……再次被喚醒……
慌亂之中,常楓摟住了嶽淩樓的肩膀,雖然他隻有六歲孩童的智商,但的確已經是個二十四歲的成年人了,他有著足夠讓嶽淩樓感到安心的寬闊胸膛和溫暖的臂膀。
「哥哥……」常楓哄小孩似的拍拍嶽淩樓的後背。
「叫我,淩樓。」從嶽淩樓的聲音裏可以聽出他已經平靜下來了,他一手捂住了心口,微微喘著氣。
常楓聽話地改口道:「淩樓哥哥,你現在還痛嗎?」
「不,好多了。」嶽淩樓在常楓懷裏抬起了頭,恢複了平常的神情。隻有微腫的雙眼證明他剛剛的失常不是虛幻,而是真實的——那種象征著弱者的**真的從他眼裏流出來了。
「抱緊我好嗎?」嶽淩樓環住了常楓的腰杆,把頭枕在他的肩膀上,以一個舒服的姿勢感受著對方的體溫,「我好冷,真的好冷……冷得就快要瘋掉了……」
「哦。」常楓應了一聲,把嶽淩樓摟入懷中,自言自語道,「每當我哭起來的時候,媽媽就會這樣抱住我……」
媽媽?好遙遠的名詞……嶽淩樓閉上眼睛。現在所有的一切仿佛都不重要了,不知為何,在常楓的懷裏會讓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心。沒有任何欲wang,隻是彼此之間單純的安慰。寂寞的感覺是每個人都會有的吧?但在嶽淩樓心裏卻更加深,更加沉。
耿原修的養子,錦衣玉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頂得上半個皇族。但是,那個男人,究竟把自己當成什麽?替代品麽?
因為自己是慕容情唯一的孩子,那個溫婉端莊的女人唯一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東西?看著我的臉,抱著我的身體,心裏想的卻是另一個女人,喚的卻是另一個女人的名字!
「我不是她!」無數次想要大聲喊出這句話,但卻受不了那個男人癲狂的表情。他是個瘋子,不折不扣!自慕容情被嶽閑殺死的那天起,他就瘋了。自自己十歲的那一年起他就瘋得更加徹底,扼住自己的手腕,把自己摔到床上,撕去衣服,瘋狂地親吻,一次次的**,苦難的顛峰……
整個世界都瘋掉了!所有的人都不正常!
自那天起,耿原修白天和晚上根本就是兩個人。白日衣冠,夜晚禽shòu……不知道他記不記得自己夜夜做過的事情,是否隻當那是一場春夢?夢裏他與那個深深愛戀卻又不能得到的女人纏綿悱惻洞房花燭,卻不知道陪他渡過一個又一個春夜的人卻是一名少年——他的養子。
即使有一張越來越象慕容情的臉,但他的名字卻永遠不變——淩樓,嶽淩樓。念我的名字,擁我入夢……這真的很難做到麽?
嶽淩樓環住常楓的手突然緊了緊,拽住對方的衣物狠狠地絞!狠狠地絞!兩人以一種極度曖mei的姿勢擁抱在一起,嶽淩樓抬起了臉,朝常楓靠近,近到讓常楓感到了一陣一陣的暈眩。
「知不知道……」縹緲的氣息縹緲的話語,「……大人之間安慰人的方法,應該是這樣的……」
說著,便是四唇相貼,隻是貼著而已,良久良久。
「咳咳。」兩聲故意作出來的咳嗽從窗外傳來。嶽淩樓驀然轉頭,西盡愁已站在窗邊。
「你在這裏幹什麽?」嶽淩樓顰眉,滿臉不爽。
西盡愁不答反問:「你又在這裏幹什麽?」
嶽淩樓笑道:「你難道看不見嗎?」
「嗯……」西盡愁撓了撓下巴,「應該說是全都看見了吧……」
「那你還在這裏幹什麽?」嶽淩樓拿出攆人的架勢。
但西盡愁卻仿佛看不見,壞笑著說:「提醒你你如果想做那種事情的話,眼前還有一個更加合適的人選。」
嶽淩樓徹底無語,今天他總算見識到了臉皮厚的最高境界。其實,連西盡愁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在那樣的時間,那樣的地點,對那樣的人,說出那樣的話。
也許是第一次見到他倒在湖邊抬眼求救的時候,也許是擁他入懷聞到那幽幽體香的時候,也許是看見驕陽下他抬頭迎向陽光半眯起眼的時候,也許是知道他也會在暗夜裏瘋狂落淚的時候……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
掙不出,逃不脫。
短短的兩日,卻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而這些事情,仿佛都早已在冥冥紅塵中注定了下來,仿佛已不容自己懷疑對他的寸步不離意味著什麽。
西盡愁不是一個懂得壓抑的人,所以他說了出來。即使對方是個男人,而且是個很可怕的男人,是摯友死前唯一忠告他要小心的男人。
即使這樣又如何,望著嶽淩樓一步一步移過來的纖纖玉影,西盡愁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眼前的佳人就在他伸手可以碰觸到的地方,即使隻是一次也好,西盡愁是如此的渴望得到他,無論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