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往事_三十四、角聲寒,夜闌珊

“小真,這個放那裏呀?”陶野手捧一疊碗筷,尋覓不到放置的地方,言小真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白眼,從椅子上跳過來,“就說不用你吧,還得我來!”她的腿還沒有好利索,但為了節省醫藥費,堅持出院,陶野強不過她,於是提出每天來探望她一次,小真原是拒絕的,可陶野說到做到,每天晚上都會來他們家裏,和他們家人一起吃飯,飯後還主動收拾家務,把二老哄的合不攏嘴,拉著陶野東問西問的。

“我的腿已經沒什麽事兒了,你以後就別來了。”小真安置好碗筷,又一跳一跳的坐會了椅子,她隨手拿起一本書,這幾日不能上學,她已經落下了許多功課。

“那怎麽行,你的腿是我壓斷的,我得看著它好了才放心。”陶野手都沒有擦幹,就扔了毛巾趴到小真的桌上可憐兮兮的看著她。小真用手指點了點他的腦袋,“你還說呢!害得我即做不了家務,又不能去上學。”

“是是是。”陶野一連串的點頭,“所以就讓我好好補償補償嘛。”

“死皮賴臉!”小真忍不住嘟囔了一句,陶野笑得更像一朵花了。

小真的父母躲在臥房裏看著外麵的場景,一會兒樂的笑,一會兒又愁容滿麵。

“她爹,你說這陶先生是不是看上咱們小真了?天天往咱們家裏來。”言母透過門縫,正看到小真點陶野的腦袋。

“唉,人家陶先生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怎麽能看得上我們這種人家。”言父吧嗒吧嗒抽著旱煙,說不出來的慘淡。

“興許人家不嫌棄呢。”言母不肯就此放棄,哪怕是讓她做做白日夢也是好的,這輩子她是沒機會飛上枝頭了,就盼著唯一的女兒能夠嫁個好人家。

“就算人家不嫌棄,我們也得有自知之明啊!”言父一聲長歎,“這親事講究的是門當戶對,我們跟人家門不當戶不對,還是別瞎想了。”

雲枝跌坐在地上,她的頭發,臉頰都是噴射狀的血跡控製她的日本人倒在地上,眉心多了一孔黑洞。江南扔下手槍,跑到雲枝身邊跪下,他抱起雲枝瑟瑟發抖的身軀,掏出手帕,伸手欲替她擦去臉上的血跡。雲枝看到他伸向自己的手,不覺想起方才就是這隻手,在千鈞一發之際,開槍救了她的性命,但是她沒有想到感動,也沒有想到情愛,她隻想到身後日本人的血噴射而出,嗞到她的頭發,麵頰,血剛沾到她的臉,還是溫熱的,帶著生命的溫度。她想嘔吐,死人她是見過的,可看著這麽多人死在自己麵前,隻要還有一絲惻隱之心就不會無動於衷。然而她在江南眼裏隻察覺到了對自己的關切,五六具屍體,五六條命對他來說並不算什麽。

她推開了江南的手,也不管臉上的血跡,徑直站起身,像一具木頭人,直挺挺的一步踩著一步,高跟鞋有節奏的敲擊地麵,每一步都會留下一雙血腳印在身後。江南是與雲枝心意相通的,他了解雲枝,就如同了解自己一般。從雲枝的眼神裏,他看出了憐憫與痛恨。憐憫是對那些已經失去呼吸的死人,痛恨是對他。

“雲枝!”江南害怕的呼喊她的名字,看著手裏的沙子流失是怎樣的感覺。

雲枝停下腳步,回過頭,臉上的血跡在慘白燈光的照射下有如一道道血色閃電,擊碎了他的心。

地上一人還沒有斷氣,掙紮著舉起槍口瞄準江南,他現在不是為了什麽任務,他是要為自己報仇。雲枝保持著回頭的姿勢,她看見江南從腰間拔出另一把手槍,擊斃了唯一還活著的人。一縷冷笑掛上嘴角,雲枝從脖子上扯下江南送的玉佩,係到一旁的柱子上,玉石與金屬相碰,發出清脆悅耳的叮當聲。

高跟鞋的聲音再次響起,在徹骨幽寂的甬道回響,江南在原地,不敢上前一步。周圍的屍體不斷散發著血腥味,江南的胃部開始抽搐,他隻在八歲第一次殺人時有這種感覺,那時對方白花花的腸子和著血流了一地,他就站在旁邊彎腰嘔吐,幾乎把胃裏的酸水都吐光了才罷休。然而現在他隻是胃有些不舒服,他心裏想吐,生理上已經沒有任何反應,畢竟他不再是八歲時的江南。

雲枝想要叫一輛黃包車,然而接連兩輛車的車夫看到她滿目鮮血的樣子都嚇破了膽子,更別說拉她了。

江南終於追了出來,他強製雲枝麵對他,“我知道剛才的事令你很不愉快,但是你現在一個人回去有危險,我送你。”雲枝沉默半晌,上了江南的轎車,沒有黃包車夫肯拉她,不坐江南的車,她隻能走回去。

車內一片慘淡的安靜,雲枝始終不肯擦去血跡,血珠凝固,黏住了她長長的睫毛,她自己的傷口自然止住了血。那一槍托砸的很用力,雖然沒有嚴重的外傷,雲枝的腦袋卻暈乎乎的。江南肩頭的擦傷方才還不覺得什麽,現在隱隱作痛起來,不過黑色的外衣很好的掩飾了他的血,雲枝不知道他也受了傷。

“雲枝,你聽我解釋。”江南的聲音略帶懇求,他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麽,那種情況下,對方不死,他們就得死,但也可能是他見過的屍體太多,殺過人也不少,早已不存悲天憫人的情懷和對生命的敬畏。

“你身上除了兩把槍還有什麽殺人奪命的武器?”雲枝目光微寒,她的質問讓江南不知該如何回答,他來上海是為了私事,但是習慣於在身上帶一把匕首用於防身,這是他流浪街頭時養成的習慣,後來陳翠珠派人取他性命,為了以防萬一,他又貼身帶了一把手槍,匕首也沒有扔下,近幾日局勢緊張,對手成了嗜殺成性的日本人,他不得不防,於是每逢出門,都會在腰間左右各別一把槍。

雲枝無法想象當一個男人和他談情說愛時,腰間還別著兩把槍,他們隨時會陷入槍戰,隨時會麵對屍體和自己的死亡。江南的沉默以對讓她的想法不自覺的加深,她不想說話,不想看見江南,他讓她時時刻刻都能回想起甬道裏的屍體。

兩個人不再說話,車子急速行駛在上海的街道上,一片片刺眼的霓虹燈從車窗外閃過,照的車裏人的表情陰晴不定,變幻莫測。華安飯店很快到了,雲枝自己推門下來,江南緊隨其後,他

一路跟著雲枝,直到她的房間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你走吧!”雲枝擋住了門,她明顯不想讓江南進去休息一下。江南欲言又止,他自己何嚐不清楚雲枝不想看見他,今晚經曆的事情對一個弱女子來說就是天堂和地獄的差距,她需要時間來平靜,思考。

“二少爺?”徐恩誠出現的恰恰好,江南禮貌性的笑了笑。徐恩誠走過來,好奇的問,“二少爺怎麽不進去?”下一秒,雲枝交錯斑駁的臉就闖入了他的眼簾,他嚇得慌張拿出手帕,絲毫不顧及江南的存在。

“你的臉怎麽了?受傷了?我送你去醫院”他拿了手帕想要幫雲枝擦拭幹淨,雲枝竟然沒有拒絕,隻是血跡已幹,沒有潤濕的手帕是不好擦的。

“這不是我的血。”雲枝輕言輕語,暖笑如風,徐恩誠倒不適應,他看看江南,又看看雲枝,糊塗二人之間發生了什麽。

“徐先生,雲枝還拜托你照顧一下,我還有事,先走一步。”江南自覺自願,他沒有留下的必要了,徐恩誠是個醫生,能比他更好的照顧雲枝,況且雲枝不願他剛殺過人的手觸碰自己。

徐恩誠點頭,他雖不清楚二人之間的事情,但僅看雲枝的模樣就知道必定驚心動魄。

“二少爺,你好像也受傷了吧?”徐恩誠指著江南的肩頭,他看到江南肩上的衣物破了,有些暗淡的**在其上暈染開來,雖然不明顯,他還是細心的發現了。雲枝聽到,睫毛顫了一顫,可終究沒有再看江南。

江南看看自己的肩頭,不過是在打鬥時被子彈擦傷,並無大礙,比起雲枝的漠不關心,這點小傷簡直不值一提。

雲枝坐在鏡子前,不知緣何,她就想看看自己滿臉血漬的模樣,果然不好看,像一隻女鬼,怪不得那些車夫都不肯拉她。鏡子上有一粒微塵,她用手指拂去,拂去鏡子上的塵埃是如此簡單,那如果要拂去心上的一個人呢?

她知道江南與她不是一路人,但經不住他的誘惑。她早不是妙齡少女,經不住鮮衣怒馬少年郎的真情相邀。從答應他的那天起她就在擔心,她知道他是軍人,所以她擔心戰爭的爆發,她是女人,可也知道日本人的狼子野心,她害怕有一天江南會和霍子岩一樣在戰場上消失,音訊全無,然而日子還是在平靜的繼續,她暗自祈禱,這一天永遠不會到來。戰爭卻如她所期盼的那樣,沒有到來,但她的生活並沒有因此而一帆風順。情報,暗殺,槍戰,這些她不曾考慮過的詞匯一個個的擁進她的世界,拜她愛的男人所賜,她的生活變得驚心刺激,比一部電影還要跌宕起伏。她是個小女人,隻求平平凡凡的過完一生,丈夫愛戴,兒女仁孝,可她愛上的都是不甘平凡的男人。她應該憎惡這個年代,這個年代,男人們追逐自己的信仰,承擔國家賦予的責任,那女人呢,就要獨守空房,提心吊膽嗎?

今晚的槍戰讓雲枝不能夠再逃避她與江南的分歧,她不是黎欣,願意為了愛情拋棄自己追逐的目標,她是雲枝,一個不肯妥協,不肯將就的女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