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四十八章

蚯蚓鑽出暗無天日的不知歲月積澱的泥土深處,遙望廣闊的天空,卻被眼前的碩大的針葉芃芃的椰子樹遮擋住延伸向遠處的視線,自動收回了焦點,才發現自己倚身靠著浮在土地表麵的粗壯而遒勁的密密匝匝交錯的根,它彰顯著椰子樹旺盛的生命力和不甘寂寞的豐富的心思與情緒,不因自己業已扭曲的身形而改變永遠向著陽光與白雲憧憬的初衷。椰子樹的身形走樣是天生的生長秩序不小心誤入了歧途所致才使得它的身形走樣,喪失了直插雲霄的筆挺和莊重,隻剩下佝僂著的歪斜的屈辱——當然在以貌取人的人們的眼中這樣的形象就是天生的懦弱和卑賤,為人所不齒,被人所忽略的,因此,人們的態度就變得冷清而寂寥了,甚至連高貴的鳥兒都不肯落在它的枝頭,生怕玷辱了自己的身份以至於被同類嘲笑和譏諷。

人們給這樣的樹起了一個名稱:歪脖子樹。

於是在無形當中、潛移默化之下,“歪脖子樹”就成了恥辱和懦弱的圖騰。

“它太不雅觀了。”經過“歪脖子樹”身邊的人們常常發出這種感歎。

“它與周圍的環境顯得格格不入,影響我們的審美,影響心情,應該早點鏟除它。”有人想要鏟除它,因為人為的喜好,“歪脖子樹”的命運受到了威脅。

“對,應該早點鏟除掉,你看,周圍的樹都是那麽規整,就隻有這麽一棵醜樹,既難看又煞風景,真不知道當初是誰把它種在這的?”在第一個人終於按捺不住說出心中的不忿和牢騷後,人堆中自然就有此相同嗜好的人跟著附和了,如果其餘的人保持沉默,或者口是心非的唯唯諾諾,那麽“先入為主”的不忿者們的氣焰就更加熾烈了,如硫酸一樣一潑不可收拾,以至於到最後大家似乎都覺得這棵樹應該被鏟除,而究其被鏟除的原因,也隻模模糊糊得到“因為大家都說要鏟除,所以也就要鏟除”這樣一句蒼白無力、啼笑皆非甚至是莫名其妙的答案。自己都不能信服的答案,又什麽要強迫自己的內心信服呢?不信服又會在無人的時刻悄然泛起一陣陣不可抑製的蒼涼和疼痛,讓人難以忍受,像是曾經犯下的不可饒恕的罪愆總是不時出現,以審判者的身份、以高貴不容侵犯的威嚴和肉眼不可見耳蝸不可接受的信號的獨特的方式懲戒自己的生活,裁決自己的靈魂,使得自己在夢境裏,在獨自思考時都會感到一種坐立不安的憂慮和恐慌。明知道這是在欺騙自己,卻沒有人有勇氣充當布魯諾,不是怕死,而是怕生不如死,那種腆著臉活在熟悉而陌生的世上的痛,除了自己,無人知曉。

所以,“歪脖子樹”大限將至,無可避免。

蚯蚓在心中默默抗議著,它的意識在無意中覺醒了,因為在有一天,有一位奇人來到了這棵樹下,仰望了這棵樹很久,然後微微頷首,接著身形一躍,躍上了“歪脖子樹”欹斜的樹身。樹身彎曲得約摸有四十五度,奇人躍上後卻穩穩屹立在上麵,像附著在樹身上的石頭,一動不動。

這位奇人穿著白色的唐裝,縐紗衣襟在風中微微擺動。他緩緩抬起左腿,向後背抬升,慢慢升上肩膀,越過頭頂,接著左臂一伸,像括弧一樣緊緊將左腿鉗住,而那僅剩的右腿依然如緊

緊吸附著大地的“歪脖子樹”一般吸附著“歪脖子樹”的樹身,紋絲不動。他臉上的表情自然祥和,沒有緊張的神色,也沒有疲累的神色,一點也沒有。他整張臉都籠罩在清晨還未散去的薄霧裏,更顯得這位奇人的神秘和朦朧。

“大家快看,這裏有位神人!”路過的人喊道。

“他在幹什麽?”有人不解。

“他在練功。”有人解釋道。

“練什麽功?”有人繼續問道。

“貌似是‘金雞獨立’。”有人解釋道。

“是中國的傳統武術吧!”有人說道。

“真是太令人佩服了,我好想拜他為師!”有人欣羨不已。

“人家也不一定要收徒。”有人插嘴道。

“幸虧有了這棵‘歪脖子樹’,給這位神人提供了一個天然的練功場所,也讓人大飽了眼福,不然,這神人也沒地方去了。”有人道出了“歪脖子樹”的用途。

“我倒覺得這棵‘歪脖子樹’歪得可愛,是誰說要拆掉的,真是可惡!”有人就接著讚美“歪脖子樹”的好處。

“是啊,我也覺得,你看,正是因為它長得歪,所以我們才能坐在它的身上休息而不用坐在地上歇息以至於髒了衣服……”

“而且要摘椰果的話也很簡單,一伸手就摘到了,也不用費大多勁兒還冒著可能被摔下來的危險爬上去而僅僅是為了摘一枚椰果……”

“誒,當初是誰說的要鏟除它?”有人開始為“歪脖子樹”平反了。

“就是啊,真不知道這個人怎麽想的,很好的一棵樹,就因為礙你的眼就要鏟除它,這是什麽人啊?法西斯啊?伏地魔啊?”

“就是,就是,這種人真是可惡……”

輿論壓力開始扭轉,沒人再敢說“要鏟除歪脖子樹”之類的話了,否則就會被罵得狗血淋頭,甚至遭到圍攻。

“保留這棵樹,設為重點之樹,任何人都不得靠近,因為現在這棵樹被一位神人賦予了神聖的權利,所以,除了那位神人之外,任何人都沒有攀爬上這棵樹的資格。”權威機構在翌日便下達這樣的誥命,令人不容置疑。

於是人們開始恭維“歪脖子樹”,保衛“歪脖子樹”了,一切威脅“歪脖子樹”的安全隱患盡皆被消滅在萌芽狀態,至於其它的樹卻在最短的時間內都不約而同的遭到了忽略和冷漠。

蚯蚓高興極了,他覺得自己離飛升天庭的日子已經不遠了,興許這棵樹的成功就是自己的成功也說不定呢,反正,不管怎麽說,就是這棵樹,是自己棲身的所在,也是自己欽慕而崇敬的象征,現在它已經獲得了本應屬於自己的殊榮,那麽自己也就可以放下包袱專心致誌地修煉了,再沒有什麽顧慮了,前方的路很平坦,是一條康莊大道,沒有阻礙,一切隻是時間問題,很久之後,自己也會像“歪脖子樹”一樣徹底扭轉自己的命運,飛升天庭,在金光沐浴中,發生靈魂的蛻變,成為真正的神祇,與天地齊壽,永享不朽的歡愉,其味無窮,難以盡述。蚯蚓覺得這種夢寐以求的生活已指日可待,計日程功隻是時間的問題,不應該有什麽擔心和顧慮了,在達到頂峰的一馬平川之時

,腳下障礙被掃清,高屋建瓴,居高臨下,應皆大歡喜的延續於每一天每一分鍾,間歇也不會被憂傷所取代,靜靜等待即將發生的一切對於自己的有利局麵拓展得一覽無餘,杲杲出日,卻不想在自己光輝燦爛的那一刻,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一幕——在這一方土地之中除“歪脖子樹”之外的所有樹木花草盡皆遭到砍伐,為的隻是給樹騰出一片光輝的場地,給神人騰出一片光輝的場地,給觀眾騰出一片光輝的場地。然後,蚯蚓看到,在“歪脖子樹”的周圍很大一片地域之內都是光禿禿寸草不生的幹癟的土地和依然孤獨而落寞的被世人關注的近乎倒坍的樹,在很多年前它就是這樣歪著身子,從來沒有改變,那個時候人們唾棄它,鄙視它,甚至想將它砍伐掉,但最受關注的是它;時過境遷之後人們思想扭轉,讚頌它,揄揚它,甚至不惜代價砍掉了它周圍妨害它光芒閃耀的“枝椏”,最受關注的還是它,性質變了,焦點卻依然如故。而這一切並不是“歪脖子樹”想要的,無論是蹦得太高還是跌得太低都不是完滿的答案。跌得太低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蹦得太高別人的生命便輕如草芥了;除掉自己,“歪脖子樹”心中不忿,除掉別人“歪脖子樹”的心中依然不忿,不驕不躁,不高不低,不苦不樂,不欲不求,不進不退,不甜不苦,不鹹不淡,不平不陡,不貴不賤,不鋒不鈍,不藏不露,不順不忤的心境或許才是“歪脖子樹”的選擇,然而這樣的選擇卻是“歪脖子樹”沒有能力做到的,除非“歪脖子樹”放棄作為“歪脖子樹”既定的身份,成為一棵普通的樹,否則一切都是妄談。不要怪“神人”,神人隻是一個契機,而且這個契機不是隨時都有,他很難出現,皆因多種巧合的匯聚,必然中有偶然,偶然中有必然才行,而且出現以後,就消失不見。所以那個神人再也沒有出現,人們對這件事的關注對神人的期待也就降到了冰點,直到有一天在人們的頭腦中再也找不到關於“神人”的任何記憶,再也無法揣摩當年哪怕是神人的一絲一毫的影子時,一切都已變得荒誕而不可捉摸,人們也就漸漸認識到當年為了恭維“神人”及他的棲息場地而砍掉其餘的樹的做法是多麽荒唐和可笑,不過那是在一些仍然苟活在世上的人的內心的秘密,而且常常是在午夜夢回時,接受著當年所犯下的逐漸被遺忘的審判和斥候,夢醒後雖然隻遺留下模糊的片段,但也會信步走向當年那棵“歪脖子樹”的場地,去憶及和悔恨一些如此遲來的懺悔和顢頇。小孩子們在那裏笑著,踢著足球,把唯一的“歪脖子樹”叉開的枝椏當成了門框,足球漫無目的帶著破空的呼嘯擊打在“歪脖子樹”的身上,那種疼痛感,那種羞辱感,亦如當年的人們從他身畔經過時從口中噴薄而出的唾棄和鄙夷別無二致。然而“歪脖子樹”覺得很坦然,至少,在這樣的懲罰中,它的心裏會好受一點,那些當年被無辜砍伐的樹的不忿作用在它的身上的詈罵和斥責也許會減少一些,當然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它也一起砍伐了,省得不死不活的依然孤獨而錯誤的留存在世間而隻能日複一日眼睜睜地看著亙古不變的太陽、湛藍的天空、悠悠的白雲、潺湲的溪水卻永遠無法分辨出它們究竟是在嘲笑自己還是安慰自己來得強得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