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98章 清談

那天黃昏,車馬盈門,衛明淵帶著兩個妹妹來到了竇知府的宅邸。兩下男賓女眷各有去處,並不在一起。席上雖沒有山珍海味,但也做得十分精細講究,大家一邊吃喝一邊聊天,倒也熱鬧喜興。

用過了席,竇夫人請大家一道前往花街觀燈。雲州的風俗與中原相似,都是在中元節掛燈辦燈會的,不過知府大人為了給夫人做壽,提出中秋節也搞個燈會讓大家一起樂嗬,這個提議必須捧場。這幾年大家日子都好過,也都有閑錢閑心出來耍子。花街就是離府衙不遠的正前街,那裏商鋪林立,位於懷遠城中間,一向熱鬧得很。

中秋夜沒有宵禁,百姓們拖老攜幼出來觀燈玩耍,整條街人流如織,都熱鬧得很。

因為要與民同樂,眾位夫人小姐們出行也隻戴了帷帽,並沒有立布幃,一群人說說笑笑走在街上,花街極長,從前到後足有近兩千步遠,其間有兩條小河穿街而過,上麵架著的兩座木橋已有三百多年曆史,一名望月橋,一名賣糕橋,都是懷遠城裏十分有名的景觀。望月橋旁有一座古塔,每月十五月圓時,在固定時間,月光會透過塔頂圓孔映入橋下的河麵,形成三輪月影,與空中明月呼應。而賣糕橋則是有口口相傳的傳說,聽聞百餘年前前朝著名的大才子,後來官至政事堂首相的黃履黃閣老便是在此橋得遇仙人,吃了仙人賣的一塊米糕而打通七竅,以後文曲星星力附身,成為舉世聞名的賢相。如今這賣糕橋兩邊也擠滿了挑著擔子來賣糕的小販,經過此橋,無論男女都會買上一塊糕,意味著步步高升,討個口彩。

衛明蕊心不在焉地跟在竇夫人身後,這裏頭的女眷,以她是國公府出身,地位最高。不過這雲州境的官夫人們卻並不討好巴結她,她們各自組團成隊,或是評議花燈,或是競猜燈謎,又或是駐足街邊店鋪,看著花樣首飾小玩意兒,除了竇夫人嚴氏對她還很客氣加和氣,衛明蕊已經十分敏感地覺查出各位夫人對她們姐妹的孤立。

其實也很好理解。敬國公名頭雖然嚇人,但隻是勳貴,國公府裏沒有身居高位的當朝官員,在皇帝麵前說話的影響力也很一般,這些夫人們都是人精,知道就算討好了敬國公府裏的小姐,對她們家裏夫君子侄的官途也沒有什麽影響,再加上前頭也有些許風言風語在私底下~流傳,這兩位衛家小姐來雲州的目的十分可疑。本就報著或許能與昭王或慶平侯府結親的夫人們對這樣直接跑來雲州追男人的貴女除了感歎一聲膽子真大,真不成體統之外,大概也就隻能敬而遠之,免得沾上一身腥了。

本地的官夫人們孤立她,衛明蕊卻也不在意。在她眼中,這些不過是芝麻小官兒家裏沒有見識的婦人。她在意的是難得有機會出來,卻不知道昭王殿下此時在哪裏。

宇文泰在哪裏?

他們離得其實並不遠。原本差不多是一道兒出的門,隻是男子腳程快些,也不像女人們動不動就會停下來看看這個瞧瞧那個。何況宇文泰對花燈並無興趣,隻不過是體念著竇庸一片愛妻之心,過來捧個場罷了,匆匆過了望月橋,他便拉著一道來的顧昀、明殊和不歸大師,四人一起進了橋邊的望月樓,叫了茶水點心,等著看映水三月的奇景。

席間,不歸說起他遊曆四方時的趣聞,三個年輕人聽得津津有味,撫掌大笑,恨不得身上插了翅膀也去遊曆一番。明殊和宇文泰倒還好,兩人的師父都是遊方的道人,早先帶著他們見識過不少世麵

。顧昀卻是在南華宗習武的,滿門光頭,隻有在十三歲那年,才由師父明光大師帶著到南方走了一遭,江湖閱曆經驗十分缺乏,此時聽不歸說起,又羨慕又向往說:“等有遭一日北疆平定,我一定效仿不歸兄,踏遍三山五嶽,盡享這天地風光。”

“嘿,帶上我!”宇文泰舉手。

“還有我!”明殊不甘落後。

“得了,等北疆平定,你說不準就要娶媳婦生孩子,哪裏有空跟我們一起走啊!”宇文泰斜睨了她一眼,這二年工夫,他與明殊早已混熟了,因為顧昀的開解,他已可將以前不可言說的小心思放了下來,如今對著明殊也坦然了許多。相處起來,倒更像是兄弟。

明殊怔了怔,突然垂下頭,低低說了聲:“我不娶媳婦。”

宇文泰不以為然。不歸目光溫柔地看著她,念了句佛,和聲道:“世事總有解決之道,柳暗之後必有花明,明小施主不必如此,未來可期。”

明殊揉了揉有點發酸的鼻子。她已經走出太遠的距離,縱有一日~她能恢複女兒身,以她從軍三載,與無數軍漢混居過的經曆,也不會有人樂意要她做妻子。

更何況這三年的時候於她而言,有如脫胎換骨一般。蒼天厚土,茫茫草原,她曾馳騁,曾高歌,曾手執長槍利刃,斬無數敵人於馬下。心胸見識,早已不是閨閣女子那般狹小,真要嫁了人,每天囿於宅院那方寸之地,周旋於諸多女眷親戚之間,婆媳、翁姑、妯娌,天天雞毛蒜皮、油鹽醋茶、家長裏短、爭風吃醋,她一定會被憋死。這年月,家有餘財的男人,哪怕是個粗野農夫,都能起花心再買個丫頭來,更別說那些勳貴之家,豪富之門,更是藏汙納垢之所。明殊自小在鄉間長大,莊上的農人性情淳樸,女人悍辣,男人厚道,一家子和和美美,很少起爭執,很是讓她羨慕。想想以前小時候心心念念的衛家老宅,就算衛三老爺與莊氏琴瑟和鳴,感情深厚,房裏也有三四個侍寢的姨娘通房,半數還都是莊氏為他挑來的。隻為了在她有小日子或是有孕生子的期間,能拉攏住丈夫,不叫他生了外心,在外頭置什麽宅子。

一輩子不嫁其實也沒什麽。明殊這麽想。

不過一輩子當男人也不是個事兒。

以前明殊總是想著能將身世之謎弄清楚,不求將被人搶走的東西再奪回來,隻求給個心安,給那些陪伴她長大,又因她而喪命的鄉親們一個交待。這三年下來,她的胸懷放開許多。心裏怨恨雖然還在,但眼光已經不會再被區區一個衛家所困,她想的更多的是,如何能將北戎擊退,如何保護邊境的百姓,如何能為國家的安定盡自己最大的力量。

“胡虜不滅,何以家為。”

這八個字吐出來,桌上的三個男人都抬起頭看向她。

胡虜不止北戎一家,西涼,西狄及其後的沙羅國,哪個不是虎視眈眈,想著要從大盛撕下最肥嫩的一塊肉?

明殊這句話說出來,便是表明,最少十五年裏,她不會考慮婚姻這個問題。

過了十五年,她就三十多歲了。三十多歲還沒有胡須,喉結細小,肌膚白~嫩,便是再高妙的偽裝也很難不讓人起疑心。那時候,估計身上月信已至,體力下滑,再在軍中廝混已十分不便。明殊想著,她要趁現在這幾年,努力建軍功,快點升職。這其中肯定還有回京述職的機會,她再想法子混進敬國公府,混進宜王府,非要莊氏和衛明珠將當

年的事給個交待不可。

總得讓她知道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誰,以後年節她也有個牌位可以祭祀。

等將來,她功成身退,便帶著父母的牌位遊曆山河去。隨性地活著,走不動了,便找處山明水秀的地方,恢複女兒身,結廬而居,收養幾個孩子,教他們認書習武,也算是了無遺憾了。

當然,這念頭隻能在她心頭打轉,麵前這三位,卻是一個也不能訴諸於口的。

她看著不歸的眼睛,心頭微顫,忙垂下頭又喝了一口酒。

這是她與不歸和顧昀第二次進入草原。與第一次一樣,不歸帶人扮成商隊,她和顧昀在後麵接應。因有阿綮地老人的指點,南邊草原的部族大部分都確定了大概的位置,一路通行十分順暢。

這年的雪災十分殘酷,有些弱小的部族甚至沒能等到被別的部族吞並,就在風雪中消失了。挺下來的部族有強壯的男人,年輕健壯的婦人,體弱的老人和孩子雖然死了不少,但隻要有生力軍在,孩子還是會有的,希望也就存在。

正因如此,不歸的商隊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歡迎和覬覦。困苦了一冬的牧民等到了馱著鹽巴,布匹和茶葉的商人,不僅要價比他們從北戎自己的商人那裏要低得多得多,還允許他們部分賒賬,同意到秋天時,他們拿存儲的羊毛和養肥的牛羊來換。並且還答應在下一個冬季到來之前,給他們帶來更多用以過冬的器具和物品。

牧民們將不歸視為神明送來的善人,對於草原各部的情況和局勢,不需要不歸的人多做引導,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當然,有歡迎的部族,更有對他們覬覦的人,這些人,有馬匪,也有一些凶狠的部族。他們不想以物易物。在他們眼中,商隊就是一隻肥羊,可以直接殺光搶光,為什麽還要花錢去買?

對這些人,就算是出身佛門的不歸,似乎也沒有半點憐憫之心。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作惡,雖惡不罰。

向善的,佛開一道門,普渡眾生。

為惡者,因果自輪回,報應不爽。

這次的準備充分,時間充裕,季節溫度氣候都好,他們一行人深入草原腹地,摸著了不少情況。越是招搖,反而越沒人懷疑他們是南人的探子,到最後,明殊所帶的兵馬甚至不再與不歸的商隊分隔太遠,直接被當成商隊高價請來的護衛武裝,倒也震懾了不少有心打劫卻武力薄弱的勢力。

接近金水河時,做向導的北戎牧民不敢再帶路,言說前麵是汗王的領地,金頂汗帳可能出現在金水河的任何一處,所以金水河畔隻要發現有金色大旗豎地,這段流域的二十裏之內不許別部牧民進入,一旦被汗王衛隊抓到,不止自己會沒命,還會連累所屬部族及親朋好友。

然而並不是隻要見到豎金旗,汗帳就在那裏。北戎的規矩是金水河畔同時會有五段區域插金旗,但除了汗王衛隊和由汗帳請來的客人,沒人知道這五處哪裏是真哪裏是假。

再向前行進並無意義,即便此處便是金頂汗帳立帳之處,以他們所帶的兵力和武器,想要潛入戒備森嚴的汗帳也是有一定難度的。

更何況,老汗王一直說要死要死,到現在還吊著一口氣呢。正好牽製那些野心勃勃不安份的皇子們。

不管是顧昀明殊還是不歸,此刻都不想助也速失裏一臂之力。所以在探查四周的地形和情況之後,他們帶著隊伍謹慎地退出了草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