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四麵楚歌_第五章
成都郊外,清溪旁,大榕樹下。
傾璿靠在榕樹下休息,臉上手臂上的傷痕暫時敷了一些藥。因為身心疲憊,她幾乎是睡死了過去。張若水直接跳進河裏洗澡,邊洗澡邊喝水,將混戰時沾染的血汙,在大牢裏吸進肺中的汙濁空氣,全都一股腦地扔給了溪水。
慕罹愛惜地將魚腸劍劍身洗淨,小心收回鞘中。他又從馬鞍下取出水囊,朝上遊走了幾步,將水囊裝滿,回到大榕樹下,傾璿的身邊。
他盤腿坐在了傾璿身邊,陽光似乎攜帶著一陣清新的芬芳,投下綠葉間的縫隙灑下星星點點的光斑,直接鋪在碧裙玄袍上,給這麵容冰冷的兩人平添了一分甜鬱和溫暖。
這時,鬢發還在滴水的張若水整理著衣襟走上岸,不合時宜地出現在慕罹的視角內。“傾璿姐還好嗎?”張若水小聲地問道。
“嘩!”拔劍出鞘,張若水還沒反應過來,便被魚腸劍架著脖子。隻見,慕罹凝著兩汪幽寒,問道:“剛才為了救傾璿才沒搭理你,你怎麽會和她在一起?”張若水被驚得兩腿發軟,道:“我、我當然是和傾璿一起被捉的……”
慕罹冷哼一聲,明顯不信,道:“是嗎?你們青城派還會自相殘殺?難道你不是他們的奸細?”“不,不是的,這與青城派無關,我也不是奸細……”張若水擺著手。
“那你到底是誰?!”
“他是我弟弟。”不知何時,傾璿啟開了鳳目,容色冰冷地瞪著兩人。慕罹先是浮現出一絲淡淡驚色,然後側臉望向傾璿,緊繃的神情陡然一鬆。
慕罹收回魚腸劍,將水壺遞給傾璿,問也不問,命令似的道了句:“先喝水。”傾璿緘默不言地凝視著他,接過水輕輕抿了幾口。
慕罹伸手替她把淩亂的發絲挽到耳後,柔聲道:“怎麽傷成這樣。”傾璿有些艱難地挪了挪手,慕罹很默契地接過她的手,不鬆不緊地握住。“你呢?你的傷怎樣了。”傾璿說話的語氣很弱。“不礙事。”慕罹想也沒想地回答。
張若水被晾在一旁,他也感覺到了自己的多餘。為了找存在感,他找見了縫隙插話:“好了,我們還是快啟程。先找個幹淨的地方,讓傾璿姐好上藥。”
傾璿自己撐著樹幹站了起來,張若水和慕罹都想去扶,卻被傾璿擋開:“我沒那麽弱。”慕罹一挑嘴角,不冷不熱:“哼,逞能。”
傾璿緩緩邁向溪水邊,山間的清風揚起的她的衣裙,綠衣翩展,恍如碧蓮盛開般清雅。慕罹也起身跟了過來,眸中寒意稍稍消融,道:“等你傷好了,我送你回海雲樓。”
傾璿優雅地側過身,雙手交疊在身前,鳳眸罩上一層淡淡的憂色:“等我傷好了,我要去找天霜。”慕罹目光不移,凝望著她散亂的發髻和發青的眼眶,還有滿身的傷痕。已是狼狽至此,她竟然還想著去找別人。
慕罹眸光漸暖,道:“好,我陪你。”
傾璿緩緩抬眼,與慕罹四目交匯。便是在這一霎那,傾璿的心口驀然痛得如同千蟻噬咬,全身發燙如同烈火焚身!傾璿驟然蛾眉緊蹙,雙手護住心脈往後退了幾步,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都如同被火灼燒一般,疼得她小聲嗚咽著,朝後一跌癱坐在了地上。
“啊,姐,你怎麽了?”張若水倒改口改得順當,連撲帶跳地跟了過去。
“怎麽回事?!”慕罹見狀將星眸一瞪,連忙過去俯身扶住她,剛碰著她的雙臂,一股熱力便穿透衣衫而來,慕罹伸手試了試她的額頭,手一下就被燙得
縮開了。
傾璿蚊吟著:“燙……燙……”慕罹牙關一咬,一手扶著她的背部,一手環腿,將她傾腰抱起,一腳便踏入了溪水中。
溪水清淺,最深處隻及腰腹,慕罹直接將傾璿整個人直接浸入了水中,又怕她窒息,便上上下下將她抱起再浸入,如此反複。不知是間歇毒發過了時間,還是冷冽的溪水起到了作用。
傾璿全身的溫度漸漸恢複正常,她一手扶著慕罹的肩膀,一手護住搖搖欲墜地木釵站直了身體。傾璿按住胸口嗆水,慕罹關切地輕拍著她的後背。
“還好嗎?”一臉水珠的慕罹低著頭問她。傾璿緩了緩神,側過臉望向這個總是護她左右的男子。她像一隻蝴蝶一樣展翅,十分主動地擁著慕罹,倚在他的肩頭,喉嚨有些哽咽:“慕罹,我中毒了……”
“啊?”平常波瀾不驚的容顏上出現了錯愕,不知是因為傾璿主動抱他,還是因為聽到了傾璿中毒。慕罹剛想伸出懷抱反擁住傾璿,腹部卻猛然一陣刺痛。“啊……”慕罹很不甘願地將傾璿推開,一手按在自己的裂開的傷口上。
很不幸,鮮血在水中暢通無阻地穿透了單薄的衣衫,隨即將清水染成一片血紅。“你!你的傷……”傾璿驚叫一聲,這聲的中氣出奇地足。“張若水!”傾璿望向岸邊呆立的少年,“過來幫忙!”
“哦哦!”張若水聽話地點頭,入水之前還特地脫了鞋子。
整潔的客棧中。慕罹駕輕就熟地在腰間纏了一圈幹淨繃帶,這時,傾璿捧了一瓶藥推門走進。慕罹上身未著任何衣物,新舊不一的刀疤被傾璿一覽無遺。他倆都愣了愣,慕罹立刻披上衣服,傾璿顰蹙了起眉頭。
“這些,都是當刺客留下的嗎?”傾璿問。“嗯。”慕罹輕描淡寫,避開傾璿的目光,似乎很不想在她麵前提這個身份。“上這個藥。”傾璿將手中的小瓷瓶遞給慕罹。“什麽?”慕罹伸手接過。
“白玉化瘀散,回生穀的。”傾璿回答,挑著眉瞪著慕罹腹部的傷口。“他給你的?”“嗯。”傾璿敷衍地點了點頭。“你終於找到他了,高興嗎?”慕罹接過小瓷瓶,背過傾璿解開繃帶上藥。傾璿也背過身,道:“別過問別人的家事。”
房間裏,三個人靜坐在桌前,等飯菜上齊,店小二媚笑著臉退下時,張若水迫不及待地埋頭吞飯,筷動如風,不出一會兒就添了一碗。慕罹懶散地幾挑筷子,夾了幾塊魚肉到碗裏,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傾璿嘴上不說,心裏自知饑餓難耐,也不管一旁的兩位男子,動筷越來越快,恨不得將碗中香軟的米飯直接傾入腹中。一會兒工夫,傾璿碗中的飯菜便被掃劫一空,她盯著慕罹手邊的飯盆,略顯尷尬地瞟了他幾眼。
慕罹似乎是感受到了傾璿目光的降臨,偏過臉瞪了瞪她。不料,凝望了半晌,慕罹眸中逐漸春回大地般地一暖,臉上浮現出一層淺淺的笑意。慕罹伸手到傾璿嘴邊,將她黏在嘴角的一粒米飯拈了下來,佯作嫌棄地挑起一邊嘴角,將手指上的飯粒彈開。
平時儀態優雅的傾璿頓時覺得顏麵無存,狠瞪了慕罹一眼,輕哼一聲,將頭別了過去。慕罹眼中含笑,似乎是明白了她的心意,直接端起她的飯碗,盛了滿滿一碗擺在她的麵前,還若無其事地夾了幾塊鴨胸脯到她碗裏,語氣溫柔:“多吃點。”
天黑之後,慕罹差人在房間內的雕花木桶裏換好了水汽氤氳的熱水,提著一把劍便往門外走。
傾璿扶了扶略顯散亂的發髻,上前追了
一步,道:“你……去哪裏?”慕罹腳步一頓,轉過身來,臉上的戾氣消散了大半,道:“你好好休息,我去找解藥。”
傾璿觸電似的一震,連忙拽住慕罹的手臂,輕聲嗬斥:“不許去,你的傷都沒好。”這時,幾乎被兩人無視的張若水提著劍衝了過來,朗聲道:“慕公子,你和傾璿姐身上都有傷,不如我去吧。”
“憑你?”慕罹斜睨了他一眼,明顯充滿了蔑視。傾璿也是淡淡掃了一眼自動請纓的張若水,拿出姐姐訓弟弟的口吻:“你別胡鬧。”
慕罹將傾璿的手撥下,雖然他很不願這麽做,道:“我速去速回。”傾璿抿了抿唇,頷首道:“這是天顏閣的奇毒,解藥在方府,不好拿……”慕罹側過臉,鼻梁高挺棱角分明,瞳凝幽寒,道:“我知道。”
傾璿輕咬了一下櫻唇,思忖了片刻,道:“一起去吧。”慕罹聞言瞥了一眼麵色清冷的傾璿,眸光一緩,道了句:“不必了。”
“呃,慕公子,要不我和你一起去?”張若水還不死心。慕罹冷光一掃,斬釘截鐵,道:“你保護你姐。”說罷,便將魚腸劍環在胸前,大步流星地跨出房門。
目送慕罹的身影出門,傾璿有些忐忑地背過身,不自覺地絞起了胸前垂下的青絲。萬般柔情呈現在張若水眼中,自然是早已深知他們二人情深意重。張若水遞給傾璿一杯熱茶,爛漫一笑,道:“慕公子會平安歸來的,別擔心了,老姐。”
其實這句安慰的話很能安撫人心,錯就錯在張若水加了最後兩個字,讓傾璿領會的重點完全偏了。她秋波一斜便是冰凍三尺,道:“誰是你姐,我很老嗎?”
“呃……”張若水被這冷豔的氣勢嚇得一震,順勢後退了半步。“你在牢裏不是說,很後悔對我凶嗎?”張若水瞪著無辜的水靈眼睛,有些可憐巴巴地把傾璿望著。傾璿卻不買賬,徑自端起一杯熱茶飲下,依舊未能融化她臉上的堅冰:“那是因為我以為我要死了。”
張若水哈了一聲,笑道:“還好當時我們相認了,不然你都生無可戀了。”凝在傾璿眼中的冰霜猶在,她瞟了張若水一眼,冷聲道:“那是因為我想有力氣把你打一頓。”
“啊?”張若水一臉錯愕,然後憨笑著拍拍後腦勺,“你一定是在開玩笑。”傾璿隻管飲茶,並不回應。
有句話,其實張若水記得很清楚,上半句是“雪嬰兒是你的弟弟”,下半句是“真是奇恥大辱”,兩人僅是同父,上一代有什麽恩怨糾葛他還真不清楚。
半晌,張若水氣息弱弱地試探一句:“傾璿,你很討厭我嗎?”閉目飲茶的傾璿猛然將眼睛瞪開,鳳眸在半空怔了一瞬。傾璿舒了口氣,緩緩道:“你的母親毀了我的家。因為她的緣故,我爹被人盯上,被迫帶著我和我娘流亡。”
張若水倒吸了一口涼氣,愣了片刻。雖然他和這位雪妖生母並未謀麵,還是替她說了句:“抱歉。”突如其來的誠懇致歉,到讓傾璿有點措手不及。
“不管你的事。”傾璿仰著頭望著張若水,眼神柔軟了很多。“雖然我不喜歡你母親,但是我們畢竟血脈相連。”傾璿嫋娜起身,拍了拍張若水有些褶皺的肩膀,道:“我想了一下,等事情過了,你和我回海雲樓。”
“海雲樓?”張若水驀然眼波明亮,“那是我們真正的家,對嗎?”傾璿搖了搖頭,道:“不是。”“那我們的家在哪裏?”張若水有些欣喜地追問。
傾璿不疾不徐道:“我們早就沒家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