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86章 夜談

越向北走,雪下得越大。

草原四顧茫茫,沒有對草原熟悉的向導領路,再多的隊伍也會迷失方向。

深入草原腹地第四天,終於找到一處水源地的不歸下令全隊原地整休。搭起帳篷,點起篝火,被北風吹到麻木的身體終於可以活動開,血液在血管裏流動起來,全身都開始刺癢難耐。

不過沒有一個人發出抱怨的聲音,馬匹卸鞍,載滿貨物的車廂圍在外圈擋風,雪水鏟在鐵鍋裏,隨著溫度的升高慢慢融化,升起白色的霧氣。

此時雪已停了,朔風卷著雪粒呼嘯來去,整個草原似包攏在一大團濃霧中。因為能見度實在太低,明殊所帶的隊伍也不敢離開商隊太遠。草原一望無際,附近也沒有哪處可以避風的地方。商隊還有整支馬隊車廂可以圍起來擋擋風,他們可就沒那麽好運,隻能讓馬匹擠在一起,抓緊一切間隙趁著風雪小一些的時候將帳篷立起來。

黑夜降臨,帳篷內外像是兩個天地。厚厚的牛皮帳篷將風雪擋在外頭,聽著帳篷外忽如嗚咽忽如風哨的聲音以及雪粒不斷拍擊的沙沙聲,軍士們帶著濃濃的疲憊,緊張了三四天的神經不由自主地放鬆下來,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

顧昀的身份在隊伍裏也僅有幾人知曉。他一直在沉默地趕路,因為北方風大,隊伍中絕大多數人都用布巾將口鼻蒙住,隻露出一雙眼睛,所以很少有人見到顧昀的麵貌。他一直跟隨在明殊的身旁,外人看起來,這隻是明校尉身邊一個沉默寡言的親衛兵,而沒人想得到,竟然會是雲州軍一軍的主帥跟他們一起曉行夜宿在草原裏搏命。

自從發現顧昀跟在隊伍裏,明殊就感覺壓力很大。不止是對顧昀的人身安全要負責帶來的壓力,更多的,還是現在這樣……與他一起縮在不大的帳篷裏,背對背躺在一起的尷尬。

因為顧昀現在是明殊的“親衛”,他們幾乎無時無刻不在一起。一起趕路,一起吃飯,一起睡覺,甚至還會一起……去解手。

這種情況太正常了。為避免脫離隊伍或是遇到突發性的危險,隊伍裏並不允許人落單,雖然每行進一程會有時間讓大家略做休整,放水輕鬆,但總會有半道上遇見三急的情況。

一隊大男人,又不需要什麽避諱的,且這一路都是大草原,人毛都見不著半根。軍士們若有需求,常常走到隊伍邊上,幾個人一字排開,還常做出笑著比一比誰飆得遠這種無聊的比賽。

明殊隻好縮減一切用水,渴極了也隻敢拿水囊略沾沾口。她如今是一隊之長,手下人跟著她走,眼睛都盯著她,更何況身邊還有一個眼睛比誰都利,心思比誰都難猜的顧昀,稍有不慎便要前功盡棄。

不過三天工夫,明殊已經嘴唇幹裂,起了一層死皮,一抹一嘴的血。

昏黃的馬燈下攤著一張隻勾勒著簡單線條的羊皮卷,那是現在大盛軍中現有的北戎地形圖的複製品。是宇文泰自宮中收藏中辛苦找出來的,他親手照著描摹了三份,一份給了不歸,一份給了她。

這羊皮地圖也不知道是哪年畫的,現在看起來雖然簡陋,卻比宮製輿圖好用。北戎境內大半是草原,地麵上的明河有兩條,其中一條名為白水,被北戎視為母河,傳說北戎先祖便是此河河神之子,每年都會有北戎人前往這條河的上遊朝拜。另一條便是王帳所在的金水河

北戎疆域廣闊,除了這兩條深處腹地的明河,另有數條暗河流經草原的地下,同樣滋養著草原上的萬物。這張羊皮卷上就標出了三條暗河的流向。

也不知道製此圖的人是誰,暗河深在地底,竟不知他是如何探知暗河的存在和走向的,竟然還挺準。這處水源地便是其中一條靠南的暗河躍出地麵的部份,按著圖走,居然也被他們找到了。

商隊還好,難的是她帶的這支隊伍,要機動快速,全隊都是一人兩騎的配置。人的口糧還好辦,但兩百匹馬,馬料難帶,偏偏現在又是寒冬,原來地皮上還有些草可以啃,這兩天雪一下,草皮都被蓋住了,所攜馬料幾乎快見底。若再找不到一個部族可以添補給,頭一個倒下去的不是人,而是他們帶來的這些馬。

茫茫草原,沒有了馬,就跟自斷雙足沒兩樣。她帶著這一百多人,都得交待在這兒。

便是武功逆天,在這天寬地闊麵前,也不過如細如蜉蚍,算不得什麽。

“明日再派幾隊斥候,這兒既有水源,說不定能找著人。”明殊揉了揉有些酸脹的眼睛,對顧昀說。

“你嗓子啞了。”顧昀扔過來一隻半滿的水囊,“還有時間,且將心懷放開一些,便是東西吃的少些,水也要喝。不然還沒見著人呢,隻怕你就要倒下來了。”

明殊咽了口唾沫,隻覺得喉嚨裏火辣辣的疼。不用顧昀提醒,她也知道這樣的狀況不能再繼續下去。拿起水囊,小心地潤了潤嘴唇,才慢慢的,一點點地吞咽起來。

“壓力也別太大了。”顧昀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現在你是隊長,如此焦躁不安,下屬也會受到影響。”

明殊歎了一口氣,將身體靠在後頭的帳篷上。

“咱們若是能再等幾個月,等春天來了再進來,或許會更好一些。”

顧昀默然片刻道:“隻怕時間不等人。若現在不來這一趟,隻怕春天便無暇再顧及於此。”

誰也不知道北戎王帳那裏現在是什麽情形。老汗王還能挺多久,那幾十個王子的爭鬥到了哪一步,有多少徹底失敗,有多少占據上風,又有多少暗自潛伏,伺機而動。

外麵的雪停了,風也漸漸小了下來,剛進十一月,北地的氣候就如此惡劣,今冬又不知要凍死多少牛羊,但可以肯定的是,北戎從上到下,都不會有個好日子過了。所以到了冬末春初雪融的時節,邊境的壓力會更大。

不止有北戎貪婪成性過境掠殺的軍士,更有走投無路的牧民想要越過邊境尋一點求生之路。

明殊手捂著額頭倒在地上墊著的氈毯上,喃喃自語:“上天不仁。”

顧昀也躺了下來,伸手拽過氈被,雙手墊在頭下,慢慢地說:“萬物皆為芻狗,吾輩亦然。”所以總要掙命出來,不隻為個人,更為了族群。大盛是,北戎亦如是。所以沒什麽好糾結的。

你退,他便進,退一步,進十步。何若開始便寸步不讓,毫土不失。

“北戎人與我盛朝人不同,便是高過車轅的孩童也有張弓殺人的本事。”滅了燭火,四周一片漆黑。風聲已經小了,不再是那種淒厲的尖嘯,而轉成了女子嗚咽般的低吟,反而使黑夜更添了幾分寧寂。

“別有婦人之仁。”

“你看我像?”明殊冷笑了一聲,“我可是將整整一部來襲的青壯全

都宰了的人,我知道,雲州軍裏,現在還有人說我太過殘暴,心狠手辣,不念上蒼有好生之德。”

“那些人手上都沾著血,你對他仁德,他轉頭就殺你的親人同袍。”顧昀的聲調很冷,但聽起來卻讓人生出微微的暖意,“他們不懂,因為他們沒有切膚之痛,勿需理會。做你自己覺得對的,無愧於良心的便好。”

咦?明殊轉過臉,麵向顧昀的方向:“你說這話,難不成你受過切膚之痛?”

顧昀沒說話,帳中一片寂靜。明殊問過之後便有些兒後悔,見顧昀沒反應,想著估計他也不會說,神思昏懵,正要睡去之時,突然聽到顧昀開口。

“我十三歲那年,曾隨師父遊曆南方,到了閩州。閩州臨海,那裏有海寇,時常上岸劫掠。”顧昀的聲音微微有些發沙,明殊渾身一震,清醒了過來,“閩州都督豐銳便是在那年抵禦海寇入侵閩州望海城的時候被流矢所殺。我隨豐銳之子豐恒率援軍趕到時已經晚了,豐將軍身死,那些海寇攻入城中,正在燒殺搶掠。”

顧昀的聲音低了下來:“那是我第一回上戰場,也是第一回拿刀殺人,人血是熱的,濺在我身上,噴在我臉上,我連擦一擦的時間也沒有。”

他不說話了,明殊悄悄地伸出手,輕輕蓋在了他的手背上。

“殺第一名海寇時,我的腦子是空的,見那人倒下去,我連再次提刀的力氣都沒有了。若不是當時豐恒的親衛拚死為我擋了一刀,我隻怕現在不能在此與你說話。”顧昀的手翻過來,握住了明殊,掌心幹熱,並不是想象中的濕冷。

明明黑夜無光,二人卻好似能在黑夜中找到對方的眼睛一樣,彼此對望著,臉上不覺露出一絲笑來。

“還好他沒死,隻是背上受了一刀,被同袍搶下去了,我卻因而清醒了過來,就此入了修羅道。”

“你放心,我殺過的人也很多,才不會像你一樣在戰場拚殺的時候發呆。”

“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那一戰,海寇被殺了大半,望海城保住了。豐恒與我想趁勝追擊,為豐將軍報仇,為閩州絕患。我們費了許多功夫打聽到海寇的據點,便點齊兵軍,打算入海拔了他們的老巢。還沒出發前,我們在路上遇到了一隊流竄的海寇餘孽。”

“殺到最後,留了一個半大的孩子,看著隻有八、九歲而已,不知是他們從哪裏裹挾來的。我當時是這麽想的,不顧豐恒的堅持,將他給放了。”

“呀!”明殊小小地叫了一聲,“是不是出了麻煩?”

“那孩子父母叔伯都是海寇,他也是個小海寇,”顧昀說,“我們並不知道,這些海寇在岸上也有據點,離著我們出發不遠處有個村子,全是海寇留在岸上的家眷,得了那小子的信兒,到了夜裏便來突襲,燒了我們好幾條船。因著我一時心軟,害死了百十個軍中好漢的性命……”

雖然最後他們還是按著計劃將海寇老巢給掀了,但這事給顧昀造成了難以磨滅的影響。豐恒因此戰升職,繼承了父親的官職任閩州水軍都督,但他並不知道那個來助戰的小少年的真實身份。隻知道他是與一位南華宗高僧雲遊到此,見義勇為,拔刀相助。是以最後呈上的戰報上也隻能提一句“得義民相助”這五個字而已。

這件事,過了這些年,顧昀還是頭一回與人提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