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50章 聞懷瑾

見到人的那一瞬,海麗的眼淚就落了下來。

落地罩後是一架木床,床~上躺著一個男人。燈光如豆,大~片大~片的陰影打在床~上,隻能勉強看到一頭蓬亂的頭發。

海麗怔怔地站在那兒,盯著床~上的身影心裏又酸又澀,若不是無心在後頭輕輕推了她一把,她整個人就像被誰點了穴一樣,全身都是木的,腳都抬不動。

明殊掃了一眼室裏的情況。這間內室很小,除了一張床,幾乎什麽也沒有,倒是一覽無餘的很,沒有地方可以藏人。她輕手輕腳走到床前,揭了燈罩,從腰間抽~出銀針將焦黑的燈芯向外挑了挑。燈光躍動,室內立時明亮了許多。

床~上的男人還閉著眼睛,似乎陷入了沉睡之中。他的氣色很不好,雙~唇幹裂,麵色枯黃,下巴上青青一片都是新冒的胡茬。雖然憔悴消瘦,但五官英挺深邃,依然能看出來是個很英俊的男人。隻是這男人看著並不太年輕了,兩鬢隱約有些星白,眼角眉心也有常年風沙吹磨出的淺淺皺紋。看著樣貌年歲,再看看海麗那幾乎無法自持的神情,床~上這人,應該就是青州軍統帥,素有小諸葛之稱的智將聞懷瑾了。

要說起這聞懷瑾也算得上是大盛軍中的一朵奇葩,沒有高貴出身,也沒有依憑的勢力,他還在娘肚子裏的時候,全家被西北遊族搶去做了奴隸,童年時期就是在草原上長大的,可算是受盡了種種苦難屈辱。直至有一年這個遊族與別的部族發生衝突,全族被滅,他的父母親人也被屠殺了,隻有他從死人堆裏爬出來,被巡邊的倚天關守關副將聞琈撿了去當了養子,才給他起了聞懷瑾這個名字。到了他十三歲的時候,十分疼愛並嚴格教導他的義父在一次敵人來犯的時候以身殉了國,他便接了義父手裏的槍,成為了大盛軍中的一員。

他對韃子有著刻骨的仇恨,對他們的了解和行~事的風格有著比他人更精準的判斷,此後十餘年裏,立功無數,一步一步才走到今天的位置,成為青州這個至關重要的邊疆重鎮的守關大將。

他不像顧昀,出身富貴,又有名師教導,身上所得的資源無數,才能這麽年少就成為禁衛統領,得到三品武職。聞懷瑾流血流汗了這麽多年,腳下踏著無數的屍骨艱難爬上來,是完全的野路子出身。他拿命一次一次去搏才有了如今這支無堅不摧的青州軍,有了固若金湯的青州城,無論是青州軍的將士,還是青州城的百姓,在他們心裏,聞懷瑾這三個字所代表的份量隻怕比遠在千裏的皇城裏坐著的那位真龍天子還要重。

這也是為什麽聞懷瑾到了今天還能活著的原因。

哪怕活得窩囊,憋屈,痛苦,也總是活著。

火光不正常的躍動讓聞懷瑾從半夢半醒的狀態裏回過神來,然而他依舊緊閉著雙眼,抿著雙~唇,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大哥,是我。”海麗的手指放在他的臉上,離著皮膚還有半分的距離,想摸一摸卻又不敢,最終還是收回手,輕輕地呼喊了他一聲。

聞懷瑾的雙目猛地睜開,雙目如電,緊緊盯在了海麗的臉上,那一瞬間閃過驚愕,懷疑,失望,痛苦諸般情緒,但最後,他也隻是微微閉了閉雙目,平靜地用幹啞的聲音說道:“是我拖累你了。”

“沒有。”海麗搖了搖頭,墨綠色的雙眸貪戀地看著他

的臉,目光中流露出來的感情濃烈得讓人無法忽視。

聞懷瑾的目光與她一觸即分,如刀鋒一樣銳利的目光看向著執燈而立,麵色凝重的明殊。

“你是?”

明殊將燈安放在床頭,單膝跪下,低聲說:“在下乃大盛禁衛軍副統領,黑山營左衛軍副將,三品雲麾將軍顧昀顧將軍麾下親衛,顧將軍已在青州城外五十裏處藏兵三千,其後還有我黑山軍精銳一萬,隻待確認聞將軍無恙,便可行動,將青州城奪回。”

聞懷瑾目光一亮,神色激動幾乎不能自己。先前睜眼見著海麗時,以為她求援失敗又被西涼人捉了回來,心中愧疚絕望,甚至已動了死念。不過見著持燈的明殊時,見她容貌清麗,十足十的漢人長相,目中精光內斂,不似凡人。想起以前見過的海麗屬下中似乎沒有完全的漢人,才多嘴問了一聲。這一聲卻如一步天堂,帶來的消息讓他振奮不已。

“呂將軍神勇,黑山軍高義,聞某代青州軍及青州府五萬百姓感激不盡!”

“平心靜氣。”一直默然的無心突然上前,在聞懷瑾身上拍了幾掌,因激動而麵目漲紅的聞懷瑾長出了幾口氣,神色恢複了正常。

“聞將軍,聽海麗言道,西涼、西狄與北戎聯軍十萬現如今藏於蒼嵐山中,若無青州軍,隻靠我一萬黑山軍守城隻怕困難。”明殊道。

聞懷瑾深吸幾口氣,對明殊說:“這是自然,青州城雖然堅壁牆高,但若無雲錦關守望,隻是座孤城,縱能守住,也要折損許多兒郎。梁思協那畜生來我青州軍不過兩年,經營有限,聞某擔保,絕大半青州軍還是忠於我大盛的,隻要殺了梁賊,無人蒙蔽視聽,青州軍依舊是我大盛不敗雄師。”

如此甚好,明殊與無心對視一眼,二人開始解捆著聞懷瑾四肢的浸了桐油的麻繩。

因為定期要讓青州城中剩下來的青州軍將領們見一見聞懷瑾,所以雖不得自由,但聞懷瑾每日會有人幫他擦洗換衣,身上沒什麽太重的氣味,隻是手腳酥~軟,站也站不住,見明殊詢問的眼神,聞懷瑾淡淡一笑:“不過是足筋手筋被他們挑了,以後不良於行,也提不動長槍罷了。”

三人皆是一驚,這樣一來,聞懷瑾跟個廢人有什麽差別?這一輩子的將途隻怕就要終結於此了。

聞懷瑾卻是將胸一挺,傲然道:“雖不能親手殺賊,也依然可以出謀劃策,排兵布陣,幹~他娘的韃子兵,聞某人頂天立地,這點磨難算個屁。”

怪不得海麗這樣的人會愛上聞懷瑾,甘願為他背叛組織,哪怕被追殺,哪怕自投羅網也心甘不悔。

聽聞懷瑾這麽一說,海麗直接伸手,開始解他衣服。

聞懷瑾嚇了一跳,臉漲得通紅直向後躲:“你這是做什麽?”

明殊和無心按著他,不讓他動,小聲道:“救你出去!”

救就救,脫什麽衣服?!

海麗手快,須臾著已將聞將軍扒得隻剩一套中衣,然後開始脫自己的衣服。

聞懷瑾:…………

等他回過神來,海麗已經將他衣服套在身上,將發髻散開,拿小刀割了幾道,亂蓬蓬擋在臉上,然後躺在床~上,示意無心給她綁上。而他身上,已經穿上了海麗原先的衣服。

聞懷瑾是中等身形,海麗身

上有胡人血統,身量比一般女子要高挑,加上這些日子所受的折磨,聞懷瑾的身形消瘦了許多,海麗的女子衣服他居然也能穿得下,還不顯緊繃。

然後明殊和無心兩人壓著他,將他頭發梳齊又打散一些,先拿小刀將他臉上胡須剃淨,後拿了一堆東西在他臉上塗塗抹抹。

那個無心也不知道在聞懷瑾身上做了什麽手腳,他渾身發硬,舌根也發硬,想出聲都困難,隻能焦急地不住拿眼去看床~上的海麗。

海麗此時正偏著頭,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聞懷瑾看。見聞懷瑾在看她,心裏又是難過又是滿足,他雖然對自己冷淡,但關鍵時候還是記掛著自己的安危,看他眼中露出的關切、焦躁和不讚同的眼神,海麗頓時就覺得自己的這個主意當真正確之極。此生能看見聞懷瑾對自己露出來的這一片情意,她這輩子也就夠了。

無心和明殊都是易容的高手,雖然男女有別,但在她們的巧手裝扮下,聞懷瑾此時看起來與海麗竟也有六七分相似了。夜色深沉,想蒙混過去還是機會很大的。

海麗高聲說了一串子西涼話,也不知道她在說什麽,最後發出幾聲嗚咽,又拿頭狠狠撞了幾下床頭,發出了很大的聲響,額頭都撞青了一大~片。

最後,她輕聲對聞懷瑾說:“大哥,你能不能親我一下?”

聞懷瑾雙目一紅,流出兩滴淚來,沒有說話。

“我也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見到你。”海麗笑了起來,“你就親我一下,隻親額頭也行,這樣我也能快快樂樂地去了。”

明殊和無心兩個扶著聞懷瑾慢慢走過去,他看著海麗的眼睛,緩緩彎下腰,在她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他張了張口,沒發出聲音,但那口型海麗看得清楚,不過二字。

“活著。”

大約是海麗之前那一通喊起了效用,無心和明殊拖著狀似昏迷的前玄煞“達古烏麗托赫托托”出來時,樓裏那些摘星樓的守衛居然連麵都沒露,默默地放她們走了。

明殊力氣大,她輕輕鬆鬆背起聞懷瑾,讓無心把海麗的外衣撕開,將人牢牢捆在身上,二人匿跡潛蹤,極其小心地離開了知府衙門,趕回了藏身的房表叔家。

將聞懷瑾放下,無心才給他解了穴,二人推宮活血,幫聞懷瑾疏通經脈,過了一陣子,聞懷瑾才能再次發出聲音來。

“等到天明,說不定知府衙門那兒就能發現不妥。”李栩對她們說,“聞將軍既已救出,當務之急還是先盡快將人送出城,與顧將軍會合,好前往雲錦關安定軍心,肅清奸細。”

“此外,如果他們一旦發現聞將軍已經掉包,城中定然會嚴加搜查,不知什麽時候便會搜到這裏,還要早早應對。”

房先生摸了摸胡須,對他們說:“這倒無妨,我有一至交好友,家中是開糧鋪的,在城中頗有幾個藏糧之處。到時候咱們借地方躲一躲也就是了。”

李栩對房先生一躬身:“拖累表叔了。”

“這是什麽話!”房先生看了一眼聞懷瑾,感歎道,“想不到老夫活了一把年紀,還有能為國出力的一天,隻要能救出聞將軍,救得青州城的百姓,便是此時死了,也沒什麽可遺憾的了。”

明殊想了想,對眾人說:“我將將軍背出城,天明之前,我就回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