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五章驚為天人

數裏之外的清源鎮。

天剛亮,鎮子頭歸元寺門口,已堆砌了數袋糧食,遠遠望去如一座小山丘。階梯兩側還架起了數口大鍋。一側熬藥,一側熬粥。

佑寧在黎明住雨時趕回,他此番前去收獲頗豐,借來了幾十個粗壯勞力和匠人,還拉回些修葺石橋的材料,讓趙璟之十分滿意。於是便吩咐他帶領眾男丁去鎮外修橋,自己則指點鎮上的郎中一道熬製湯藥。

平日裏那些養尊處優的地方鄉紳高門富戶紛紛聞風而來,少不得阿諛討好一番,個個心中提心吊膽,哪敢怠慢這位皇親權貴,還忙不迭的招呼大小管事丫鬟仆人呼啦啦一群人幫忙,是以整個場麵甚大卻也不忙亂,好生熱鬧。

受災的百姓聞訊從四麵趕來,在裏正虛張作勢吆喝下,個個列好隊伍翹首以待,等候施糧派藥。

當朝郡王路過小鎮,心係災民,特在此處與寺中僧人一道救民眾於危難廣布善緣,實乃百姓之福。而昨夜那持鞭傷人的朱姓父子此刻卻是麵如菜色惶惶不安,眼睜睜看著自家糧倉白花花的糧食被抬到這裏,一轉眼便被分了精光,心底暗暗叫疼不已,卻又不敢表現出半分,隻好不停的用寬袖擦著臉上不斷滴落的冷汗,心裏盼著眼前這位王爺高抬貴手,對昨晚冒犯一事既往不咎。

趙璟之內心冷笑連連,睨了他二人一眼,心道等今日事情忙完再做懲治。

連日大雨,今日老天開恩,終於放晴。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洋洋灑向整個鎮子時,眾人臉上均是一派喜色。被救的柳絮兒一身新衣,精神也好了許多,終究還是有幾分忌憚朱家少爺,怯怯瞄了一眼對自己施以毒手的惡人後,忙緊跟至佑安身後一起幫忙派藥,她雖麵黃肌瘦,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卻透著幾分靈氣。

趙璟之今日一襲月白長衫,豐神俊朗,瀟灑絕倫。頭上的玄色方巾,更是為他平添了幾分儒雅之氣。他眉目溫潤,風度翩翩,在金色的朝霞裏,宛如謫仙降臨般,頓時俘虜了不少情竇初開少女的芳心,淺淺一勾唇,更顯無盡風流,引得姑娘們一番嬌羞竊語。

趙璟之為此早習以為常。心裏暗付著佑寧那邊順利與否,畢竟身負皇命,不能在此耽誤的太久。不懼身側煙熏火燎,手中分藥包的動作更是不停。忽聽得柳絮兒在身後一聲低呼:“咦!那不是恩人姐姐?!”

心驟然急跳,似呼之欲出般。手裏一頓,抬眼尋去,隻見前方人群後,靜靜立著一位頭戴白色紗笠的曼妙女郎。恰巧一陣晨風拂過麵紗,那絕美的容顏便被他看了個分明,讓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青絲墨染,嬌麗芙蓉麵,尤其一雙妙目似盈盈秋水般令人沉醉,櫻唇微抿,依舊一副清冷之態,不是昨夜那位姑娘是誰?

沒想到茫茫人海,還能再次遇見。

趙璟之失神地望著不遠處的美人兒,難耐內心的激動,手心處竟冒出一層薄汗。似是察覺到了他的注視,美人兒秀眉微蹙,玉蔥似的纖指撩下麵紗,生生擋住了他那道熾熱的視線。

趙璟之心裏一緊,忙放下手中的藥包,掀袍匆匆繞至人群後,抬目四望,隻見街道空闊,哪裏還有佳人芳蹤?

心裏頓時好生失落。

在歸元寺忙活了大半天,謝絕了好幾處鄉紳的殷勤邀請,日暮時分,趙璟之幾人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客棧。那店家哪曾料到昨夜來投宿的竟是安定郡王,難免有些誠惶誠恐,早早率領客棧所有夥計躬身迎候。

剛回到房間,就有夥計準備好了熱水和飯菜恭敬奉上,連柳絮兒也跟著身價倍增,店家為她在隔壁另開了間天子號房間,還派了一個婆子伺候她沐浴上藥。佑安看到這些人勢利的嘴臉,好笑的冷嗤了聲。

亮明身份的好處果然多,飯菜更是精致不少,雖仍然不大符合主子口味,卻也算是色香誘人,在這鄉野小鎮,已屬難得。

在外間布好飯菜,料想主子理應沐浴完畢,誰知等了半響仍然不見動靜,佑安心中不安,忙步至內室,卻見淩天霽絲

毫沒有沐浴的痕跡,全神貫注端坐於書案前,筆下生風。

怕擾了主子心神,佑安悄無聲息的貓腰一看,主子竟是在作畫。

雪白的宣紙上,寥寥數筆,一副美女畫像就勾勒了出來。隻見畫中美人兒豔若桃李,卻冷若冰霜,頭戴紗笠,十指纖纖輕撫笠簷,裝扮稍有些奇特,卻美得令人窒息,別有一番風情。

佑安有些不解,他整日跟在主子身邊,說形影不離也不為過,從不曾見他為一個姑娘這般茶飯不思過,眼下他這番落寞的神情,莫不是動了心思?

這個發現讓佑安好生驚訝,不由重新打量了畫上人兒一番,卻越看越覺眼熟,驀的腦中靈光一現,霎那間明白了過來,原來小祖宗竟真是患上了相思病,而畫中的人兒正是昨夜那位青衣姑娘。

佑安頓時滿臉通紅。心裏是又高興又犯愁,高興的是主子終於有了傾慕的人,犯愁的是那個姑娘武藝超凡行蹤飄忽,主子這般心心念念,恐怕是要單相思了……

“看夠了?!”趙璟之有些尷尬,輕咳一聲掩上畫紙,沉聲喝道。

佑安嚇得一哆嗦,口中忙稱不敢。剛伺候主子坐下用飯,佑寧一身泥汙的回來了。

柴多火旺,隻用了一天時間,佑寧一行人居然搭起了一座簡易的石橋。趙璟之聽罷麵上總算有了抹喜色,明日一早便可啟程了。

佑寧頓了頓繼續道:“聽聞鎮外的水月山莊出了命案……”

趙璟之挑挑眉,麵無微瀾。佑寧何時也學得長舌了起來?見主子麵無表情,佑寧適時的止住了話頭。

倒是佑安正感無聊,纏著佑寧問道:“怎麽死的,你倒是說來聽聽。”

佑寧被他纏得厭煩,便故意嚇他:“你真想知道?聽說那死狀尤為恐怖,身子被紮成了個血窟窿,腸子嘩啦啦流了一地!”

佑安果然聽罷臉色一變,說話也結巴了起來:“你,你,你誑我……”

佑寧難得孩子氣的哈哈一笑。佑安自知被騙,正要出言反譏,忽聞主子沉聲問道:“死者何人?”

佑寧忙正色道:“那水月莊主龐玉廷曾任前朝入內內侍省都知,先帝駕崩後,便托病告老還鄉,花巨資修建了水月山莊,坊間傳聞此人甚為陰狠又極為貪財,想來在宮中時定是搜刮了不少,認真算來,倒不是什麽好人……”

趙璟之淡淡唔了聲,眉峰低壓。

朝風不正,重文輕武,一些有誌男兒寒窗苦讀數十載,有幸步入官場卻漸染劣習,貪圖安逸隻懂享樂,長此以往,朝中萎靡淫奢之風更是蔓延,腐敗一事實在是舉不勝舉。這便是他不願為官,隻願閑雲野鶴的原因。

“怎麽死的?”這樣一個貪官,倒是死不足惜,趙璟之隨口問道。

“聽說是自盡而亡。但又有人說是刺客所為,死時身上沒有任何傷口,想來是一招斃命。屬下大膽猜測,這般手法,倒是跟前幾次轟動一時的命案極為相似!”

“那樣一個貪得無厭之人,如何舍得自盡?!傻子也知道這說不通!”佑安冷哼,拉過佑寧神神秘秘道:“你說的不無道理,說不定還真是前次的那個凶手所為呐!”

佑安話音雖小,還是清晰的飄進了趙璟之的耳中。他如今對凶手兩個字尤為敏感。聽罷手中一滯,湯匙掉在了碗裏,“叮”一聲脆響。

眼前倏的閃現出那雙燦若星辰的眸子,白天所見那雙清冷的妙目也緊接著出現,慢慢的,兩雙眼睛竟重合到了一起,十分神似,到最後連他自己也不由驚呼出聲。

像,實在是太像了!同樣是美目流轉,卻都自帶幾分寒意,讓他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

這個答案讓趙璟之尤為激動,原來昨夜那驚鴻一瞥並非初見,早在一個月前的船上,他已跟她有過短暫的緣分,那經曆心驚肉跳卻甚是刺激,讓他記憶猶新。

昨夜店裏一番打鬥,光線昏暗,雖隻遠遠見過,卻已是極為驚豔。上午那番近距離的注視,更是叫他驚為天人,怦然心動。

想來自己竟然與她不覺間已有過三次交集,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緣分?

忽地麵上又是一片憂色,如果她真的是那凶手,那她到底是何身份?到底奉誰之命?

細想起來,自己卻連她姓甚名誰都不曾得知?心中又是一番唏噓。

他這般反常的神色,讓佑安佑寧在旁看得是目瞪口呆。兩人悄悄對視一眼,心中第一個反應是:“王爺莫不是中邪了?”

二人疑惑不止,卻不敢多言。

佑安忙不迭伺候他沐浴,隻道主子今日凡事親力親為,定是勞累過度,精神恍惚。哪曾知道自家主子所念何事。

於是從沐浴到上榻,趙璟之都有些心不在焉,一夜無眠。

淩天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擊的不輕。

他不明白,蕭映月為何要不辭而別。他承認自己昨夜實在太過放縱,竟會因為一時情難自禁而占有了她,實在有些難以啟齒,這讓他有些自責和內疚。

他是想與她長相廝守的,這種感覺跟對芸袖的感情不同,他現在算是明白了,他對芸袖,是兄妹之情遠大於男女之愛,他兒時一直為芸袖保駕護航,而如今她有了自己的世界,他是該悄然隱去。而對蕭映月,他說不出來喜歡在什麽地方,隻覺就因為是她,所以才會義無反顧,泥足深陷。

原來,這才是喜歡。

她的一笑一顰,一舉一動,時時刻刻牽掛著他的心,讓他行坐不穩寢食難安。本想天一亮就陪她同去江寧,甚至,他還打算順道提親。可萬萬沒料到,她竟無視自己的一片情意,玩起了消失。

淩天霽失落的同時,又有些微惱,這個女人,就那麽不待見自己,迫不及待的想要離開麽?

還是……自己昨夜的表現就那麽差強人意,讓她忍不住逃之夭夭?

無數的疑問在腦海裏旋個不停,讓他的腦袋一陣陣發緊的疼,卻偏又毫無辦法。這真是莫大的諷刺,他堂堂七尺男兒,雖不是潘安再世的美男子,卻也是氣宇軒昂英氣逼人的漢子,竟被一個黃毛丫頭玩弄棄之,這讓他的自尊心遭受了不小的創傷。

淩天霽繃著一張臉,強忍著心頭不斷躥出的怒氣,一路上腦海裏天人交戰,一會是昨夜綺麗纏綿的場景,一會又是早上睜眼後的那滿心失望的感覺,心裏越發堵的慌,一個念頭不斷在心裏勸慰自己,或許她沒消失,女兒家麵兒薄怕兩人醒來不好麵對,隻是提前回家了也說不定。這個念頭讓他紛亂煩悶的心稍稍平和了些,駕馭烈風,急急往臨安趕去。

蕭映月,你這個壞丫頭,哪有把人睡了還逃跑的道理,等我回去,看怎麽罰你……他如是想。

匆匆趕至家中時,已是日暮時分。

剛拐進巷子口,遠遠便見母親手持拄杖,一臉擔憂的在門口張望。

似是聽到馬蹄聲,淩母遲疑地喚道:“是霽兒麽?”

淩天霽見狀忙迎了上去:“娘?門口風大,你在這裏做什麽?”

淩母閃了閃灰暗的眸子,急抓住他的手腕道:“霽兒?你不是去尋映月了麽?她人呢?可有平安回來?”

淩天霽麵色微變,心裏猛一咯噔。如此看來,她並不曾回來。按捺住心底的不安,小心扶著母親回屋,出言寬慰道:“她好的很,現在也理應到江寧了,她這次隻是先去探個分明,過幾天還會回來的。”

淩母聽罷麵上一鬆,喃喃道:“那就好,你們都不在,家裏怪冷清的,哎!老了……老了……”言罷又是一聲歎息。

輕輕來到她住過的房間,房內陳列如舊,那個明媚的人兒不在,卻少了許多生氣。抬眼見她初來淩家時帶來的包袱還靜靜的放在床榻角落,藍底白細紋的布料普通卻柔和,在窗縫透進來的月光下,映著淡藍的光,一如她的性子般。指尖忍不住輕觸,卻滿心荒涼。

她還會回來麽?

淩天霽心裏沒底。一種無法掌控的無力感深深向他襲來,讓他的背影在黑暗中更顯寂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