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四十六章
開始的時候,病人並沒有在意,以為他會按床頭的呼叫器,可隨著他咳嗽的加劇並伴隨著越來越恐怖而淒厲的哮喘,病人才知曉“樂天派”已喪失了自救的能力,情況危機萬分,刻不容緩,需要緊急搶救,不然會有生命危險!而在這樣的深夜,人去十七,如果沒有人傳喚,醫生是根本不知道的,就算咳死在病房裏也無人問津,除非天亮以後在睡眼惺忪打著哈欠的尚未清醒的疲憊中例行公事般詢問著病人的名字時沒有回音而觸及肌膚並確定早已死去多時而倉皇大叫時才會引起醫生的注意。不過那時,為時已晚,一切已塵埃落定,沒有懸念了。而在這樣的情況中,自己是可以伸手按到床頭的呼叫器的,於是在本能反應的驅動下,病人迅速伸出了手,在立馬就要觸及到按鈕的刹那間,他卻硬生生的停住了,心裏閃電般的劃過這樣一個念頭:“不!我為什麽要幫他?他譏諷過我,他挖苦過我,他刺激過我!他給我帶來了羞辱,他讓我無地自容,他讓我更加痛苦!我沒有理由救他,沒有理由,沒有理由……”這樣想著,緩緩地,他的手指開始蜷曲,收縮。“不!你怎麽能見死不救?你沒看見他這麽痛苦嗎?他再怎麽說也是你的病友,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在他生命受到威脅的緊急關頭,你還要將自己的私人恩怨厝置於首位嗎?你還是不是人?你還有沒有人性?”
“快按啊!快按啊!再不按,他就完了!”時鍾在黑暗中的意識驟然醒來,心裏狂呼道,可是夜的陰影卻無法傳遞他焦灼的聲音。
“嘟——嘟——”長響劃破安靜的病房,穿破牆壁,穿過走廊,震驚了正沉浸在你儂我儂的言情劇中不可自拔的小護士慌慌張張,朝值班醫生所在的辦公區奔忙,很快,醫院開始忙碌起來,蒼白的燈光驅散陰霾,腳步雜遝中,各司其職,有條不紊地給危在旦夕的“樂天派”套上呼吸機,抬上擔架,推進手術室。不大一會兒,人都走得幹幹淨淨了,燈也被順帶關掉了,這間病房就真正的冷清了,像是一塊鮮活的靈魂,被硬生生的從死人的身軀內扯下來,雖然沒有痛楚,卻格外寒涼。
病人打了個哆嗦,眼眸中有歉意閃過,他知道,因為自己剛才的一個猶豫很可能會導致出現不容樂觀的情況,特別是在危機萬分的搶救關頭,時間是關鍵,分秒必爭,兵貴神速,差之毫厘,很可能就名符其實的謬以千裏了。他在最終按鈴的時候就已經誕生了一個不好
的預感——“樂天派”可能沒戲了。
這個預感最終變為事實的噩耗作為憑證傳入病人的耳蝸,在醫生告知這個消息的刹那間,他的心裏有過那麽一絲黯然,覺得自己對他的死負有不可或缺的責任,如果早一點按呼叫器,“樂天派”說不定就會轉危為安了。可這種黯然和愧疚僅僅持續了短暫的十秒鍾便被另一種驟然襲上心頭的興奮占據了大本營,那就是迫不及待地問出那句“我是否可以換病床,如果可以,我想要換在那一位病人(指‘樂天派’)的床上?”在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後,病人心中僅存的陰霾被清掃一空,完全沉浸在躍躍欲試的高度亢奮中了。
病人被幾個比較有力氣的護士抬到了已經死去的“樂天派”的病床上,他覺得這個病床溫暖如斯,連陽光的照耀都是從未目睹的可愛和友善,腳手架在轉動中夾雜著的“吱吱”的噪音也變得分外悅耳,在此時自己也無需緊揍耳朵、緊蹙眉頭排斥這些不速之客不請自來的打攪和聒噪了,任由它們“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般的施展自己的才華,炫耀自己的才能是多麽讓人心驚肉跳、憱惕不安而自己還洋洋自得、理所當然。病人在胸腔中“砰砰”跳動的期待中甚至希望病床上升的速度慢下來,惟其如此,才有更多的時間和空間對期待的事物進行天馬行空的描繪和縱橫馳騁的想象以為即將到來的美麗新世界帶來的強烈的視覺衝擊做一個舒緩而悠揚的鋪墊從而讓一切顯得那麽順理成章,那麽和諧,那麽自然,使其不會產生一絲一毫的不適、突兀、格格不入、方枘圓鑿所帶來的負麵影響。他要讓這最美麗、最震撼的畫麵留在自己的心裏深處從而使自己忘記一切煩惱和幽怨,而觀賞那美麗的、震撼的窗外之景也是他此時此刻最偉大的希望同時也是唯一的希望。沒人能夠理解他沒來由的乍現的灼熱激動到幾乎要迸出眼眶的眼珠所綻放的光芒到底在期待著什麽,也不明白他不受控製的微微顫動的體表特征是否與他眼神那可以被稱之為激動和熾烈的光芒息息相關、休戚與共,所以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正在搖動腳手架的護士便奇怪而關切地問道:“你沒事吧?是不是有什麽不舒服?要不要我去叫醫生?”
“沒事,沒事,我隻是……有些高興……”病人有些激動得過了頭,但卻想盡力掩藏這種衝動,因為在他的世界裏,沒有人有資格可以分享自己的這份激動帶來的隱秘的愉悅,那是屬於自己的,任何
人都不得涉足。
病人已經可以開口說話了,護士聽見他這樣回答,料想他此刻的狀態果真如他所說那般沒有什麽不適,可對於他的高興卻莫名其妙,不明就裏,心想這人怎麽比自己還冷漠,同寢室的病友死了,他不難過倒罷了,怎麽移到了他的病床上卻像中了五百萬一樣激動得抽了風,真是不可理喻!難不成他們有仇嗎?可是再大的仇恨也不至於……激動成這樣啊?怪!怪!怪!護士一邊小聲嘀咕,一邊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似的踱出了門外,再順帶拉上了房門,於是整個病房又恢複了夜裏的安靜。
慢慢側頭,慢慢,慢慢,自己要迎接一個偉大的奇跡,一個完美的天堂了,病人這樣想著,在升降床的床頭已經升到頂點、自己的脊背被支撐著仿佛浮在雲端,側頭凝望的是恰是天上的世界一般。然而,瞬間,一切都無聲的破碎了,仿佛在宇宙深處的爆炸,徹底消除了聲音的振聾發聵,驚心動魄,可產生的力量卻足以將一切掩埋,正像現在,無與倫比的毀滅之力撲滅了病人所有的夢想和希望,在全身的血液凝固之前,一小撮空氣被一股巨大的排斥之力堵塞在一道通向大腦的主動脈中,於是病人在刹那間,全身劇烈抖動,如怒濤,激烈的咆哮了一陣,就停頓了,再也沒有任何動作。他的頭耷拉著,眼睛失去了光芒。大概是癱瘓了。
窗外的美麗景色徹底將他擊潰了,因為窗外什麽都沒有,隻是一睹光禿禿的雪白的牆,間或有隻肮髒的飛蛾在上麵憩息著,在陽光下撲騰的粉,唯恐讓人避之不及。不管是與“樂天派”口中的精彩紛呈的故事和病人期待中的美麗而震撼的新世界都相差太遠太遠了,遠得連夢都難以企及……其實時鍾早就知道窗外是什麽樣的光景,他隻是佩服“樂天派”的想象力和他編纂的精彩紛呈不一而足的不勝枚舉的故事,還有那一份由內而外勃發的溫暖和感動,惱恨於病人在緊急關頭的遲疑而枉費了“樂天派”可以繼續延續的生命,所以對病人因為巨大的心裏落差而導致的半身不遂的結果也沒有予以半分同情,隻覺得他是咎由自取、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罷了。如果他的意識還清醒的話,也應該認識到自己最初的嫉恨是多麽的荒謬和沒有意義,也該為自己當時遲疑的佽助行為和見死不救的罪惡心裏羞愧到無地自容了吧!這就夠了,遠沒有比這樣的懲罰更嚴重更有意義的了,不是嗎?無論如何,時鍾是這樣想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