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二章

這天是他們在下界所駐留的最後一晚。他們忽然覺得這幾百年來所受的叩頭之苦不值一提,因為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明天那一刻的到來:接受天兵的指引,走向天上的宮闕。

然而這一刻已經來到了,這一步已經達到了,他們做完了最後一課,而且很慶幸自己沒有走上歧途。他們必將有一個光明的未來和無憂無慮的前程。

他們靜靜地迎接著黎明的到來。

可是天兵沒有來,此時卻來了一個小小的孩童。

那孩子跌跌撞撞,站立不穩,最後倒在了一棵樹的身旁,而那棵樹剛好就是十棵修煉已畢的樹神之一,他們要在今天接受天兵的指引。

根據昊天上帝嚴厲的條例,他們不得與人類有任何的交集,對,任何交集。他們與人類是不同世界的人,雖然處在同一個空間,但卻有著著截然不同的生存方式和習性。

因為他們是神。他們不屑與人類為伍。人類是肮髒而無恥的,他們是魔鬼,是幽靈,沒有一個人可以得到寬恕。他們死後會下地獄,經過種種慘不忍睹的刑法之後又轉世為人繼續過著苦不堪言的生活。

人類一直在受著折磨。最痛苦的還是彼此之間互相的折磨。

所以在神的世界裏沒有人的存在。而神一直當人是身上的汙垢和發根上的頭皮屑,恨不得洗之而後快,絕不會讓他們在身上駐留片刻。

神也不會在人的麵前顯現身形。那無異於對牛彈琴以至於褻瀆了高貴的身軀。他們是不會這樣做的,打死也不會這樣做的。

樹神現在已經是準神了,隻要拿到了通行證他們就是真正的樹神。他們將再也看不見人類,再也看不見那些被汙染了的肮髒的東西,他們眼中所存儲的隻是最最美麗最最純潔的天上的氤氳。

他們不會為了一個孩童而壞了自己堅持的信條和綱常。所以當那個孩子昏倒在樹神身側的時候,他們熟視無睹嬉笑如常並加不加以理睬。

孩子現在渾身瑟瑟發抖,眼眸緊閉,嘴裏喃喃自語,似在喚著母親的名字,麵部的表情痛苦至極,晶瑩的眼淚輕輕的掛在短短的柔柔的睫毛上,像初冬的早晨掛在鮮豔的指甲花上那一滴晶瑩的露水般清澈透亮。

樹神有十棵,為了以示區別,我們按照序號給它們貼上標簽,從左至右,它們分別是樹一到樹十。

這個孩子就倒在樹十的旁邊。

樹十不可能沒有一種惻然的感覺。從他有意識以來他就受得到喜怒哀樂,但是在他這修煉的漫長的兩百年的歲月中,喜怒哀樂並沒有那麽強烈而熾熱,然而此刻,在看著這個孩子的那一刹那間,他的心卻陡然而升起一種深深的憐憫之情。

他想奔出這厚厚的樹皮,變成與他仿佛年紀的仿佛模樣的孩子,去將他扶起,呼喚著他的名字,並用他微弱的神力將他救醒。但一種深沉的威嚴壓迫著他讓他難以邁出第一步。那是一種無以掙紮無以抗拒的威壓長久地積壓在意識深處的束縛和警告:神禁止與人類接觸!

這是禁令!這是禁令!

自己是違反不得!違反不得的!

可是為什麽違反不得呢?樹十想不通,如果違反了又怎樣呢?樹十還是不知道。不過在他的心裏隱隱有一種反抗意識,那就是,他偏偏就想要違反一下,看一看違反了以後會出現什麽意料不到的後果。

於是他的元神從樹皮中鑽了出來,幻化成一個與他年紀仿佛的齠齔孩童,走到那個孩子的身邊,輕輕推搡著他,叫道:“喂喂!你怎麽了?快醒醒!”

那孩子睜了睜眼睛,怔怔地望了望他,

又迅速閉上了。他的身子依然瑟縮著,表情因不受抑製的**而幾乎變了形。有些嚇人,可樹十卻全不在乎。

他都是神了,他還在乎什麽呢?

樹十又推了推他,這次他沒有睜開眼睛,隻是輕輕哼了哼,似乎更加虛弱了。

樹十伸手搭上他的脈搏,發現他的脈象微弱而混亂,且在逐漸散亂,那是一股邪力在孩子的體內肆意妄為,無所顧忌的迅速放大。人類將他們稱之為病毒,通過科技的力量製造出大量抗生素與之相抗,取得短暫的勝利後便恃寵而驕,在人間指點江山,頤指氣使,卻使病毒變異,釀成苦果,悲不自勝。

這孩子所得的正是膠質瘤。屬於神經細胞瘤中最凶險的惡性腫瘤,他的後母聞知,勃然大怒,將他趕出家門後任其自生自滅,真是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二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

這可憐的孩子踉踉蹌蹌地來到這片深林中,然後就在樹十的身邊昏倒。

如果他倒在樹一或樹九任意一棵樹的身邊都必死無疑。

他倒在樹十的身邊那是不幸中的大幸。

樹十決定要救這個孩子。

他這個時候的腦中就隻有一個念頭:“如果我不救他就會死去,所以我必須救他。”

他不知這個念頭緣何而起,隻知道它是油然而生卻不可尋覓無法溯源的。

樹十隨手撿起那掉在地上的厚厚的枯葉,約莫撿了二三十片,然後向空中一拋,這二三十片葉子便自半空懸浮,慢慢地變得蒼翠欲滴,在銀色的月光的照耀下更顯得聖潔而透明。

樹十伸出食指,指向那一片片懸浮凝滯在空中的璀璨的樹葉,劃了一個小小的圓圈,然後樹葉開始跟著轉動,慢慢地朝著圓圈匯集,最後匯成了一個小小的碗的形狀緩緩降落在樹十伸出的掌心中。

“他需要清除那些可惡的妖怪,否則他就沒命了。”樹十喃喃說著,就朝食指咬去。

一股股綠色的純淨的**自樹十的食指中流出,緩緩的,盡皆流進那由樹葉變成的小碗中。小碗雖然漏洞連連,可是卻沒有一滴**從漏洞中滴落,仿佛那漏洞已被神奇的透明膠質彌補得天衣無縫,完美無缺。

可是這樣的滴漏速度顯得不疾不徐讓此刻救人心切的樹十頗感煩悶,不住地催促道:“流快點!流快點!”

這樣連續催促了十幾聲後,綠色的**仿佛得到感召,速度陡增,如激流般向外湧噴,瞬間裝滿了小碗。樹十趕忙叫停,於是綠色的**乍然終止。

端著盛滿自己血液的小碗蹲下身來,樹十忽然感到小碗的重量增加了不少,急忙一看,原來綠色的血液已不知什麽時候變成了固體,與堅冰一般無二,讓樹十驚詫不已。

“樹十你這個笨蛋!真是笨得可以!”樹一的聲音在樹十背後響起,聲音中夾雜著無盡的嘲諷和譏誚之情,任誰都聽得出來。

“誰叫你普通話不標準,把‘停’叫成了‘定’。”樹一繼續說道。嘲諷之情繼續蔓延,樹十聽著,心裏感到很不是滋味。

不過他並沒有辯駁,而是悄悄念了一句:“解!”如堅冰般的綠色固體隨著“咕咕”的聲音迅速融化,很快又恢複成原先那般純淨的流動的**。

樹十將小碗放在地上,右手食指一揚,碗中便即騰出一股小小的水柱,仔細一瞧,還有著朵朵浪花開放的美麗景觀,甚是引人注目,惹人驚奇。如果這個孩子此時是清醒的話,他一定會高興得拍手稱讚,不過此時他卻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甚至連夢也沒有,隻有地獄中那一幅幅永遠無法磨滅的慘絕人寰的畫麵。

“進!”樹十又輕聲念了一個字,水柱便朝著孩子的嘴唇的方向湧去。可是湧到唇邊卻忽然轉向湧向了鼻孔。

“停!!!”樹十大喝一聲,嚇出了一身冷汗。水柱也堪堪在此時停在那個孩子鼻孔的外沿,如果在前進一寸,非得提前送這孩子上西天不可。明明是救人,如果反倒由於處理方式不當而莫名其妙地殺了人,那真是百口莫辨,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樹十擦擦額角浸出的冷汗,腦筋急轉,思忖著到底是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

法術來自上天,這是他們在修煉過程中天地靈氣在自己頭腦中的映射,而絕非自己發明創造,那是絕對不可能出錯的。於是這一節的懷疑迅速推翻了。

“樹十你這個笨蛋!真是笨得可以!”樹二的話響起,聲音中依然充滿譏誚和嘲諷,與樹一相比,他的音色要更加高昂一點。

“你不知道把那小孩的嘴巴掰開嗎?”樹二繼續說道,“他的嘴巴不掰開,**如何能夠進入他的喉嚨,所以,那些**隻能朝著有洞的地方鑽囉!”

樹十羞愧地無地自容,想自己怎麽笨到如此地步?都是樹,怎麽樹與樹之間的差別就這麽大?都是神,怎麽神與神之間的水平竟如此參差不齊?真是樹比樹,氣死樹,神比神,氣死神!

然而最讓樹十難以接受的還不是自己的智商問題,而是麵子問題。眾目睽睽之下公開拿自己開涮,不留情麵,肆無忌憚地譏誚這是一種什麽心態?大家在一起共同生長修煉了兩百年怎麽會有如此傷人的心思和舉措?都說人類的社會卑鄙無恥紛繁複雜,為何神的世界也不見得有怎樣的純真和光明?兩百年來,大家為了抓緊時間修煉、稽首倒也默默無聞地堅持了過來,而現在無所事事的時候卻開始拿這樣的方式來打發他們如今暫且無聊的時間,如果今天忍過去了,以後到了天上會不會天天被他們嘲諷?未來的事誰也無法預料,但無論如何,此時的征兆絕不是一種好的開端。

想到這裏,他隻覺得自己兩百年的修煉變成了一場鏡花水月也無法企及的煎熬,曾經那麽夜以繼日盼望得到的今時今日的功果卻忽然變得不那麽重要,甚至感到輕微和厭倦了。他不知道自己堅持著這條升天的路到底是對是錯?不知道在天界無窮無盡的時光到底有何意義?甚至想象著如果慢慢淡忘了悲傷與快樂的情感究竟會是一種什麽樣的形態?還會有遒勁的根枝緊緊嵌入地底牢牢的抓著泥土的那種魂牽夢繞般清新而緊致的感覺嗎?他的根生長在土裏,從出生到此時就一直牢牢盤踞著,他的思想的靈台裏就被一直灌輸的是要向著天界和成神的目標前進,然後就是每天一萬八千拜的稽首,整整兩百年的時光。前一百年他們是自由生長,遂誕生了靈智,後一百年修煉元神,於是他們有了獨立自主的身軀,可以鑽出厚厚的外殼而自由行走,有了元神,他就可以上天了。可他又想到另外一個問題,他為什麽要上天呢?為什麽要脫掉厚厚的外殼呢?他本來一直靜靜的站在這裏,與風為裳,與雲為伍,與鳥為伴,與蟲為友,這是多麽歡快而無拘無束的時光啊!雖然那個時候自己沒有意識,靈智未開,可是並沒有什麽不妥當不如意的地方,還不是這樣無憂無慮的過來了嗎?是啊,這才是真正的無憂無慮,這才是我們本來的生活。這一切又有什麽不對呢?可是為什麽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來改變他們的生活軌跡?他們是誰?他們是誰?前輩?上天?前輩是誰?上天是誰?樹十越想越是一片模糊,一片迷茫,這時月亮已經不再明亮,周圍的黑暗更甚,忽然一滴水滴落,掉進了碗中,濺起起層層漣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