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6章 戰事

慶平侯府內宅靜思苑有一座小小的佛堂,佛堂正中供奉著大慈大悲的觀士音菩薩金身像,青銅夔龍獸首鼎裏香煙繚繞,一個黑衣婦人跪坐在蒲團上垂首敲著木魚。

顧昀站在她的身後,望著青煙嫋嫋中不甚清晰的菩薩。寶相莊嚴,垂眸注目著下界的佛目中滿是悲憫,又像是什麽也無法撼動的冷漠。他的母親,就是在這樣的地方,麵對著這具不說話的金身假偶,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將全部的青春和夢想都葬送了。

安陽長公主放下手中的木錘和佛珠,恭恭敬敬地磕首,才在顧昀的攙扶下站起來。

她雖然是元後的嫡長公主,年紀在姐妹中卻並不算大。她十六歲嫁到顧家,十七歲生下長子,十九歲失去了丈夫和公爹,還有婆家所有嫡脈的親人,二十歲時心如死灰,以為一生都會長伴青燈,卻在三十歲時被接回了京城。

三十歲,正是壯年時,她的頭發卻已經白了大半,除了麵容依舊如當年一樣美貌,內心早已枯槁灰敗如六十歲的婦人。

直到顧昀真正寫上顧家族譜,到了她的身邊,才讓她重新映發出了光采,再次拾回當年的剛強決斷。

“這場戰爭是無法避免的。”示意兒子坐在她的身邊,安陽長公主抬手撫了撫兒子英俊的麵容,“自前年起,北境就不太平,大單於病弱,他那二十幾個成年的兒子爭鬥的厲害,原本不應該現在跟咱們開戰。”

“但他快死了,所以這仗非打不可。”顧昀接過話頭,“去年北境暴雪,凍死牛羊牧人無數,不少部族把老弱病殘都殺了以保存部族實力。開春以來,邊境衝突大大小小不下五十次,這些都是試探,準備。大單於的病,絕拖不過今年冬天。誰能在大盛搶到最多的糧食和女人,誰就有底氣和實力繼承大單於的位子。至於西狄和沙羅十三部,甚至十三部身後的羅刹國,他們都虎視耽耽,想著分割大盛這塊肥肉,隻要北境戰火一起,他們勢必湧上來要分這一杯羹。”

可笑朝中那些文臣,成天營營苟苟,隻知眼前三分利,動輒以筆墨殺人。對這些生性凶殘的蠻夷韃子還說什麽君王仁心之道。雪災斷糧之時,也有部族內附,朝廷供吃供喝給他們取暖的帳篷和炭火,可是到了開春之後,這些人以何為報?所有財物糧食搶了個幹淨,年輕的女人擄走,其他的全都殺掉,最後再放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再轉年,又來依附,朝廷居然又開了門,將這些貪狼放進來過冬,過完冬,又是幾個村鎮被屠。

這些大人們,沒戰爭的時候隻會罵武將糜費國帑,屍位素餐,有仗打時卻又處處拉扯後腿,隻求君上拿銀子拿女人甚至拿土地去換和平,哪裏肯有半點心思放在邊關那些無辜百姓和千萬浴血守國門的將士身上!

“薛家軍還在之時,他們哪敢這樣猖狂!”安陽長公主雙目凜凜,手裏緊緊捏著佛珠,“那些韃子打過來都是有來無回,朝中也無人敢向軍中伸手。”

敢伸手的,都被薛家父子拿鞭子抽了回去。

至於那些私下裏貪墨軍餉的文吏,偷換軍糧的奸商,被抓到都不能

活命,轅門外斬首示眾,扒皮揎草,為此不知被多少言官彈劾草菅人命,狂悖桀驁,目無王法,有違天德。

可這些都是大盛軍中吸血的毒瘤,不嚴刑重典,又如何能起到震懾作用?就因為他們,多少將士隆冬穿著葦絮的棉衣被活活凍死,多少將士吃了黴變的陳米而死。他們不是死在戰場上,不是死於敵人的刀下,而是死於自己人的無底的貪欲。

隻是薛家在軍中勢力太大,威望過高,堵了太多人發財的路,所以到他們死前,竟沒有幾人能站出來說句公道話,甚至還有無數人在暗地推波助瀾,落井下石。

顧琅是薛靖的連襟,也是同袍戰友,曾在薛駙馬軍營效力過兩年,他深知軍中積弊,更知道薛靖的人品,絕不可能有通敵叛國之舉,所以他會站出來為薛家張目,也因此丟了性命。

“如果你父親還在世,他一定會早早將你送去軍中曆練。”安陽長公主伸手摸了摸顧昀俊美的臉,微微笑起來,“你剛生下來那會,他就常說,這天下,隻有薛靖配作你的師父,等你大一些就要將你送到你陽羨姨母那兒去,將來可以作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守衛我大盛萬世基業,護我大盛千萬百姓。”

“母親。”顧昀從懷裏摸出一塊手巾遞給安陽長公主,“您放心,孩兒一定不會有負爹娘所期。”

安陽長公主抹了抹眼淚,平複了心情:“去吧,先在黑山大營過些日子,戰訊傳來之時,娘會想辦法與皇兄說,讓他許你上北疆戰場。”

顧昀站起身,對她深深一揖:“謝母親成全。”

那邊哈少良還在跟小夥伴們分析顧世子親上戰場以及戰爭發生的可能性有多低之時,他們並不知道,在跟他們隔了好幾重院子的佛堂裏,顧世子和他的公主娘已經將北疆戰事敲定了。

為不幸的哈少爺點一根蠟。

同時為明殊好的不靈壞的靈的烏鴉嘴也點一根蠟。

在溫公公“細心而周到”的調教下,他覺得這四個新來的小家夥總算可以入些人眼了。這四人中,以明殊資質最好,說什麽都是一點就透,舉一反三,根本不像是個沒見過世麵的野小子。

不過也正是因為太聰明了,就不如另三個踏實。

怎麽說呢?這些規矩明殊是學的極好極快的,有些東西甚至不用他教,就像深入骨子裏一樣,天生就帶著。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明殊身上帶著一種氣質,雖然她本人盡力地遮掩,努力地接地氣,但有些與生俱來的不同還是能在日常接觸中一點點泄露出來。

就算小夥伴們不夠敏感,但在老人精溫公公麵前,一切的遮掩都是透明的,徒勞的,欲蓋彌彰的。

眼下溫公公就坐在顧世子的麵前感歎:“那個姓明的小子,你要注意著些,隻怕來曆不簡單。”

顧世子隻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聰明人,說不定是什麽世家裏出來的,雖然身上有些江湖氣,但圓融得很。”溫公公敲了敲桌子,“哪些能碰,哪些不能碰,不用教就知道。”

“或許是曾經在哪個貴人

家裏當過差吧。”顧昀有些漫不經心。

溫公公嗬嗬一笑:“世子,給人當下人還是使喚過下人,這裏頭的差別可大了。老奴年紀雖大,眼睛也不大好,但這心裏,明白著呢。”

顧昀搖了搖頭:“三日後,我便要啟程前往黑山大營,這幾個我會帶去軍營之中,可有不妥?”

“這倒沒什麽不妥,世子挑的人,心性都不錯,好好磨練磨練也就是了。”

顧昀端起了茶。

明殊四人得了信,一方麵高興終於可以擺脫溫公公地獄式的調教,一方麵對未知的軍營生活十分忐忑。他們說起來到了慶平侯府已經快一個月了,還沒出過自己住的院子,囿於那一小片天地,別說京城,就連侯府的十分之一都沒看全過。

大約是覺得很快要關到軍營裏會有很長時間看不到外頭的花花世界,這樣有點點小殘酷小無情,玄武和白武兩人親自來院子裏給他們發月例,並給了他們每人一塊侯府的小木牌,給他們放一天假,讓他們出府去京城裏逛逛。

心情激動的四人於是就這樣排著隊上路了。

是的,心情激動!

不是因為可以出府逛街看花花世界,而是因為每個人懷裏都揣了巨款!

巨款啊!

實打實,整整一兩銀子!

陳石和張貴喜這兩個窮人家出身的苦孩子就不說了,長了十幾年也沒見過成錠的一兩銀子,摸過最多就是大子兒。在江州時爺賞的一錢銀子都被他們當寶一樣貼肉藏著,現在冷不丁一下子得了一兩雪白銀子,連道都不會走,隻剩飄了。

至於家裏有點小錢的哈少良,心情也是極佳的,他對明殊說:“你知道嗎?將軍府裏隻有一等丫鬟才有一個月一兩的月例,那得是極有臉麵的才得的著。就連府裏少爺們一個月才有七兩,小姐們一個月是五兩。你說咱們這才剛來,隻學了規矩還沒開始做事,就能得一兩的月例……嘖嘖,侯府真是大方。”

明殊手裏拋著銀子,聽哈少良嘚吧嘚吧說了一路,等出了府,四個人聚在一起,才想起來,還沒來得及問問人家這京城裏哪兒最好玩呢。

哈少良出主意:“咱往建的最高的樓走,肯定是第一酒樓或是第一花樓。”說著,還頗為隱晦又下流地笑了兩聲。

“酒樓喝酒吃飯是可以,去花樓做什麽?咱們又不買花。”好孩子貴喜一臉茫然。

“去你的。”明殊踹了哈少爺一腳,“這兒是哪兒?京城!你當是中山郡府城啊。還酒樓,還花樓呢!京城裏最高的建築能是什麽?隻能是皇城裏的觀星樓!”

哈少良呆了一呆:“那,那咱去看看皇城也行啊。”

皇城都有禁軍守著,你敢靠近兩百步試試?紮你個刺蝟。

“我以前跟著師父在外頭跑的時候曾聽師父說過,京城最好玩兒的地方叫田子坊,那兒吃的玩兒的什麽都有,不然咱們去那兒瞧瞧?”明殊建議。

於是四個小夥伴找了路上看起來眉目慈詳的大爺大媽問了路,興衝衝地往田子坊方向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