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5章 學規矩

溫有年溫公公今年已經望七十了,身子骨兒還很硬朗。他自出宮隨了長公主,不像以前在禦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有權有勢有人奉承著,但也少了那些個提心吊膽,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沒了那些風詭雲譎,公主敬他,下頭人哄著他,日子過得不知道多舒心自在,瞅著可比同齡的老人年輕許多。

他麵白無須,一頭銀發,身材微胖,臉上總帶著笑模樣,臉上雖有溝壑,但那笑紋喜人,又沒有老年褐斑,看著還是很富態喜興的。

當然,收拾起人來更喜興,都要把人喜興哭了。

一天下來,癱在床上回憶起往事的哥兒四個都無比懷念起那個臉上永遠冷冰冰,隻會皺眉頭的白虎老師。

我們錯了!

白虎老師您才是親人!親哥!您那哪叫折磨咱們?不就是蹲馬步嗎?您回來,我們保證蹲四個時辰不帶叫累的。

被笑麵虎,還是隻快掉光牙的老老虎整,真不是人幹的事兒!

好在唯一有安慰的是,慶平侯府的夥食太好了,住房條件太好了,還經常有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姐姐們隔著花牆的鏤空牆花偷看他們,雖然是偷偷摸摸的,但那股子脂粉香氣,還有銀鈴般的笑聲早就把她們出賣了。

這種時候,溫公公是十分有人情味兒的,他並不會因為內宅裏一些丫鬟不規矩的言行而發怒。他一向喜歡這些花朵兒般鮮嫩有生氣的姑娘,覺得水做的姑娘們就是該好好嗬護,讓她們過得更開心才對。

於是姑娘們來的時候,溫公公對哥四個更加嚴曆,於是牆內哭爹喊娘,牆外歡聲笑語,就這麽雜成一鍋香氣嫋嫋,味道古怪的粥。

溫公公精神雖好,但因以前在禦前伺候筆墨太多,夜裏點燈熬蠟的費了眼睛,所以這眼神有點不大好使。年紀越大,看人越模糊,影影綽綽的人形兒能看得著,但要細論五官就是一團糊塗。除了他第一天過來,把四個人挨一排地拉著近前細細端詳過,後頭就再沒管過。做下人的,隻要五官端正,頭腦靈活,手腳麻利就好了,人不就那副皮囊,不過兩隻眼睛一管鼻子,誰也不能再多倆少一個不是?

頂頂要緊就是要有一腔忠心。

忠肝義膽,要有隨時為主人獻出生命的覺悟!

所以你們四個居然簽活契?這怎麽能成?既跟了世子,那就生是顧家的人,死是顧家的鬼。這樣顧家才能用你,才敢用你!

嘛?不想給人當一輩子奴才?那你上這兒幹嘛來了?快收拾鋪蓋卷兒走人,我們顧家什麽都不缺,尤其是兩條腿的人!

溫公公蹺腳兒坐在太師椅上,手裏端著杯茶,細白細白的手指拈著茶盞蓋兒,慢條斯理地抹著茶沫子,姿態看著就是那麽優雅漂亮。

一群泥猴子,身上土味兒都沒洗幹淨呢,還想做人?做人你得先穿衣裳,嫌衣裳約束,那你還做什麽人呐,繼續去泥裏滾著,樹上掛著,當你的猴兒去。

聲音也是一樣的慢條斯理,比普通男人音色細些柔些但不難聽,可是他吐出來的字字都帶著刀子,淬著毒,聽著渾身那麽難受。

哈少良哭著說:“溫爺爺,我是簽了

死契的啊,您別數落他們把我也給劃拉進去了啊。”

“啊?”溫公公瞥了他一眼,“你啥時候簽的?跟誰簽的啊?”

“我啊,四個月前進顧府就簽了啊,我二叔是顧府的二管事,我們一家子都是顧家的家生子,怎麽可能像他們那麽沒出息地要簽活契。”

溫公公掏掏耳朵:“哦,那個顧家啊……”

他這麽一拉長聲音,其他三人立刻將同情憐憫的目光投向茫茫然的哈少良。

“那個顧家跟這個顧家能一樣嗎?”溫公公照舊是溫溫和和的眯縫著眼兒,“那是中山顧將軍府,這兒是慶平侯顧府,差著十萬八千個坎兒,你小子得給我記著,世子爺是長公主的兒子,是慶平侯顧震霆的孫子!”

然後?

就沒有然後了。

一時大意犯了忌諱的哈少良就站在院子中央,頭頂三塊大青磚,站足了兩個時辰,一直站到了晚膳前。

因為溫老爺子放了話,隻要有一塊磚掉下來,受罰時間就翻倍,哈少良硬是梗著脖子咬著牙,動也沒動一下。

等貴喜和陳石把他頭的磚頭搬下來,他脖子也動不了了,眼睛翻著白兒,腿根本邁不開來,全靠著兩人硬將他給拖回來。

明殊靠著一張俊臉和一張抹了蜜的嘴,把外院廚房的大嬸大媽們早哄得顛兒顛兒的,拿他當親兒子帶,這時也偷偷下廚房,親自拿雞架子湯下了一碗麵給端過來。陳石幫他抹著後背順那口氣,順了半天才順回來,最後還是明殊給他喂的麵湯。

等緩過來,哈少良眼淚“唰”地就下來了,拉著貴喜的袖子抽抽著:“你說我怎麽這麽倒黴呢?我從小到大都沒受過這樣的罪!”

明殊捂著他的嘴,把他那一聲嚎哭給摁了回去:“你以為下人是這麽好當的?你在家裏是父母的心肝兒寶貝肉,在外頭也就是被人使喚的小子。我們是沒法子,總要混口飯吃,才來給人當下人,若有別的道兒走,你當我們樂意低三下四地伺候人?”

“不信你問問陳哥和貴喜,他們為什麽不肯簽死契?”

陳石悶著聲說:“家裏還有爹娘和小弟,攢夠了錢,我總要回去的。”

貴喜也垂著頭:“家裏困難,去應征將軍府也是因為人家給的工錢多,活計不像外頭那麽累,不會白損了身子骨兒。我將來想有本錢做個小買賣,孝敬爹娘,娶個媳婦,生幾個孩子,給他們大長了,送他們去念書考功名。”他撓撓頭發,“我不想將來娃娃生下來就給人當奴才。”

哈?生下來就是奴才的家生子?少良,覺得胸口中了一槍,膝蓋上插滿了箭,話都說不出來了。

但凡大宅門裏頭,傳的最快的約摸就是哪個人得了勢又哪個人失了寵,特別是對這幾個來曆與大家不那麽一樣,卻又得了世子爺青眼的“外人”。總之,到了第二天,大家對哈少良的態度就有那麽不大對了。

到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哈少良就像被拔了毛的公雞,被霜打了的茄子,蔫頭耷腦,灰頭土腦,嗬出的氣都帶著一股子生無可戀的味道。

明殊看不過去了便勸他:“我說你

至於嗎?一個大男人,不就是被人笑話了幾句,戲弄了兩下就沒了精神氣兒,要死要活的跟個娘兒們似的。那要是以後跟著世子爺上了戰場,看著敵人殺過來還不得尿褲子嘍?瞧你這點出息,好歹你還是將軍府出來的,別給你老哈家丟人。”

哈少良翻了個心,覺得小明子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被人說閑話的又不是他。

貴喜也來勸:“他們是地道京裏人,看不起咱們鄉下來的也屬正常。反正日後咱們是要跟著世子爺去黑山大營的,又不用瞧這些人的臉色過活,話再難聽你也莫放在心上。咱們自己爭口氣,將來在戰場上未必不能戰功立業,說不定還能換個官身,給家裏人掙份臉麵。到那時候啊,你再回京裏看看,他們得上趕著巴結奉承你。今天拿你當孫子,明兒就得把你當祖宗。”

哈少良總算動了動,有氣無力地說:“你說的倒輕巧,戰場是那麽好上,戰功是那麽那得的?大盛的軍爺上百萬,這些年死在戰場上的以千計,以萬計,真正能活下來拿著軍功換官身的有幾人?隻怕我們有命殺敵,卻沒命回家。”

氣氛一下子沉重起來,幾人相對無言。

過了良久,明殊才說:“哈少爺,要不,你還是回中山顧家吧。”

“你說的對,上了戰場就是我命由天,你不會武功,也沒什麽力氣,上了戰場連自保的能力也沒有。我估摸著世子爺也未必樂意讓你跟著去軍營。”

“屁!你剛剛還罵我沒出息,現在倒要叫我夾著尾巴回去?我回去說什麽?被人攆回來了?沒膽子上戰場殺敵,逃回去了?”哈少良雙眼赤紅,怒道,“我不能給我爹我叔叔們丟人,更不能叫我兄弟們瞧不起。老子不回,死也不回!”

“這就對了!”陳石一巴掌拍在哈少良的後背上,拍的他一呲牙,差點兒從床上栽下去,“是男人就手底下見真章。再者說了,跟著世子進軍營又不一定就要上戰場去殺敵。大盛邊境還算安定,好些年沒有打仗了。更何況世子的身份特殊,年紀又輕,朝中那麽多大將,怎麽也不能讓他上戰場不是。”

明殊暗暗歎了口氣。

自薛靖一死,定北軍解散,北方邊境便不怎麽安定了。與大盛北疆接壤的北戎、西狄及沙羅十三部時時與北疆邊軍起摩擦,到了秋末,更不時有馬隊出沒邊鎮打草穀。前幾年還隻是搶搶糧食牲畜,從去年開始,這些打草穀的發展到搶女人,屠村,別說男人,連老人和嬰孩也不留。

朝廷倒是發文譴責,但北境以北多是遊牧民族雜居,人家又是搶完殺完就跑,就算知道了行凶者是屬於哪個部族的,也很難追責,將那些凶手繩之以法。

北戎等國所表現出來的,以其說包庇,不如說是放縱,這其中到底有多少是在他們授意下的行凶,大家心知肚明,隻是表麵上還蒙著一張紙,畫著漂亮的圖畫用來遮遮羞罷了。

等哪天他們不耐煩了,將這紙一揭,平靜了近二十年的邊關戰火又要燃起。

朝廷沒有堅不可摧的定北軍在北境坐鎮,不知這些窮凶極惡之徒會策馬衝入中原多遠,又有多少百姓被他們禍害得家破人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