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18章 新年
第118章 新年
除夕的宮宴,安陽長公主沒有去。
她一向不喜歡那麽熱鬧的宴會,雲鬢朱鬟,衣香脂膩,處處都是歡聲笑語。隻有她一個人格格不入,於一室歡騰中默默思念著故去的愛人和親朋。往年除夕裏宮中舉辦的盛大宮宴,她都會借故推掉。這一年也不例外。
隻要和兒子一起,坐在丈夫曾經最喜歡待的書房裏,看著窗外的燈花,聽著牆外傳來的隱隱的炮竹聲,喝兩盞淡酒,就幾碟小菜,她就可以心滿意足了。
一年的年末,是她最最思念已故的駙馬之時。
她還記得初次見到顧琅那日,便是在某一年的除夕宮宴上。被同僚拚命灌酒的少年狼狽地躲進了禦花園,與同樣覺得氣悶出來溜躂的少女不期而遇,二人因為起了誤會而頗是鬧了一場。後來又是怎麽互相喜歡上的呢?她有些記不大清了。隻記得那夜燈火映照下,少年俊秀英氣的麵容和傲然筆挺的身姿。
那是她有生以來最快樂最幸福的日子,並以為這樣的快樂幸福會持續一生。
安陽長公主為自己手邊放著的空杯裏注滿了酒,端起來與自己的酒杯輕輕碰了碰。
“駙馬,兒子如今長大了,可比你當年有出息。”她微笑著,將杯中的酒飲盡,“你們男人都是一個樣兒,心裏隻有家國大義,偏將我們放在後頭想。他如今遲遲不肯娶妻,我也拿他沒有辦法。若是你在,或許他肯聽你的話。”
“你為什麽要將我一個人拋下,早早地就走了呢?”酒杯跌落,安陽長公主伏在桌上哭出聲兒,“顧郎,駙馬,你好狠的心。”隻要當年他肯閉口不言,哪怕是服軟向父皇認個錯,也不至現在夫妻父子天人相隔,再無相聚之日。
“狠心的冤家,”安陽長公主喃喃地說,“阿昀都不知道你長的什麽樣子了。等來年他娶了妻,我帶他們到你墳前看你去。”
明殊藏在顧昀身後,探頭探腦往那屋裏看。
以明殊的品級,今年還沒資格去赴宮宴。顧昀便開口邀她在家裏過年。
她現在還住在慶平侯府,吃人家的、住人家的、用人家的,在人家蹭個年夜飯吃雖然不大好意思,但想想自己一個人也的確沒什麽勁兒,明殊就點了頭。
府裏無涯無心他們去了大相國寺,貴喜和玄武白~虎在一處過年,她自升了官兒,就沒人肯帶著她玩兒了。
冬日裏天黑得早,府裏四處都掛上了紅彤彤的燈籠,顧昀帶著她直接到了侯府的外書房,就站在房門外頭。
“你們家的年夜飯在這兒吃?”明殊好奇四顧,發現這兒僻靜得很,屋外種著一叢青竹,挺拔青翠,另一側是個花圃,種的是牡丹和芍藥。隻是因為年節不對,隻餘了枝葉,並無花可看。
“這兒是我父親在世時最喜愛的地方。”顧昀指著花圃說,“我母親喜歡牡丹,父親~親手為她開了這一塊花田,挑了許多名種種的。”
“你爹跟你~娘一定很恩愛吧。”
顧昀麵上浮起溫和的笑容來:“他們大概是這世上最和美的夫妻。可惜我已經記不得父親的音容,隻在母親那兒見過一卷畫像。”
顧昀說起承嗣的養父母,語氣親密
,語調懷念,就如說自己的親生父母一般自然。明殊看了看他,心中浮起一絲怪異的念頭。
“你再等一等,我母親此時心緒不寧,過會兒就好了。”
這裏是顧琅生前最愛流連之處,門外種著他喜愛的青竹和他所愛~女子喜歡的牡丹,一夕之間,失去摯愛的丈夫和疼愛的幼子,身為天之嬌女,安陽長公主是如何承受下來,熬過那一個個寒冷而漫長的夜晚的呢?
看著顧昀望著那間屋子的眼神,明殊有點明白過來。她伸出手,輕輕碰了碰顧昀的手背,想安慰他。誰知顧昀突然手腕一翻,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十指交纏著,掌心熾~熱如火。明殊受驚之下一掙,顧昀的手掌如鐵,牢牢地握著,她竟沒掙開。
“將軍……”
“噓,小聲,別讓她聽見。”顧昀的聲音低沉,十分溫柔,“一下就好,就一下。”
莫名的,明殊的心柔軟了下來,二人手拉著手,夜色如墨卷來,四周由遠及近,帶著暖意的燭光從紅紗中透出,籠在他們靠在一起的身上。
掌心傳來的熱度順著臂膀蔓延開,直入四肢百骸,無一處不覺慰貼。那暖意似乎滲入了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毛孔每一根發絲。
有總可以這樣站到天荒地老的感覺,仿佛曆經三世,又恰似白駒過隙。等安陽長公主打開房門時,二人還渾若未覺,陷在那玄之又玄的境界裏。長公主的目光從那站得極近的兩個人臉上,一直向下,停在了那雙緊握的手上。
明殊驚醒過來,忙用力將手抽~出來,上前恭恭敬敬地見禮,隻是滿麵紅潮,掩都掩不住。
顧昀渾若未覺,抱拳對母親行了一禮。
“進來吧。”長公主也一臉如常,側身讓兩個孩子進屋裏去。
她拍了拍手掌,便有守在外麵的侍婢魚貫而入,將桌子收拾好,擺上碗碟。小小的圓桌,放著四付碗箸,桌上的菜肴也不過兩葷四素一盞甜羹,一盞鹹湯。
“這是兒子從大相國寺討來的素酒,母親請嚐嚐。”顧昀執起酒壺,給安陽長公主斟了滿杯,又很自然地將她手邊的杯子也倒滿了。
安陽長公主對著兒子微微一笑,拿了象牙箸道:“吃吧。”
這一席,隻有三個人相對無語,雖然講究些的人家都要食不言,寢不語,但一頓飯吃得這樣沉悶還數少見。氣氛有說不出的沉重感,雖然他們坐在桌旁,但安陽長公主就像看不到他們一樣,隻自顧自在慢悠悠挾了菜,還不時往身邊的空碗裏挑上一箸。
明殊注意到,長公主隻用素食,桌上那一碟魚,一碗肉她碰也不碰,倒是顧昀在她發呆的時候往她碗裏堆了好幾筷子。
明明是闔家團聚的團圓飯,明殊卻吃出了濃濃的感傷和孤獨。這讓她頗有些食不知味。
陪長公主用過飯,家裏也沒有要守夜的規矩,長公主作息十分規律,便將他們趕走了。
“我年歲大了,熬不得夜。你們年輕,正該趁著機會好好玩玩。隻是也別瘋得太過。”
顧昀稱是,拉著明殊走了。
“您不再陪陪她?”明殊一步三回頭。
“怎麽?”顧昀問。
“總覺得,
長公主她那邊太冷清了,好孤單。”
顧昀搖了搖頭道:“她現在不需要咱們。每年此時,是她與我父親獨處之日。約摸有許多話要對父親說,我們在反倒不好。”
明殊聽了頗有些戚戚然。
皇朝的公主們大多生活恣意,因為出身賦予了她們數不清的特權,在宮中多年壓抑之後,一旦出嫁,身上的壓力驟減,許多公主便放飛了自我,而且還一下子放飛過度,生出許多醜事來。
不說本朝,便是前朝便有好幾位鼎鼎有名的公主,弱點的駙馬就是個擺設,她們蓄養無數麵首,生活放~蕩奢糜,行~事百無禁忌,將京城弄的一團烏煙瘴氣。當然也有態度強硬的駙馬,若是家中勢力也足夠大,便能將公主壓在府中,雖然夫妻感情未必得好,但也不能讓自己頭上帽子被刷上一層綠漆。
到了盛朝,公主們的特權受到了一定的壓製,皇家宗室也管得嚴,像前朝那幾位公主一樣肆無忌憚養麵首的事基本是看不到的。但如果公主與駙馬不諧,和離再嫁也是極普遍的事,不會像尋常女子那樣艱難。一位公主一輩子嫁過三四回男人也不算什麽驚世駭俗的事。
像安陽長公主這樣,十幾年如一日,對過世的駙馬情深若斯的,便是難得中的難得了。
明殊忍不住想顧駙馬生前的樣子,能讓那樣美貌端莊又深得先帝喜愛的公主傾心,一定是個十分了不得的男人。
當初顧琅父子含冤而死,先帝曾想將安陽接回宮裏,重新給她挑個駙馬的。誰知道這個女兒跟陽羨一樣的死心眼兒,一門心思不想活。好不容易去了死誌,隻要一提要為她再選駙馬,不是要撞牆就是絕食,抵死不肯。
這才惹惱了先帝,索性將她送到了尼庵裏,讓她青燈古佛地過一輩子。
“在想什麽?”顧昀見她一臉神遊於物外的樣子,問道。
“在想,顧駙馬是個怎樣的人。”明殊一個不在意,將自己心中所想說了出來。
顧昀沉默了片刻,突然說:“許多人說,我與當年的駙馬頗有相似。”
咦?
明殊不太確定地看了又看,遲疑道:“將軍,您是想讓我也讚美讚美您嗎?”
換來想開屏的顧·孔雀·將軍一記爆栗。
“走,喝酒去。”
“怎麽還要喝酒啊?剛剛不是喝過了嗎?”
“大相國寺的素酒能有什麽味兒?那不過是陪著母親開開胃的東西。”顧昀不以為意地說,“難得過年,我那兒珍藏著二十年的女兒紅,還是我父母剛成親那會兒,我祖父在棠梨樹下埋的。原打算著我母親若生了女兒,等她成親的時候再起出來做嫁妝。如今倒便宜了你。”
“哎哎,怎麽叫便宜了我?”明殊不服氣,“那個明明是留給長公主的女兒的,如今是便宜了將軍您。”
“祖父給我留的,藏了二十年的好酒,這才是頭一回開壇,多少錢都換不來的好東西,賞你點吃,怎麽不叫便宜。”
二人吵吵鬧鬧地越走越遠。
他們並不知道,遠離的那間屋子裏,安陽長公主憑窗而立,耳中聽著他們的吵鬧,眼中看著二人靠得極近的背影,神情裏有說不出的陰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