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忘川痣_第一章(一)

十五年前。陽春三月。漫山遍野盡是粉紫的杜鵑花,明豔燦然。

苗家青年卻無心這片美景,踏在剛冒出幾處新綠的柔軟泥土上,手心被搓出了汗,不停來來回回走動著。吊腳樓內,女子揪心的喊聲不絕於耳。

“讓我進去,我是族裏最好的大夫!”他再次衝向了吊腳樓,這次,還沒踏上竹板拚成的台階,就被兩個苗家婦人橫眉冷麵攔了下來。“女人生產,男人進去是不吉利的。你在外麵等著!”其中一個婦女麵如怒目金剛,一使蠻力將他推出了三尺之遠。

“讓她含參片!把參片放在她舌下!”苗醫繞到一邊,對著窗戶喊到。

守在門前婦女頂了他一句:“裏麵自有穩婆,你不須操心!”

終於,一聲嬰兒的啼哭聲讓他心中大石落地,苗醫不禁拊掌,有些手舞足蹈地朝吊腳樓內奔去。滿臉褶皺的穩婆推門出來,抱出了一個周身泛著紅血絲的小肉團,笑嗬嗬地說著:“母女平安,太好了,這細妹子真漂亮!”那苗醫神色複雜,手腳微顫地接過小嬰兒,眼中立馬伸出幾片水花。

剛成為娘親的苗女凝視著新生兒粉撲撲的小臉,笑意柔麗,如月輝掠過指縫的觸感。然而,當她的目光掠過嬰兒的胸口時,臉色卻凝固了。

“怎麽了?”苗醫見她臉色有變,自己也是略有訝色。

“你看,”苗女扒開嬰兒的繈褓,將她的胸口現給苗醫看,“有顆黑痣。”豪爽的青年舒眉一笑,道:“不礙事,我們的女兒肌膚勝雪,一顆小痣而已,說不定,還是顆美人痣呢。”說著,他伸出手輕掐了一下嬰兒肉嘟嘟的小圓臉。

苗女依舊愁眉不展:“不,黑痣生於胸口,鎖骨之間,是忘川痣,也叫癡情痣。我娘跟我講過一個傳說,生有癡情痣的女子,前世太過執著,為了再續前緣,投生之前在忘川中以百年衝刷之苦為代價,在胸間點一粒癡情痣,待到今生再尋前世戀人。”苗醫卻不以為意,隻是淡然地道了句:“很美的傳說啊。”

“不,生有忘川痣的女子,注定為情所苦,為尋真愛,至死方休。”苗女說著,將嘴一撅,“我的寶貝女兒,才不能為不值得的臭小子傷心呢。”

苗醫心中一酥,道:“不會的。我們教女兒醫術毒蠱,讓她身懷絕技,你看她又這麽可愛,不怕將來沒有小子看不上。”細妹子的母親聞言,眉宇舒展,心中釋懷了許多。

“小瀾啊小瀾,阿娘以後教你蠱術,誰敢欺負你,你就以牙還牙。要知道,女子一旦心軟,就容易被男子欺負啊。”苗女在草藥棚中抱

著小景瀾走來走去,臉上洋溢出滿滿的慈愛。“對對,阿爹以後將你視作掌上明珠,你要天上的月亮也給你摘下來,讓其他小夥子拐不走你,在家裏當老姑娘。”苗醫嬉皮笑臉地瞅了母女倆一眼。

“殺千刀的,你敢再說句試試?”

花布包裹的嬰兒,迎著柔軟的春暉,露出嬌豔的一笑。

如今。武夷郊外。夜色空蒙。

景瀾賭氣獨自一人溜出了紅袍山莊,身無分文,奔波了一天,她身心俱疲,隻能在林子裏露宿。以天為被,孑身一人,這還是她頭一次。

兩手空空,肚子已經響了八回,總不可能用小竹簍裏麵的蠱蟲充饑吧。景瀾在郊外捉了條無毒的青蛇,架著火烤熟了吃。

青蛇被剝了皮掛在樹枝做成的烤架上,景瀾往火堆裏添著柴火,幽幽火焰映照在琥珀般的的水眸中。阿爹的掌上明珠,師父溺愛的小妹,竟然落到如此慘境。

景瀾伸手抹了抹眼角不爭氣的淚花,將炭灰也帶到了臉上。忽地,矮木叢中有了沙沙的響動,景瀾警醒地一躍而起,將右手放在了腰間的匕首把上,目不轉睛地瞪著樹枝搖曳的地方。

樹叢間出現一襲紫衣,秋明洌手持折扇,撥開兩側的樹葉,有些艱難地邁了過來。虛驚一場,景瀾心中驀地一震,不知把舌頭咬了多少遍,有些慌忙地將目光移開,坐回自己的地方,用樹枝撥弄著火堆。秋明洌抬手扇去白煙,厭棄地瞟了被炙烤的蛇肉一眼,呢喃著:“你就吃這個?”景瀾本想刻薄幾句,卻還是不忍,隻是輕輕“嗯”了幾聲。

蛇肉本就是鮮美的野味,通過炙烤使得肉汁濃縮,皮焦肉嫩,景瀾又撒了一些野草香料,使得這條蛇搖身變成一道佳肴。一旁站立的秋明洌聞味也難免有些垂涎,暗地裏不自覺多看了景瀾幾眼,真想不到她也有一顆慧心。

不遠處傳來幾聲犬吠,秋明洌將踏雪扇輕搖,唇齒一啟,朗笑立於微風,流盼發姿媚,道:“景姑娘,連野犬都被你烤的蛇肉給吸引了呢。”景瀾方一開口又沉默了下來,又是淡然地“嗯”了一聲。

“景姑娘,這麽晚了,你一個姑娘不能露宿野外,你也聽到了,林子裏有野狗。”秋明洌指了指黑洞洞的叢林深處,“走吧,我帶你去客棧。明天一早護送你回江陵。”

聽秋明洌這麽一說,景瀾本是心動,卻終究是小姑娘脾氣倔,她拍了拍腰間的竹簍,道:“我不怕,我能保護自己。”

秋明洌還想再勸勸她,林子裏的犬吠忽然變得紛亂,野狗們四下逃竄。接著,是一聲震天的嬰兒

啼哭聲,樹影婆娑,黑風大作。

“林子裏怎會有嬰兒?”秋明洌喃喃道,瞪著嬰兒啼叫聲傳來的方向,將合攏的折扇在虎口中旋了一旋。景瀾隻管負氣地坐在地上默默撥弄柴火,神情麻木,似乎所有的異響她都當耳旁風。

周遭的石頭竟有了輕微的顫動,映著篝火,一隻頭上生角的大雕出現在兩人麵前,金黃的眼珠凶光大綻,低吼著震懾著它的獵物,從它的喙中發出的聲響,正是人類嬰兒的啼哭聲。

“什麽東西?!”秋明洌臉色大變。景瀾的餘光也瞟到了這個生有三頭巨翼的龐然大物,隨即倏忽站起。

眼前這個他們倆都不認識的巨獸,喚作“蠱雕”,《山海經》有雲:“其狀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嬰兒之音,是食人。”不是那晚的祥瑞之獸水麒麟,不是因為被人偷窺而發怒。而是,每一顆尖牙都沾染著嗜血渴望的食人妖獸。這一次,不會有仙女淩空來救他們了。

蠱雕目露凶光,本是在山洞裏深居簡出,卻受到了烤香蛇肉的吸引,發現了兩個鮮活的人,當然要飽餐一頓。

兩個鮮嫩的活人擺在眼前,蠱雕若有食指也會大動,兩爪一落便風馳電掣朝二人撲去。秋明洌折扇一開,景瀾拔刀出鞘,兩人雙雙旋身,朝兩邊躲開。秋明洌鳳眼微跳,手心卻不住冒汗。

“景姑娘,你快跑,我來牽製它!”三十六計走為上,打不過便隻有跑了。然而,一邊的景瀾卻不默契,滿以為是秋明洌在小瞧自己。撅嘴一哼,騰身如飛花落蝶,兩三步邊踩在了蠱雕漆黑的羽翼上。

她將秀眉一豎,從腰間的小竹簍裏掏出幾個蠱蟲扔在蠱雕的後頸上,喝道:“什麽妖魔鬼怪,先嚐嚐本姑娘的毒蠱再說。”

泛著妖異紫光的蜘蛛蠍子落在蠱雕的後頸上,豈料蠱雕的羽毛堅硬細密如鱗甲,即使蠱蟲都難以下嘴。蜘蛛在蠱雕身上晃晃悠悠半天,竟然四下竄逃了。

景瀾見狀不禁心中窩火,猛地跺腳。這下蠱雕感覺到了翅膀上的痛楚,輕輕一扇翅,景瀾腳下一滑,便從翅膀上滑落下來。三頭蠱雕一揚頭,張開嘴熱烈歡迎天上掉下的餡餅。眼看,景瀾就要羊入虎口。

此時,秋明洌縱身一個紫鷹掠天,雙手一抬將景瀾接住,穩穩地落在地上。蠱雕被激怒,嬰兒之聲淒厲震天,利爪森森,喙裏不住滴下口涎。

景瀾嚇得杏目圓瞪,下意識地躲到了秋明洌身後。秋明洌自然拿出了男子的擔當,踏雪扇寬展,六尺鋼劍瞬間彈出。白綢揮舞如銀龍長嘯,勁風裹挾劍氣,以破竹之勢向蠱雕襲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