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四章
明麵上雖沒有大張旗鼓地修築棧道,可在瓜田李下的暗地中總是難以控製這種好奇而猛烈的刺激,當欲望直衝雲霄,血脈噴張之際,驚魂劇烈顫動,伴隨著無盡的緊張、激動、惶恐,終究會在新一輪的朝暾東升之際化為幻夢隨風逝去。
初時不會察覺有什麽異樣,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異樣感就會漸次浮出水麵,直到再也保不住,曝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她並不知曉自己已經懷孕,隻是在種種不適應的感覺出現在生活中的各個方麵時才會略略驚訝和不安,但這種不安和不適並沒有格外影響她的生活和學習,她仍然像往常一樣過著無憂無慮自得其樂無拘無束的日子,並且暗暗祈禱自己所擁有的小小的幸福能夠永遠駐留在身邊,不會離去。
直到一個午夜夢回的夜晚,在如此靜謐而恬淡的時刻,她被腹中陣陣劇痛驚醒,然後下身的鮮血如壞掉的泄洪閘的閥門般如注如泉。
她聲嘶力竭地喊叫,聲音向窗外擴散。
父親、母親驚醒了,衝入她的房間,扭開電燈,慘白的燈光下,一攤鮮血觸目驚心,再看她,因極度痛苦劇烈**在角落中,身軀扭成了蝦米,表情可怖之極又可憐之極,幾已喪失原貌,令人不忍逼視。
母親歇斯底裏,嚎啕大哭,撲倒在女兒身邊,不知所措,父親稍稍鎮定,撥打了緊急號碼,將女兒送入了醫院急救。
紅繩被緊緊地係在女孩的右腕上,那是他們戀情的見證,情係今生,心係彼此,不離不棄,直至永恒。
然後在城市的另一邊,他卻沉浸在深沉而甜美的夢裏,與她無關。他什麽都不知道。
紅繩在看到女孩血流如注的那一刻,也著實驚慌無助,它如果再強大一點,便能幫助女孩減輕痛苦,至少也能止住她的傷口不至於讓殷紅的鮮血肆無忌憚的奔流,然而現在,紅繩隻能無聲的呢喃,祈禱女孩救治得法,轉危為安。
夜闌人靜,醫院那一扇扇雪白的牆和一盞盞晟亮的白熾燈灼燒得人眼睛發眚,心內發瘮,皮肉發顫,腳底發涼。
女孩被帶上呼吸機、抬上手術車、推入手術室的時候是囫圇不缺的,連一根發絲都不差毫厘。
所以,他們相信,過程有驚無險,女兒會平安出來,不會罩上陰霾,噩耗不會如此巧合,浩劫會辨別是非,甄別善惡,隻是不小心踩在了泥塘中,弄髒了腳,沒關係,隻要踏出泥塘,再衝洗幹淨,遠離它,就不會再有汙濁和傷害了。
他們是這樣想的。
紅繩也是這樣想的。
可是當一切已塵埃落定,漫天雞毛已化為肥料不再揚起的時候,星辰開始隕落,流星不再與地球擦肩而過,悲歌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善良的靈魂在親人的周遭徘徊。
女孩死在了手術台上。
醫生盡量委婉而平靜的宣布了這個結果,然後取下口罩,快步離開。這種事情早已司空見慣,不論醫生還是護士,都隻是例行公事,他們像宣布一條新聞一樣平靜,而此新聞與自己沒有任何幹係,他們想裝悲痛而不得,想要安慰更覺是一種諷刺,心髒早已在若幹年前就以裝上防火牆,刀槍不入,水火不侵了,還有什麽能使他們淚流滿麵、痛徹心房?
女孩的父母險些哭死在冰涼而
陌生的地板上,然而當一個全副武裝的清潔工心煩氣躁凶神惡煞地告訴他們不要睡在這裏的時候他們才恍然原來屬於悲傷的自由也不屬於自己,權利被剝奪得太多,反倒暫時壓製住了他們喪女的悲愴。
他們清楚地記得剛才醫生告知他們女兒死亡的原因:宮外孕,輸卵管破裂,失血過多,搶救無效,回天乏力。
宮外孕三個字如晴天霹靂般一斧一斧毫不留情的斫擊在二老的心坎上,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自己的女孩在及笄之年、在笑容滿麵、在風華正茂、在乖巧懂事的層層外表的包裝下會做出這種讓他們的思想觀、價值觀土崩瓦解分崩離析也難以接受的事情。按正常程序他們此刻應該勃然大怒,拿著笤帚或戒尺之類的傳統武器狠狠鞭笞女兒一頓,然後嚴刑逼供出“奸夫”的生辰八字、天幹地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等一係列來龍去脈,最後義憤填膺氣衝鬥牛大步流星衝向“奸夫”家中石破天驚翻江倒海的大鬧一番,至於如何收場,倒也未曾考慮。
既定程序被打破,想象中的一切代替不了現實中的種種後果,女孩已死,男孩的責任脫不了恢恢天網,連帶著他的家人,這一生,這一世,都將為此承受悲劇發生後永遠無法愈合的創痛以及良心在夜以繼日中苦不堪言的煎熬和折磨。
紅繩在悲痛中崩裂,化為淩亂的絲線,最後又被天火燒成灰燼。
破滅了,逝去了,那甜蜜而苦澀的青春,掩埋在泥土中,歸窆在萋萋芳草的深處,偶有百靈鳥棲落,唱著誰也聽不懂的歌謠,隨著風,寂滅在時光的陰影中。
灶神受了他們的香火便在某一天月上柳梢的時刻覺醒了。灶神不同於其他的神,他是被昊天上帝敕封的神祇,專管飲食,保證食物的健康和該戶人家飲食的健康,除此之外,便再無權限,不能逾矩。
他親眼目睹了一位鐵骨錚錚的漢子自行截肢的過程,然後淚流滿麵,悲痛不已。
那位漢子不用截肢也大可不必被人稱之為漢子。因為在他的心中,他僅僅隻是在截斷兩條無用的殘廢的雙腿,然後希望得到好心人的幫助,在他廢掉的雙腿上裝上假肢,以期能夠重新站起,投入永無止境的農作當中自強不息、自行其力的生活。
漢子並從沒有想過用這種駭人聽聞的方式和作為來截斷自己的雙腿將自己變成一個生活難以自理的殘廢。隻是因為現實的殘酷和醫療體製的不公正不健全待遇導致了漢子在萬般無奈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再也顧不得其它隻能冒險一試看能不能在生死搏鬥的瞬間留下自己這副尚能勞作的殘軀供給家庭微薄的開資和平凡的生活的繼續。
漢子一年到頭紮根在田畦上勞作,頂著杲杲烈日,揮著鋤頭,伴著錚錚不絕和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汗如雨下。
稻草人在風中衣冠楚楚地微笑,氈帽在風霜雨雪的侵蝕中破敗,麻雀成群結隊憩息在稻草人的肩膀,嘰嘰喳喳的鳴囀,打著招呼,又如流矢一般急急掠入稻田中在漢子不經意間偷食著麥穗。
漢子顧不上其它,隻要不將麥穗啄食幹淨,斷了自己一家的口糧,那也就不必趨之若鶩,大動幹戈、兵戎相向將其驅散。
日薄西山之後,漢子扛著鋤頭回家,吃了晚飯也並不閑著,他會去附近的一個小小的瓦罐廠做
些零工,當夜闌人靜的時候,方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去宿歇。
這是漢子一天至晚勞作的時間和安排。
這是漢子一年到頭勞作的時間和安排。
灶神看在眼裏,記在心中。
他以為漢子的一生是樸實而恬淡的,即使清苦了一些,隻要一家人健康平安,這樣的生活在芸芸眾生中又何嚐不是一種幸福?
然而事實上漢子的浩劫在不經意的那一點一滴的累積中逐漸彰顯,到後來,已完全如滔滔江河般不可遏止。那是灶神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的事實。
漢子在一次從瓦罐廠的勞作中回來之後發現雙腿腫脹,一連若幹個星期都沒有好轉的跡象。於是他來到醫院做了一個腿部檢查,結果顯示漢子的雙腿血管呈現大麵積淤塞,需要立即進行手術,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手術的費用需要數十萬,這對於一個普通的莊稼漢子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當頭棒喝。漢子一聽,望而卻步,在這個關頭悄然退避。回到家中,買最廉價的草藥再加以保守治療以期待病患能夠延緩不至於不要如洪水與猛獸般洶湧而泛濫。
保守治療無濟於事,漢子的雙腿開始惡化,皮膚開始潰爛,膿血開始毫無間歇地溢出,直到被褥狼藉一片,直到漢子再也下不了床。
灶神在暗中靜靜地看著一切,淚流滿麵。
每天,每夜,漢子慘痛的嘶鳴都在壙埌的田間、山穀間回蕩,伴著鴟鴞的低低的“咕咕”聲,更顯得淒慘而令人發瘮。
漢子的雙腿惡化得更加嚴重,皮膚已經完全潰爛發黑發臭膿水不斷流淌,一隻隻乳白色的蛆蟲更是肆無忌憚隨心所欲在其腐爛的經脈中來回穿梭。漢子顫抖著拿著鑷子將蛆蟲一隻隻挑出,然後用力夾死,扔向牆角,在不斷搖曳的燭火和慘白的牆壁的陰影的掩映下,漢子做出了一個驚天動地的舉動!
用鋸子鋸掉自己的雙腿!
“你瘋了!”漢子的妻子哭喊著,大聲吼道。
“這裏沒有你的事,你給我出去!”漢子背轉身子,沉聲命令道。
妻子出去了,在另一間房中抽泣不已。
漢子拿著放著床頭的毛巾,緊緊塞在口中,然後拿出用乙醇淋濕的鋸子從膝蓋處緩緩開始。
像在鋸一塊頑固的椋木,“咯吱咯吱”聲不絕於耳。
像在繃子床上繃一床再普通不過的棉花,“吱嘎吱嘎”,過路人卻並不知曉這一棟簡陋的屋中上演的觸目驚心的驚魂事件。
整整十五分鍾,漢子的“手術”結束。兩條已經完全腐爛的腿被扔在了床下,然後大聲呼喚妻子的名字,之後,便暈了過去。
妻子在目瞪口呆的那一瞬間,險些魂飛魄散,在緊要當頭,聽到了漢子在昏迷前最後一句話:“給我纏上繃帶……”
妻子哆嗦著顫抖的手在淚水如傾中將所有的繃帶盡數牢牢纏在漢子的斷掉的骱骨上,然後靜靜守著漢子,直到他悠然醒來。
血,終於凝固在繃帶緊緊纏繞的那一刻,長滿蛆蟲、汙穢不堪的膿血終於流盡在爛腿被鋸掉的那一刻。漢子活了下來,在妻子淚眼迷蒙的深情款款的注視中,在與牛頭馬麵激烈的搏鬥中,活了下來。
還有,灶神的那一絲眷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