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57章 生疑

暖閣裏有淡淡檀香縈繞,屋裏一坐一立,再無旁人。大盛皇帝宇文燾年近四旬,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雙眸湛湛,黑發烏須。不過此時,這位高高在上的真龍天子臉上露出的是難得一見的八卦神情,對麵前容貌俊美的少年說:“你的消息可靠否?”

顧昀微斂雙眉,態度十分恭敬:“坊間流傳不可信,不過正所謂空穴不來風。會有這樣的傳言流出來,當有一定的合理之處。”

他又道:“這消息是由江州七星閣傳出來的,七星閣是江湖上最大的消息買賣之所,所販售消息事後得證確實的十之八~九,聲譽極佳。臣取閱了近年我朝在西涼所設眼線上報的情形,似乎西涼上層貴族中也有類似隱秘的說法。觀西涼穆太後之行止,對這位左敦王極為寵愛信任,花費了無數心血想栽培他,對他甚至比對自己的親生兒子還要更上心些。”

皇帝雙目發亮,撚著頜下的龍須笑起來:“這等宮闈隱秘,就算有人知道也不敢泄露出來。能得到這樣的風聲,也數不易,當賞。”

顧昀躬身道是。

“如今西涼皇帝已經成年,朝堂之上還由穆氏掌持著。”皇帝將身體向後靠了靠,一派輕鬆地道,“這女人執掌西涼將近十年,享受了權勢的滋味,斷不肯輕易交出來。西涼的皇帝已經十八歲,聽說兒子女兒都生了一大堆出來,早該親政了。”

“正是。西涼少帝性情火爆剛愎,極有主見,近年與太後的關係愈發緊張。”顧昀想了想說,“倒是那個俱駒花顏,拙而不愚,敏而不剛,若真的是穆太後親子,她想將不聽話的兒子換個更聽話的來當這個皇帝,也在情理之中。”

被疑是穆太後私生子的俱駒花顏完全不知道暖閣裏君臣的那番對話。他父親俱駒華犁是西涼先帝的表兄,勇武善戰,被封了左敦王,後來幫表弟跟別的表兄弟鬥,靠著強大武力將表弟弄上帝位。後來先帝秋獵時被流矢劃破了手臂,當時沒有在意,卻不料在一個月後因破風之毒而崩。又是這位左敦王力排眾議,壓住了先帝蠢~蠢~欲~動的兄弟們,扶持著穆氏帶著幼子登位。

穆太後一直喜歡他,他小時候甚至有段日子是在宮裏與少帝一起長大的,感情特別好。母親是穆太後同胞妹妹,除了他之外,隻生了一個小女兒,對他也是十分寵愛,千依百順的。五年前他父親騎馬摔斷了脖子,他繼承了左敦王的爵位。原本穆太後還想讓少帝立他的妹妹當皇後,不過他小妹那時才五歲,年紀相差也太大了,不管是少帝還是俱駒夫人都不樂意,最後不了了之,所以俱駒花顏到現在也還是少帝的兄弟而不是大舅子。

這些對俱駒公子的影響力幾近於零。他自小順風順水地長大,千人疼萬人寵,沒把脾性養歪變成一個大禍害就算俱駒家祖上燒高香了。雖然穆太後幫他延請名師大儒,但他學來學去也隻會用西涼話唱幾首撩妹的小調兒,漢字那是什麽?你認識我,我不認識它。見他文不成,穆太後無奈,隻好又請了好幾位武林高手讓他學武。這個他倒是有點興趣,但紮了幾天馬步,俱駒大~爺又受不了了,嫌苦嫌累,最後也隻會舞幾手花架子。

就是這樣文不成武不就,每日遊手好閑流連花叢,雖無大功,亦無小過的左敦王,穆太後依舊拿他當寶,而對自己親生的少帝,橫挑鼻子豎挑眼,一萬個看不上。七星閣會說俱駒花顏實為穆太後與俱駒華犁的私生子,自然也不會隻憑著她對外甥的親近和態度,而是結合多方論證,時間,事件,局勢等等多方佐證,覺得此事的可能性在九成以上。

所以大盛將俱駒花顏抓在手上,無疑,正是捅到了穆太後的軟肋。現在這個女人不知該有多後悔,一時貪心以為這次聯軍出兵是十拿九穩,萬無一失的,把俱駒花顏送過來撈現成的軍功。

但再怎麽後悔也沒用,因為俱駒花顏這枚重要的棋子在手,西涼此時就算兵力強盛,也要投鼠忌器,不敢再摻和北戎的事了。

大盛皇帝對這位年輕的西涼左敦王還算不錯,不僅和顏悅色地款待了他,還在靠近皇城的坊市建了個宅子給他住,另外賜了個西平伯的大盛爵位給他。如今正是盛世,京都繁華還勝於江左,俱駒花顏將一顆忐忑的心收回腔子裏之後,終於有心情欣賞對於西涼來說是很南方的景和物。人聲喧沸,街市繁榮。西涼的冬天就算是西京每年都會凍死許多人,哪像盛都這般,見不到鵝花般的大雪和粗如兒臂的冰淩,隨處都是琳琅百物和紅男綠女。那樣熱鬧那樣平和,讓人流連忘返,直把盛都當作西京,都不想回去了。

消息傳回西涼,穆太後又驚又氣又怒又怕,但為了這個熊孩子,她也隻能上書大盛臣服,獻上無數金珠牛羊,隻求能將左敦王贖回去。可惜了,此時左敦王正樂不思蜀,一門心思學習漢話漢學,根本不肯回去,還說要踏遍大盛南北,欣賞山河壯闊,領略風物人情,拜訪名士大儒,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不學成個人物,他不回西涼。

大盛皇帝嗬嗬一笑,回了份厚禮,讓西涼使臣形影相吊著回國覆命去了不提。

從宮裏回到王府時天色已晚,廊前簷下掛起了紅色的燈籠。紅袖綠珠幫著宜王妃卸簪除服,幾十斤重的冠戴頂了整整一天,任誰也受不了。

等換了輕便的常服,淨了麵,宜王妃拿手指沾了桃花麵脂在臉上薄薄推勻,綠珠幫她取了支撐造型用的假發,將發髻打散,像了隻牙梳細細梳順她這一頭又黑又亮的長發。

宜王妃坐在鏡前,看著鏡麵中清晰映出來的微微泛黃的臉,眉頭輕蹙,沉吟不語。

紅袖和綠珠都是她從衛家帶出來,與她一道長大的心腹丫鬟,對她的個性也是十分了解的。娘娘但凡露出這種神情,便是有難解之事了。

紅袖與綠珠對視了一眼,然後拿了麵脂幫她按摩手背,輕聲道:“小姐,今兒遇到了什麽麻煩嗎?”

宜王妃衛明蘭半垂著眼瞼,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們說,那個丫頭現在還活著嗎?”

二人皆是一驚,綠珠的手一抖,牙梳扯住了衛明蘭的頭發,讓她痛呼了一聲。

綠珠趕緊放下梳子,跪到她麵前:“奴婢有罪,請娘娘責罰。”

“沒事兒。”衛明蘭擰著眉拿指腹在發疼的頭皮上揉了揉,“你呀,就

是不如紅袖沉穩,不過丁大點兒小事就能慌成這樣,沒出息。”

綠珠漲紅了臉,垂頭不敢接腔。

紅袖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跪到後頭去,這才拿了衛明蘭另一隻手,細細幫她塗麵脂:“綠珠就是這樣,粗手笨腳的,從頭到腳也就隻有一顆對娘娘的忠心可看了。”

“行了,別給她說好話,咱們都是一道兒長大的,你們倆心性如何我能不知道?”衛明蘭語音十分溫柔,“她也是擔心本宮,不妨事,本宮不會怪她的。行了,起來吧,手再輕點,頭發都要被你扯下一綹子來了。”

“是。”綠珠爬起來,跪到她身邊,小心翼翼地繼續拿梳子通發。

“娘娘今兒怎麽突然想起來提到她了啊?”仗著衛明蘭信任喜歡她更多一點,紅袖問道。

“也不知怎麽的。”衛明蘭歎了一口氣,“本宮今兒跟著殿下在鳳儀橋那邊,見著一個人,聽著那人說話的聲音語調,竟有幾分像那丫頭,可是看身形又比那丫頭高了許多……”還是個男人。

“您是多慮了,那兒是什麽人能在的地方?就算,就算那位還活在世上,也不可能到那種場合去。那裏站著的可都是朝廷的大臣老爺們,除了王妃您和齊王妃,代王妃,啊,對了,還有那位安陽長公主,根本就沒有別的女眷嘛。”

“也不是這麽說啊,長公主身邊有女官的。”綠珠在衛明蘭身後插了一句嘴。

“女官也不能靠近貴人們啊,你看咱們也是娘娘的貼身女官呢,還不是給攔在外頭,隻能遠遠兒看著。那裏人那麽多,能讓娘娘聽著腔調,必不能離遠了。”

“這倒是。”綠珠點了點頭。

這兩個婢子說來說去也說不到點子上。衛明蘭麵上淡淡的,將妝匣合上,突然問:“你們說,她會不會裝成男人,混進了軍營?”

啊?!

紅袖和綠珠一聽都傻了,這怎麽可能?

“那裏頭可都是臭男人啊!”

“是啊是啊,聽說那些軍漢們三個月都不洗澡,身上能搓下泥丸。”

“好勇鬥狠,還會拿長得漂亮點的小兵取樂……”

“哎呀好惡心。”

“除非本來就長得像男人,否則怎麽混進去啊。用不了半天就能被發現。”

“好嚇人,紅袖姐姐你別說了。”

衛明蘭再次將目光投向泛黃的銅鏡:“說不定人家就有這本事,混進去了不說,還混出了名堂,進京受賞來了。”

紅袖想了想,搖頭道:“娘娘,那位……奴婢是沒見過幾回,雖說是在鄉下莊子上長大的,不像別家小姐那麽嬌貴,但那眉眼兒不凡,若是幾年前扮個小小少年還能混過去,但現在年紀漸長,身上該有的都有了,遮不住也瞞不了。就算真能混個出息,那也是欺君之罪,抓著就得掉腦袋,膽子再大,也不敢這樣進京來。”

衛明蘭點了點頭:“你說的也是,隻是我這心裏實在不踏實。”

“明兒,你去敬國公府,將我母親接來,說我想她了,要與她說說話。”

“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