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3章 回歸

明殊對貴喜的要求十分吃驚。

顧昀的近衛軍是有品級的,比校尉差點,但比伍長要高。近衛軍中自然也有類似雜役的人,雖然同屬近衛,但他們所做的事跟打雜的差不多。沒有品級,還要負責軍中的灑掃漿洗等等。當主帥衝鋒時,他們還要跟在身邊,危險係數一點不比在步兵營好。

“隊正一般掌十組,每組百人。一隊三副,你去當了隊副,手下就有幾百人要管,為什麽……”要想不開去做吃力又不討好的近衛雜役軍?

貴喜有些局促地扭了扭身體:“我知道我不行,我就不是當官那塊料。說實話吧,當個伍長結十個兄弟還成,人多了我就得暈菜。”貴喜對自己的能力有很清醒的認識,他並不會像別人一樣因為升了官就欣喜若狂。升了職,權力大了,責任也更大。他力氣大,人老實聽話,當個護衛打手不在話下,但要讓他管人,賞善罰惡啥的,真難為他。

“你可想清楚了,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升職機會!”手底下有個百人隊,作戰時立些功,再向上升校尉副將都未必沒有可能,“你不還指著將來拿戰功得個封妻蔭子嗎?”

貴喜摸了摸頭,憨厚一笑:“我那隻是說說,再說了,上陣多砍幾個敵寇首級,不照樣也是戰功嘛,不用非要管人吧。”

明殊沉默了片刻方說:“那我也隻能幫你問問看。”

大家都喝多了,夜裏東倒西歪地躺了一地。明殊坐在帳外,看著外頭燃的篝火出神,耳邊隱隱傳來清悠的笛聲。

樂聲婉轉,映著深沉天幕,似乎可以帶著靈魂飛上天空,將四周的空寂遼闊都裝入胸懷。

明殊很仔細地回憶了這一年裏她走過的地方,做過的事情,聽過的消息,見過的人。

一直籠罩在前路如牛乳般濃厚粘稠的迷霧漸漸淡去,露出似有若無,不見終點的羊腸小道。她短短的一生還不到十六年,這十六年,或許都隻是一個謊言。真相曾經就在她觸手可及之處,外表美麗,內裏殘酷。用力揭開它,是可以想見的皮開肉綻,冰火交融,說不定牽扯廣大,說不定血流成河。她問過自己,為什麽就不能當一切沒有發生過,既然都當她死了,那就用泥土將過往深深掩埋,安了那些人的心,也能安了自己的心。

可是她做不到。

一閉上眼,就是漫天飛舞的火舌,就是焦黑一片的廢墟,就是鄰家婦人熱情的招呼,又是那幾個垂髫幼童甜甜的呼喚。

那些被燒成灰的生命,被廢墟埋沒的年少時光,必須要有個交待。

這是她欠他們的。

明殊站起身,定定地望著沉沉的天幕。

月朗星稀,寥落無幾的星子閃爍著黯淡的光芒,遠在京城的國公大院和後宮的殿宇之中,那些身負血債的人們可能安穩地入眠?可曾在夢中聽見過那些絕望而痛苦的哭喊?

她握緊了雙拳。

我會努力地活下去,哪怕再苦再難,也要活下去,向上,向上,一路向上,直達可以與你們對等平視的地位。然後,用力地撕下那層偽裝。

要流血,我們便一道流!

要我的命,就必須拿你們的一道來陪葬!

一夜未眠,明殊的精神卻比平日還要好。心思澄透,意誌堅決。有了明確的目標之後,人生就此有了綿綿不絕的動力呢!

哼哼!

晨曦中,修長高挑的少年士兵原地跳了幾下,活動了活動發麻的小腿,就著還有些模糊孱弱的陽光,打起了拳。

身輕如燕,立定如鬆,拳風劈開清晨的微風,帶著與纖細身軀完全不相襯的威風霸氣,將營帳中的同伴們一一喚醒。

一口氣打完三套拳,少年收勢回身,才發現身周不知何時聚集起了很多的士兵,熟悉的,陌生的張張麵孔年輕而富有朝氣,他們明亮的雙眸映著她背後冉冉而升的朝陽閃動著活力的光芒。

“好!”不知是誰先叫了一聲,然後鼓掌和喝采聲此起彼伏。

“晨練去!”

“還沒用朝食呢。”

“不如先去跑幾裏地?吃朝食的時候才能吃到更多。”

“得了吧,等你跑完回來,都沒力氣跟人搶食吃了吧。”

年輕的笑聲在風中回蕩著,相熟或是不識的士兵們三三兩兩勾肩搭背著散了開去。

“給你。”幹爽的布巾遞到麵前,明殊抬起頭,看見陳石那張總是板著的嚴肅臉,貴喜總眉眼彎彎的賢妻臉和哈少良那張老子天下第一的少爺臉。

“謝啦。”她從陳石手中接過手巾,抹了抹額角的汗,爽朗地笑了起來。

“走吧,吃飯去。”哈少良一把勾住她的肩,抖著腿說,“反正你明天才去爺那邊,今兒咱哥兒幾個好好喝……”

“喝什麽喝,還沒喝夠呢。”貴喜在他腦門上敲了一記,“酒都被你們糟踐完了,沒剩的了。再說了,軍中不許飲酒,昨兒不過是特例!”

“我勒個擦,別這麽掃興嘛我說狗剩哥!”

被叫出本名的張?狗剩?貴喜哥俊臉發黑,一腳踢在了哈少良的屁股蛋子上。

用過朝食,明殊被叫到了顧昀那裏。

說是營帳,但其實也是磚木建造的堅實房屋。軍隊駐紮在黑山大營裏,黑山營經過多年的經營,如今已是個頗具規模的城鎮了。

營地依山而建,四周以黑山特產的堅硬青石為牆基,每塊石頭之間拿糯米汁熬著石灰粘合,連刀縫都插不進去。因為靠近雲錦關口,在黑山腳下自然形成了一個市鎮。居民以黑山營軍眷為主,也有不少退役的老兵,因為家鄉已經沒有親人,便選擇在黑山落戶,攜家帶眷繁衍生息。此外也有一些商戶,客棧,供來往行腳客商歇息交易, 同時也是營中軍人休沐之時休閑的主要去處。

黑山軍管理嚴格,軍中嚴禁賭博和酗酒,別說女人,連在營中跑來跑去的狗都找不出一條母的來。所以每到休沐,那些當兵的就跟狼群似的蜂湧而下,喝酒賭錢嫖妓,怎麽刺激放縱怎麽來。

這天,正好是明殊所在的乙字壹隊輪休的日子。兄弟們早早兒就揣了身上那點家當,呼朋喚友神色猥瑣結伴

兒地撒丫子下山耍去了,而明殊則抱著她幹癟的包裹,穿著顧昀送的鎖子甲,腰裏別著短刀,背後扛著長槍,跟著親自來帶人的玄武走到了左衛軍中軍營區內。

在顧昀的門外,守門的兩個年輕衛士讓她放下長槍,解下短刀,要不是她身後站著玄武及時出聲,說不定還要上來把她從上到下摸上一回。

“磨蹭什麽,快進去!”從裏間走出來的白虎板著一張臉,語氣一如既往地刻板無情。

“明殊快進來,等你半天了。”一轉臉,麵對這個身上灰撲撲除了相貌清秀,並沒有雄健肌肉,也沒有高壯身材的士兵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卻十分難得的笑容。

“走吧!”玄武也笑著在她身後推了一把。

守衛的兩個士兵四隻眼睛睜得快脫眶,立刻收回手裏的兵刃,站得如槍杆一般筆筆直,不過眼神還在明殊臉上身上打著轉,這麽看看,好像又有點眼熟了。

“記著點兒,明殊,以後也是咱們隊裏的。”玄武指了指她,又點了點裏頭,“你倆新調上來的不清楚,這都是自己人,跟世子一道打從京裏過來的。”

旁的話自然就不用多說,這兩個守衛的是到了黑山營後從底下調上來的,與玄武白虎這樣顧昀的身邊人隔著好幾級,聽說眼前這個少年竟然跟他們一樣是顧將軍身邊的人,當即躬身行了一禮,叫了一聲:“明哥!”

哥什麽哥,這兩位兄台下巴上的硬胡茬青青的一片還沒刮幹淨,怎麽著也有二十好幾歲了,叫個十六歲的半大小孩“哥”,都不嫌臊得慌。

少年有些靦腆地朝他們笑了笑,頷首回禮,然後被白虎直接拉進了屋。

此時已進九月,黑山營靠北疆,氣溫比京城低落得多,一大清早的,頗有點清冷入骨的感覺。

房中隻有冷硬的木石牆壁,略顯簡陋的桌椅,牆角放著一張簡之又簡的木床,別說跟慶平侯比,就算是在中山顧將軍府的下人房,看著都比這間屋子奢華多了。顧昀就坐在木桌後,案上筆墨紙硯俱全,手邊上有一肘厚的書冊。

一間陋室,隻因多了一個伏案而書的少年將軍,一瞬間便像都鍍上了一層寶光,於簡陋中硬生生多出一份拙樸貴氣。

明殊進來行了禮,顧昀也沒看她,依舊寫寫停停。

玄武對她比了個手勢,便和白虎一道推門而出。明殊機靈地上前幾步,拿起墨錠給顧昀磨墨。

眼角餘光掃過去,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字如其人,清俊有力,如鋒如刃極有風骨,瞧著有地名有人名……明殊收回目光,雖然她以前沒學過,但就那麽驚鴻瞥了瞥,這紙上不是在布陣,就是在談兵。

這個,好像是不能隨便看的啊!

顧昀凝神專注地寫著,明殊立於一旁,墨磨了一整窪,顧昀還沒有要搭理她的意思。

不知道又在犯什麽病。明殊腹誹著,向後退了退,卻又忍不住拿眼悄悄去看他。

不知過了多久,顧昀在紙上寫寫畫畫了一番,總算將筆擱下了。

“明殊,你可知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