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卷_第一章 女兒失蹤(1)

沒有太陽,天陰沉沉的;也沒有風,道旁樹跟電線杆一樣,一動都懶得動。這鬼天氣,真讓人覺得憋悶和壓抑。華鎣山橫躺在川渝大地,懨懨欲睡,像個耄耋老人。它那層層疊疊的山嶺,在不斷蒸騰的霧靄中時隱時現,一如萬千點老年斑,暮氣十足。然而,看似衰頹蒼老、一動都無力動一下的華鎣山,在飛速行駛的列車上看去,卻又像是在爭先恐後地逃離。不知是逃離川渝的貧窮與落後,還是逃離西部艱困的生存環境。總之,在列車上看來,它們就像一群膽怯的懦夫,害怕即將到來的風雨,要與故土進行毫無人情味的剝離。

山雨就快來了。

我靠窗坐著,茫然地望著窗外,看著那些忙於“逃離”的山嶺,心中升起一種隻身犯險、悲壯赴難的感覺。

昨天下午從太原上車,我已在車上坐了二十來個小時,眼看就要到鎣城車站了。

車站位於鎣城背後,靠山而建,是個縣城小站。為了錯車,列車將在此做短暫停留,但不開車門。如果不趕時間,或者顧及安全,需到二十公裏外的下一站才可下車,然後轉乘汽車返回鎣城,再搭乘公交回家。但我這次回來,可謂爭分奪秒,沒那時間繞那麽大彎子,因此,我想在鎣城站翻窗跳車。跳車雖然危險了點,但可以節約至少兩個鍾頭,值。

中午時分,列車終於在鎣城站停下了。

不待火車進站,我便將窗戶推開,一手提著行李,一手扶著窗框,將頭探出窗口,迫不及待地想跳下去。列車刹住的一瞬,我禁不住前行的慣性,身子一個趔趄,脖子重重地在窗框上擔了一下,生生地疼。但我顧不了這疼,趕緊回複姿勢,將行李朝站台一扔,右腳站上座位,左腳爬上桌子,身子往外一鑽,右腳便上了窗台,再身子一斜,整個人便到了窗外。

站台上有工作人員,見我一個女人竟然膽敢翻窗跳車,趕緊跑來,叉著腰大聲地嚷:“你不要命了啊?這麽高,小心摔死你!快上去!”

上去?別說我不想上去,就是想,我現在也上不去了啊。

我雙手死死地抓著窗框,兩腳努力地想夠地,可我人太矮,離地太高,哪裏夠得著?想鬆手,

又害怕摔倒;想翻上去,又雙手沒力。我就像一張人皮似的,掛在車上,上不去,下不來了。急得我直想哭。

“那個女的,叫你趕緊上去,再不上去,列車可就開了,小心碾死你!”那個工作人員繼續嚷道。

我正無計可施,聽得工作人員嚷,忽然來了主意,回頭對那人道:“大兄弟,嚷什麽呀?快來幫幫忙吧!”

那工作人員呆了一呆,像是回過了神,趕緊跑過來,伸手像接行李似的把我接下地來。

“謝謝!”我雙腳落地,感謝道。

“我跟你說,這太危險了!要是人沒下來,火車卻動了,我看你怎麽死!再說,看你這一身,弄得多髒!”工作人員不領情,猶自忙著教訓。

我低頭看了看,見渾身髒汙,像剛從腳手架上下來似的,拍了拍,拍不掉。便懶得再拍,一把抓起行李,再次道了謝,飛也似的朝出站口跑了過去。

搶出站來,我看了看烏雲密布的天空,匆匆叫住一輛的士,貓腰鑽了進去。才剛落座,便又迫不及待地摸出手機,撥通了家裏的電話。

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半。正常情況下,這個時候,玉樹、玉竹和他們的爺爺、奶奶,應該正圍著桌子吃飯。聽到電話鈴聲,他們中的任何一人放下飯碗,拿起話筒,都用不了一分鍾。

我耐心地等著。

司機將行李放進後備箱,坐進駕駛室,關了車門,回頭問:“大姐,去哪裏?”

“收費站。”

等了半天,都沒能等來家人接聽電話,我有些著急。看樣子,一切都如婆婆所言,家裏全亂套了。

我關了手機,問正發動汽車的司機:“師傅,能不能快點?”

“當然!”

也不知是當然能還是當然不能。不過,的哥大約是這個世界上最性急的一類人,我選擇了前者。為了多掙幾個錢,的哥們總喜歡拿生命與時間來比賽,有時比賽的結果讓他們大敗虧輸,他們也樂此不疲。春節期間,我就親眼目睹了這樣一場“比賽”,一輛出租車為了搶拉顧客,硬是鑽進了一輛大貨車的肚皮底下,“哐當”的一聲,幾條鮮活的生命便了結了。

想起那場“比賽”,我心裏一陣無端的惶恐,仿佛看見一灘鮮血,正在自家院子裏流淌。同是天涯淪落人!我感慨著,其實,我們這些農民工又何嚐不是如此呢?我們又何嚐不是得不償失,大敗虧輸呢?隻不過我們是拿孩子的教育,父母的奉養,女人的青春來換取微不足道的生存的權利罷了……

汽車穿過縣城,上了鎣城大道,開始加速飛奔。的哥似乎很能體會我的心情,把小車開成了小飛機。看著車窗外如飛而過的高樓、道旁樹和廣告燈箱,明知車速已經夠快,我卻猶自不滿意,不由自主地再次撥通了家裏的電話。

依然沒人接聽!

我心裏極度不安,再次焦慮地問:“師傅,能不能再快點?”

的哥有些不以為然,說:“大姐,十分鍾不到的路程,不用這麽急吧?我已經開得夠快了,再快,就該吃罰單了!”

是的,按這種速度,出城之後,頂多十分鍾就到收費站了。可我卻連這十分鍾都等不及。窗外,是烏雲堆壘的天空,是變得模糊並正淡出視線的華鎣山,是飛快地向後倒退的鱗次櫛比的高樓,以及大道兩旁已經劃入鎣城工業園區的大片正開發、待開發的土地……

我拿著手機,下意識地準備隨時看時間,並隨時準備接打電話。的哥漫不經心地問:“大姐,從遠方回來?有什麽急事吧?”

“是啊,為了娃娃的事。”沒有急事我能急成這樣?我心裏苦笑。

“現在的娃娃是不好管!——不過不必著急,一會兒就到了!”

說到娃娃不好管,的哥像打開了話匣子,一會兒說張三家的兒子小小年紀混了黑社會,一會兒說李四家的姑娘初中沒畢業便被弄大了肚子,一會兒說這家的孩子偷了人家的錢,一會兒說那家的孩子搶了人家的包……仿佛眼下農村就沒哪家孩子沒問題。

“都是父母不在家造成的,長此以往,可怎麽得了!”的哥最後總結道。

這些我聽得多了。工地上幾十號鄉親,他們家裏差不多天天都在上演著類似的悲劇。當然,我家也不例外。這不,五月十一日晚,我那才十一歲的女兒玉竹,失蹤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