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紅袍山莊_第六章（二）

幽瞳一灼，痕跡的眼中閃過一絲慧黠，道：“十年隻懂殺人的人，他把自己活成了一把刀，不會有多少心智。而且，一個有心的刺客，是最脆弱的。”

卓泠微微鎖眉，道：“痕跡，你可知江湖上有這麽一句話：‘墨宮七殺，百裏赤土’？”痕跡收斂笑容，略顯嚴肅地望向卓泠，道：“所以，我才要你趕快離開。”

卓泠閉眼淺笑，從腰間取出一隻小巧的六孔陶塤，道：“風影樓四處買賣他人隱秘消息，自然有防身之法。這是迷音塤，隻要我吹奏七音迷心律，七殺便會產生眩暈之感，你可趁機將他製服。”

痕跡接過茶碗大小的陶塤左右仔細觀察了一番，流盼姿媚，遞還給卓泠，道：“多謝，這樣成事更快。”

擁有修羅之麵的男子出現在了客棧樓下，直衝衝地往樓梯上走，沒有一個人敢攔他。“嘭！”房門被人一腳踹開，玄衣男子衣袂飄飄地出現在門口，目露凶光地瞪著桌前坐著的痕跡。

他朝前走了兩步，沒有抽劍，卻取下了臉上的麵具。他劍眉鋒銳，明眸晶寒，翩若鴻影照水，輪廓利落的臉龐彰顯了奇鬆挺拔般的銳氣。

痕跡和卓泠都並不訝異。“怎麽，你竟然不戴麵具了？”痕跡麵含春風，泰然自若地朗聲說道，一隻手卻按住了腰間的佩刀。

慕罹幾步逼近，烏瞳如兩枚黑曜石，冷光流轉地瞪著痕跡，道：“因為想讓你死個明白”。痕跡從容地將茶杯收好，試了試手中的佛珠，眼波一轉，道：“公子，我們出去過手可好，可別打壞了這裏的東西。”

慕罹鼻翼一動，冷哼一聲，道：“垂死掙紮。”痕跡往窗外一撲便黃鶴西去一般飛出，慕罹淩波微步輕點，也縱身跳出窗口。痕跡黃裳一展躍到船頭，腰間佩刀隨即被抽出，妖綠瑩瑩。慕罹旋身站在飛簷之上，魚腸劍幽寒映水。

慕罹居高臨下，蒼鷹撲食般朝痕跡俯衝而下，片雨疾劍舞出吟吟風聲，正是地獄刀劍譜中將人千刀萬剮的一式——磔刑劍法！換做旁人都是遍體鱗傷而死，痕跡卻在這密不透風的劍舞中找到了縫隙，將刺來的劍芒悉數撥開擋下，盡管慕罹劍鋒銳利，他卻毫發無傷。

慕罹咬牙彈開，痕跡執刀在手擋在身前，蔑笑挑釁地直視著慕罹，兩道得意的目光宛若兩把銳利的寶劍，深深地紮在了慕罹心上，令他緊咬銀牙，手臂間青筋凸起。

另一邊，卓泠倚在窗邊觀望，見痕跡應付自如，不禁輕舒了口氣。

慕罹氣運丹田，凝氣於劍，頓時黑霧縈繞慕罹而生，在空中形成了兩匹獵豹，獠牙外露，以脫韁野馬之勢朝痕跡衝刺而來。電光火石之間，黑豹便躍到了痕跡身前，痕跡揮刀來擋，卻依舊抵不過這一強大的內力。狂風大作，痕跡的滿頭烏絲被吹得淩亂，痕跡咬牙強撐，被黑霧逼得連連敗退。

卓泠見狀水眸一瞪，蓮足一點便騰身飛下，她鳧水而過如蜻蜓點水，直接躍到了痕跡身後。“你快走！”痕跡見她靠近，咧著嘴說著，這一分神卻被黑豹撲下，玄色霧氣穿心而過，直接將他掀翻在地。

痕跡側身吐出一口殷紅，護住刺痛的心脈，神色稍顯驚惶地瞪著慕罹。慕罹挑唇冷笑，黑鷹展翅般落在船頭，魚腸劍折射出冷冽水光，他朝倒地的痕跡一步步逼近。

“痕跡，捂耳！”卓泠立刻掏出腰間的六孔陶塤，按在嘴邊便朝吹奏了起來。痕跡也不管沾濕的衣襟，抬起雙手捂住雙耳。另一邊，卓泠吹出迷幻音調，尖銳刺耳，讓慕罹驟覺萬蟻蝕心，天旋地轉。慕罹在船上跌跌撞撞走了幾步，下盤一鬆便咚地一下倒在地上。

眼前的吹塤女子逐漸模糊，慕罹盡力撐著眼皮，可還是不情不願地合上了雙眼。

紫砂陶爐中煙氣氤氳，慕罹靜躺在榻上酣眠，一人取了幹淨的絲帕，仔細拭去

他額角的汙漬。

卓泠環手倚在窗邊，撅嘴瞪著床榻邊的痕跡，沒好氣地說：“怎麽你照顧一個男人，比對女子還體貼？”痕跡揚唇淺笑，徑直走向盛滿溫水的水盆旁，將帕子滌洗了一番，來到她身邊端起她下巴，柔聲道：“怎麽，你不樂意了？”

卓泠揚眉一挑，輕掌將他推開，道：“痕跡公子，你覺得七殺醒了，就會對你感激涕零了？”痕跡瞟了眼隻有胸膛微微起伏的慕罹，轉向卓泠，道：“還早，還要等。”

陰雲退散，暮色卻籠上了江南水鄉。星光灑進房間，痕跡的臉上略帶倦容，在房內輕步踱了幾下，展臂伸了個懶腰。此時，慕罹手指輕動，緩緩睜開了雙眼。

“乒！”幾聲瓷器落地的脆響，慕罹一路蹣跚走到門口，腦中的眩暈還未消退完全，他眼前竟是花綠一片。“你別亂動，快回去。”痕跡一邊攙著他隱在黑袖下的強健臂膀，一邊叨念著。“夠了，我不需要你同情。”慕罹一把甩開痕跡，徑直出了門口。

不料，一片墨綠橫在眼前，卓泠負手堵在廊上，瞪眼皺眉地望著硬撐的慕罹，輕喝道：“不識好歹啊，若不是痕跡公子好心救你，你的屍體早就順流而下了。怎麽，嫌命長啊？”卓泠說著朱唇一揚，九節鞭銀光熠熠在手間閃爍。

“卓泠，別跟他開玩笑了。”痕跡上前摁住卓泠的手，卓泠倒是被摁得舒服，不過還是半推半讓地將手縮了回去。

此時，慕罹也逐漸恢複了清醒，斜挑嘴唇，輕蔑一笑，扶著欄杆站直身體，道：“南宮痕跡，我欠你一條命，今日之事作罷。是我學藝不精，十日之後，我會再來找你。”說罷，慕罹提起蟒皮裹著長劍，悻悻地往樓梯口走出。

“你以為你再練十日就可取我性命麽？”痕跡轉身望向他，綠佛珠在指間被一個一個撥動，“照你此時心性，莫說十日，就是十月、十年，你也未必能殺我。”

慕罹烏瞳一轉，恍若碧空飛落的冰晶。痕跡咧了咧嘴，笑意深深，接著說：“你心不平，戾氣太重，劍式無法運用自如，平常人自然敵不過地獄刀劍譜的陰狠，可是，遇到修為和心境遠勝於你的對手，你便會死無葬身之地。”

痕跡玉石流彩般一笑，踱步翩翩邁向慕罹，道：“你劍法還有漏洞，心急更彰顯了你的軟肋，你可有想過，是什麽讓你如此不受控製。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憎怨會、愛別離、求不得。如果你找了答案，那麽就放下她，你才會得到自在。”

慕罹癡癡地凝視著痕跡的雙眸，若有所思，這雙眼睛，如深不可測的古井，看不透它通往的方向。

“你什麽意思。”魚腸劍出鞘，痕跡被慕罹抵在了牆上，鋒利的劍刃就挨在他的脖間。一邊的卓泠花容失色，而痕跡卻笑如煙花璀璨。兩人相持了半晌，痕跡才娓娓道來：“這些話，其實是紫微師公讓我轉達給你的。”卓泠聞言一震，眼波一轉忽然明白了什麽，匿笑著頷首凝望著二人，隻等一場好戲。

慕罹劍眉跳動，道：“他……為何？”痕跡從容地伸出兩指，撥開了架在脖間的利劍，繼續說道：“因為，我上鐵雪峰去看師公的時候，經過了墨梅崖。我想幫你。”

慕罹沒有收劍的意思，黑眸烈烈地瞪著他，道：“我憑什麽信你。”“憑這把刀。”痕跡抽出了自己的佩刀，瑩綠在暮色中格外亮眼。“碧霄流水刃，我父親，貪狼的佩刀。”

“我不認識。”慕罹收斂了含火的的眸子，收起魚腸劍，滿麵肅殺地往門外走。“七殺師弟……”痕跡追著他也下了樓梯。

當兩個身形秀頎的男子跨出客棧門檻時，竟發現被一圈衣著素雅的女子圍住了。她們每個人手中都纏繞著紅色的菩提手鏈，有的甚至一身青衫剃了光頭。站在正中央的是個老尼，雙手合十，臉色陰

沉地瞪著慕罹。

“無想齋？”卓泠款款步下台階，“今天是遇到正主了麽。”

師太揚起頭，音如洪鍾：“各位弟子，你們眼前這位黑衣人，就是號稱‘百裏赤土’的魔頭七殺，飲血無數，正派人人得而誅之……”“讓開。”慕罹不留情麵地打斷了她，環著劍便直衝直撞地走到了她麵前，似乎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裏。

師太頓了頓，滿眼火光，喝道：“今日，必須將七殺拿下，有退後者，逐出師門！”“遵命！”一聲齊喝，所有女弟子嚴陣以待，萬字印閃，慕罹一手擋在眼前，差點被一圈的萬字金印照得睜不開眼。

梵音驟起，迷幻的聲音撕扯著慕罹的耳朵，幾乎讓他覺得自己快要腦漿迸裂。“呃……”慕罹眼中開始充血，他緊咬著牙齒，魚腸劍銀蛟出海一般抽出劍鞘。

清一色的素衣飄展，眾尼姑騰身向後淩空。龍遊鳳翥，魚腸劍朝著虛幻的人影貫穿而去，可惜，慕罹撲了空。

師太容色淡然，揮掌朝慕罹擊來，出手迅猛，隱隱約約有千手觀音之勢。慕罹左躲右閃，依舊無法避開，遒勁的掌力結結實實地打在他的胸口肩頭。慕罹踉蹌著朝後退了幾步，喉嚨一熱嘔出一口鮮血。

接著，不知從哪裏鑽出來個小尼姑，長劍揮舞，朝著慕罹的眉心便氣勢磅薄地刺來。“錚！”長劍被碧霄流水刃擋開，綠刃運行如風，錚錚幾下便將她手中所持之刀打落。痕跡足尖一點躍起如黃鶴騰空，雙手持刀往那人的天靈舂米般刺下！

“這是，牛坑九刀……”慕罹撐著魚腸劍站起，喃喃說道。“還有一個墨宮刺客，大家小心！”師太說著，一群尼姑圍著兩人越逼越近，讓他們插翅難逃。

他們根本不想逃。兩人背對站立，持刀握劍，太陽穴突突地跳動。“一人一半。”痕跡說道，話音剛落，碧霄流水刃便滑出熒光軌跡，重砍暴擊，跟之前他的佛家身手，完全是兩種境地。佛已成魔！

另一邊，慕罹不甘示弱，猛晃了一下腦袋迫使自己清醒。他重新振作了精神，手起劍落，鮮血四濺，所到之處便是修羅地獄。

雅樂師太估計是年老體弱了，幾番過招以後，稍不留意，竟被江湖小輩一劍刺穿了肩膀。她不甘心，掄著袖子給了慕罹一掌。慕罹警覺地彈開。雅樂師太蹣跚著後退，衣襟被血染濕了大片，癱坐在地上，唇齒打顫。

“師父，我們撤吧。”兩個小尼姑將她扶起。“不，不能饒恕這個魔頭，他殺了我們多少弟子！”“師父，來日方長！”想活命的人，不管之前師太下達的“退後逐出師門”的命令，架著身體癱軟的師太便匆匆奔命。

方才還橫眉怒目的正派眾人，如今卻是死的死，逃的逃。慕罹和痕跡二人，各自握著被鮮血染紅的的刀劍，側顏驚起一灘驚鴻，相視而笑。

畫舫之上，慕罹端了一杯味同甘露的桑落酒，抬眼望著船外淅瀝的夏末之雨，輕輕地抿了一口。“幾場酣鬥，一杯清酒，慕罹，你可有釋懷幾分？”對桌，痕跡儒雅一笑。“確實舒服了不少。”慕罹放下酒杯，深吸了幾口江南水鄉的潤肺之氣。

“在秣陵多住些時日吧。把酒言歡，如何？”說著，痕跡將慕罹的杯中斟滿。慕罹冷光一掃，道：“你別那麽高興，我說過，十日之後我會再來找你的。”痕跡眉眼不驚，淡笑了幾下，自顧自地夾了一口小菜，吞咽後徐徐說道：“你真是執著啊……”

此時，半空飛來一隻墨羽鴿，撲棱著翅膀落在桌前。慕罹瞟了瞟鴿子紅細腳上空心的竹筒，眉梢一彎。他抽出信紙，墨跡竟然全是朱砂。信箋展開，慕罹隻不過掃了一眼，卻不由自主地震了一下。

“怎麽了？”痕跡蹙眉。

“墨宮出事了。”慕罹將紙揉作一團，提著魚腸劍便騰地起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