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54章 論功

顧昀來看明殊的時候,隻是在屋裏略坐了片刻,那時候明殊剛換了藥,昏沉沉睡著,人事不知的。明殊的傷勢本來不算太重,那殺手的刀上沒有塗毒,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隻是因為耽擱的時間有些久,傷口感染引發了高熱。好在無垢雖然年紀小,但這手醫術還是很靠譜的,過了三天,明殊的高熱慢慢褪盡,將邁過黃泉的一條腿又給拔了回來。

這期間,這個小院成了禁地,除了無心無垢,誰都不讓進。玄武白~虎是知道明殊那個所謂身上有“姻緣印”的借口,加上自家世子發過話,這二人自發地組織了一隊兄弟輪流當護院,保證這裏的獨立與清靜。

青州城內的變故早些天就傳到了蒼嵐山,三家軍馬聞訊產生了很大的分歧。

北戎的王子也速失裏力主立刻攻城,反正來援的黑山軍不過數千,根本不足為懼。西涼大將俱駒花顏是西涼太後的外甥,聽到城中摘星樓的人全軍覆沒時,這位將軍抖著腿要求立刻帶兵回西涼。摘星樓那幫子人都玩兒完了,可見光明大神這回沒站在他們西涼這邊。那些可都是能在無聲無息間摘了人頭的凶神啊!一想到回去之後要如何向太後姨媽交待這件事,俱駒將軍都想抱頭哭一哭了。

至於西狄帶隊的將軍,本心上說,他是向著北戎的,隻是他更在乎的是部族戰力的保存。這些年西狄沒少被聞懷瑾教訓過,對這位大將,西狄人又怕又恨又有點敬佩。若是聞懷瑾死了,他們跟著北戎去搶人搶糧搶地盤也沒什麽壞處,但聞懷瑾沒死,他帶的青州軍就是牙尖爪利的猛虎,撞上就要被撕一大塊肉下去。

疼啊!

就這麽無功而返?這些天的花銷,從各部族抽調的人馬糧草和窩在山溝裏等待的憋屈不是全白費了?回去要怎麽向父汗/大王/太後交待?也速失裏此人也算果斷,見俱駒想閃,立刻派人把這位更像公子哥兒的將軍軟禁起來,又對西狄的阿那固軟硬兼施,私下許了不少好處,終於說動西狄軍與他同進退,兩軍裹挾著西涼軍直奔青州城而來。

青州軍正覺得自家主帥遭敵囚禁受辱,正是群情激憤,嗷嗷叫著要給聞將軍報仇雪恨的時候,青州城城高牆厚,盡管雲錦關加青州守軍不過四萬多,對上人心渙散,各有各的打算的十萬之眾,竟然絲毫不落下風。這一場戰況如何,未上過戰場實在無法用言語表述。

反正貴喜來見明殊的時候,整個人的精神氣都跟以往不同了。仿佛經過戰場的磨礪,受過血雨地清洗,以前的那些天真純稚都消失不見,有什麽東西在他的骨血裏沉澱下來,就算是笑,也仿佛沉重了許多。

明殊很能理解,像貴喜這樣以前未見過血的良家少年,第一次上戰場,見到真正的搏命廝殺,受到的衝擊是常人難以想像的。明殊雖然經曆過生死,手上也沾染過鮮血,心性要比貴喜強韌得多,一旦上了戰場,麵臨巨大絞肉機一樣血肉橫飛,拋卻理性,徒留本能的場麵,壓力也是很大的。

隻是這種時候,自己並不能幫上什麽忙。既然從了軍,早晚也要麵臨這樣的考驗。明殊輕輕拍了拍貴喜的手背,將他從出神的狀態喚了回來。

“對不住啊。”貴喜有些羞澀

地笑了笑。

“怎麽樣?”明殊問。她問的不是顧昀近衛營的狀況,近衛營裏都是挑出來的精銳,其中半數上過戰場,沒什麽可擔心的。明殊問的是從京裏出來的那些嬌生慣養,隻在紙上談過兵馬軍事的禁衛軍。

“他們啊……”貴喜臉色有點發白,蹙著雙眉說:“不太好。很多人吐得一天沒吃飯,頭天夜裏還有兩個兵發噫症,夜裏呼喝大叫,要不是將軍應機快,差點炸營。”

炸營可不得了,失去理智的士兵就像傳染病一樣會將恐懼,瘋狂蔓延開,死傷慘重,而幸存下來的士兵隻怕終其一生也不能再上戰場了。這可是為將者最怕遇到的狀況之一。

瞧著貴喜還一臉的心有餘悸,明殊也就沒敢再問下去,打聽到原來同伍的夥伴都還安好,除了一人重傷,四人輕傷,並無人戰死,明殊總算大大鬆了一口氣。

過了午,顧昀又來了。他沒有戴自己標誌性的麵罩,隻是在明殊的床邊坐了一會,也不說話,隻自顧自地出了會神,又看了她半天,看得她渾身發毛,這才慢條斯理地撣撣袖子走了。

所以,他到底是來幹嘛的?

臉色不太好,眼底發青,這是幾天都沒睡覺了吧。

等到無心把戰況後續對明殊詳細說了說,明殊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雖然顧昀這家夥武力值逆天,看起來強悍得不像個人類,但他到底也隻是個未滿雙十的少年,而且,這也是他第一次真正下戰場。

睡眠不好,食欲不振這種情況會發生,也是相當正常的。

三國聯軍號稱十萬,但其中西涼已生退意,西狄瞻前顧後,隻有北戎破釜成舟。先手成了後手,優勢轉為劣勢,雖號稱十萬,但真正麵對四萬如狼似虎的青州軍時,這裏頭真正有戰意的不過三四成。聞懷瑾手足俱廢,不能提~槍躍馬,然而他的腦子還在,多年的軍事素養還在,有軍中小諸葛之稱的他麵對這十萬之眾,也依舊毫無畏色。加上黑山精銳的助攻,不過五天,便將這十萬之眾擊潰。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隻有六千守軍的青州城在最後的兩軍大戰之際,居然悄悄開了城門,殺出一支兵馬來,領頭的將軍麵覆玄甲,神勇過人,如一把尖刀刺入敵軍心腹,在敵陣之中三進三出殺了整整一天,斬西狄統領將軍阿那固於馬前,活捉了西涼大將俱駒花顏。隻可惜那個也速失裏見機太快,見勢不妙,便趁著混亂帶著心腹逃之夭夭。

“太厲害了!”聽到精彩處,明殊忍不住手舞足蹈,隻恨自己受了傷不能親臨戰場,“痛快!”

本來打算以青州為基一口氣殺到京城腳下的,卻被人當頭一棒,直接將隊伍打散了。西狄痛失阿那固,西涼則丟了太後最喜歡的外甥,也速失裏此番受挫,北戎的那些正在為奪位拚得你死我活的兄弟們更不會放過他。

這一場勝利對大盛而言太重要了。

最起碼今年的西北邊境會安生很長一段時間,不管是哪方,短期之內都不會有這個膽量來打草穀。

在青州城休整了十天後,黑山軍向青州軍道別,帶著繳納獲的輜重和青州軍送的禮物回到了黑山。

這次行動快速有力,呂正是在戰場上見識

了顧昀的本事,對他猶為讚賞。青州與黑山兩下各自上折,將此事的詳情報了上去,又另寫了個請功的折子,將此戰的有功將士列在其中。

黑山軍的呂正將顧昀的名字寫了第一個,而排在第二位的,則是之前誰也不認識的一個小校,明殊。而青州軍請功的名單上,第一個列出的就是非青州軍編製下的黑山軍小校明殊。聞懷瑾還專門上了個請罪折子,請朝廷罰他識人不清,認人不明,以致受困於敵,險些丟失青州與雲錦關的大罪。

半個月後,朝廷的令旨傳達到黑山營,令顧昀帶著有功將校解押西涼俱駒花顏及其它俘虜上京。

連當初肚子被開了洞,被留在黑山鎮上休養的哈少良都能下地走動了,明殊那麽強韌的體質,背上的傷也好了大半。隨著顧昀在戰場上三進三出還有困難,但坐著馬車回京城領賞肯定沒有問題。

顧昀帶出來的三千禁衛軍因是守城方,在這場戰爭中死傷不多,加起來不到四百,其中大部分還是顧昀近衛營中的人。顧昀在敵陣中殺了多遠,他們就跟在後頭衝了多遠,若非都是久經沙場或是武功高強之輩,一仗下來隻怕就要清光了。這些人跟了顧昀多日,又俱是忠心勇武之人,折了這麽多,顧昀心裏頭也十分難過。隻是戰陣無情,沙場殘酷,沒有哪一場勝仗是能不付出任何代價而取得的。顧昀心裏清楚這些,然而清楚歸清楚,要能全然接受也是需要一定時間的磨礪的。

人心才會更加堅硬,更加坦然地麵對死亡和得失。

這一仗,將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禁衛軍們從高高的雲端徹底拉了下來,讓他們真正直麵了殘酷的戰場,領略了戰場的無情和身上所負之責的沉重。每一個人的犧牲都是為了身後泱泱萬數之眾,為白發皓首的長輩,為嬌~嫩柔軟的孩童,為如花含苞的妻女,為千萬家庭可以團圓安康。

臨行前,顧昀將禁衛軍們全員集中在一起,經曆過生死考驗的年輕人們已經今時不同往日。這是他們參與的第一場戰爭,驕傲,激動,痛苦,恐懼等等強烈的感情在當日已經渲泄過。顧昀的麵前一排排放著二百四十六隻黑色的陶罐,那裏頭裝著二百四十六個他們熟悉或陌生的袍澤的骨灰。

“本將會將他們帶回京城,爾等若有想回京者,可提。”顧昀麵色冷漠,環視階下鴉雀無聲的下屬們,“本將已決定,會在黑山駐守三年。這三年裏,如青州之戰那樣的場麵還會發生,甚或比那還要慘烈。留,或走,本將不強求。若怕了,想回去,此時便提,本將自會幫你們銷除軍籍且保證不追究,讓你們繼續過以往的安生日子。若留,但都打起精神來,誓為大盛流盡最後一滴血,隻許向前,不許退後。若今日不提,便再沒有退的機會。”說著,他抽~出明光劍,一劍揮出,將台上木欄削去了一截,“敢言退者,便如此杆。”

第二日,顧昀啟程,同行的除了請功名冊上的前二十名將校外,還有那二百四十六隻裝著骨灰的陶罐,一百二十四名傷者,以及四十名近衛營近衛。

沒有一名禁衛軍提出要跟著回京。

至於西涼的俘虜,是由青州軍押著進京,他們很快就會在路上遇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