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四麵楚歌_第四章

盛夏,渝州郊外。

豔陽高照,耳旁盡是此起彼伏的蟬鳴,韓羽蕭背負著半夢半醒的淩天霜,一路虎步龍行。山水間有戶人家,小橋流水,身後也沒有了追兵,精疲力竭的韓少俠鬆了口氣,背著身後的佳人便往那戶人家走。

韓羽蕭叩開了門,朝裏麵麵容和善的村婦說:“大嬸,打攪了,我妹妹中了暑,可否在你家裏暫歇?”大嬸打量了一下韓羽蕭和淩天霜的麵容衣著,看他們應該是正經人,於是便放了二人進來。

躺在榻上的淩天霜額頭墊了一張冰帕,一直昏沉著,睡夢中還在流眼淚。不知何時,她終於動了動手指,輕輕睜開杏核眼睛。恰巧這時,韓羽蕭小心翼翼地端了一碗主人家給的解暑湯,推門走了進來。

四目對撞,韓羽蕭笑得春風拂花,淩天霜卻呆若木雞,盯著他細看了半晌。

“啊——”淩天霜忍不住驚叫,一邊踢著腿縮在角落,一邊死死按住係在腰上的昆山玉。“淩姑娘,淩姑娘……”韓羽蕭無奈地擺著雙手,又進又退不敢靠近她。“你別怕,我沒有惡意,我不會傷害你……”

“你和他們是一起的,是害死爹爹的人!”淩天霜揮著袖子不準韓羽蕭靠近。“不是,不是,淩姑娘,是我救你離開的。”情急之下,韓羽蕭一把捉住了淩天霜的皓腕。“我不信!”淩天霜依舊不屈服,像隻被漁翁提起來的魚一樣不斷擺動,徒勞地企圖掙脫。

“你再鬧,追兵就過來了!”韓羽蕭將她越抓越緊。淩天霜深吸了一口氣,驀地一動不動。“你想想,如果我要害你,我早就殺了你,帶著你的東西離開了。”說著,韓羽蕭指了指淩天霜攢在手心的玉佩。淩天霜也是警醒,立馬將它藏進了袖子。

淩天霜總算不再鬧騰了,韓羽蕭也長舒了一口氣。

兩個人寄在這家農戶裏住了一晚。韓羽蕭寸步也不敢離她,所以兩人一個房間,因為說是兄妹,主人也沒有懷疑。

韓羽蕭在地上打了個地鋪,不敢睡得太沉。淩天霜平躺在一丈以外的床上,眼角掛著幾片晶瑩。窗戶沒關,竟然有幾隻流螢飛來,熒光幽幽,忽明忽暗,其中一隻飛在韓羽蕭鼻尖,韓羽蕭立刻變得滿臉瑩綠。韓羽蕭隻覺鼻尖酥癢,驀地打了個噴嚏,流螢被驚飛了。

另一邊,淩天霜口中囈語著:“求你們。不要殺我爹,我答應你們,什麽都給你們……爹、爹!”韓羽蕭被她的囈語驚醒,翻身便坐了起來,連忙朝淩天霜的位置快趨過去。

淩天霜哭喊著睜開了眼睛,猛地起身一紮便撲進了韓羽蕭懷中:“爹、爹……不要離開天霜……”

“淩姑娘……”韓羽蕭被這柔夷一環,立刻懵住,剛抬手要抱上去,淩天霜猛然躍起,身體微顫地蜷在一角。淩天霜微瞪杏目,眼波粼粼地望著韓羽蕭,聲音有些哆嗦:“韓、韓少俠……我們怎會……”

“淩姑娘,我……我並不是有意冒犯……”韓羽蕭退回了三尺,映著微弱的月光,依稀可見他雙頰的微紅。

次日,淩天霜不敢出門,一個人悶在房間裏。這家農戶還算富庶,院子裏開了不少薔薇,繁華豔麗,與錦繡山莊的不相上下,正好勾起淩天霜的傷心事。淩天霜愁眉不展,凝視著窗外紅雲般的花簇哀歎著。

這時,韓羽蕭推門而入,淩天霜止住了歎息,連忙起身一個萬福:“韓少俠。”韓羽蕭禮貌地點了點頭,道:“淩姑娘,休息了一晚,我們該走了。我們不能停下。”

“是嗎?”淩天霜垂下頭去,“逃到哪裏去呢?

”韓羽蕭愣了愣,道:“哪裏都行,總之不能是成都,不能是錦繡山莊。”“是啊,我已經沒有家了。”淩天霜微微側臉望向窗外,往日晶亮的水眸變得一片灰暗。

她緩緩踱步到窗外,窗欞不知從哪兒飛來一隻杜鵑,啁啾著朝著她悲啼,鮮紅的雀舌彈動著,真如蹄血一般。淩天霜要倒不倒地倚在窗邊,雙頰因為過度神傷失去了血色,她攀著窗沿望著啼鳴的杜鵑,幽幽說道:“子規啼血,催歸催歸。我能歸往何處呢?”

濕熱的夏風拂來,將她的雲鬢吹得淩亂,她卻懶得去理一理。幾片薔薇花瓣紛落在她的螺髻上,將著低眉訴愁的佳人襯得極美。

韓羽蕭已經無法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舌頭打了結一般不知道說什麽好。兩人靜默了半晌,韓羽蕭猛地搖了搖頭,上前朗聲道:“淩姑娘,你不能再這樣消沉下去了。就算不被追兵殺死,你自己都愁死了。”

淩天霜不理會他,隻是嫋嫋地低下頭,道:“我不怕死。”“你不能死!”韓羽蕭一把鉗住了她的手腕。

浮雲之上,純鈞劍疾行如風,耳旁是呼嘯的獵獵風聲。韓羽蕭禦劍在前,淩天霜站在他身後,緊緊地抓住他的衣擺,生怕自己會掉下去。

“韓少俠,放我下去!”淩天霜被迫大聲喊道,艱難地睜開被風刺得冰冷的眼睛。“淩姑娘,你哭出來吧,就像現在這樣哭喊出來。”韓羽蕭沒有停下的意思,相反,純鈞劍越行越快。“你哭出來,喊出來,這裏,沒有追兵!”

這裏,除了霧氣蒸騰一般的浮雲,便隻有暖意融融的金陽。

“嗚嗚……”一貫優雅的千金小姐放聲哭了出來,“爹爹,我想你!”淩天霜朝著一望無垠的天空哭喊。“爹爹,我不想當守陵人,我隻想你回來!”“爹爹,不要扔下我!”

不知她哭了喊了多久,直到韓羽蕭的背部被大片淚水染濕,直到淩天霜本來琴音般的嗓子變得喑啞。淩天霜似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腳下一滑便要摔去。韓羽蕭一個轉身,淩天霜順勢掉進他的懷裏。

兩個人都沒有分開的意思,千丈高空,他們也沒有另一處可以分開的地方。淩天霜像一枝柔軟的粉荷,靜靜地倚在韓羽蕭的雙臂間。韓羽蕭挺立得儼然一棵玉樹,一手環住她免得她掉下去,一手按在她的發間,把她按在自己結實的肩膀上。

“你想去哪裏?”韓羽蕭在她耳邊輕言輕語地問,活了二十多年,他頭一回這麽溫柔。“我、我想去寺裏,我想去求菩薩保佑,保佑爹爹能順利通往極樂。”擦幹眼淚,淩天霜的雙頰重新變得粉嫩。“好,我帶你去,我們去最靈的寺廟,伽藍寺。”

不消一個時辰,兩人便降落在洛陽城外。“收!”一聲厲喝,純鈞劍形體縮小,溫順如忠犬一般收入鞘中。

兩人並肩步入洛陽城,城中牡丹繁盛一時,玉璽映月、青龍臥墨池諸如此類,亂花漸欲迷人眼。城中高樓聳立,來往行人摩肩接踵,叫賣聲此起彼伏,更有歌樓舞女鶯鶯燕燕,手執金釵倚門輕敲,招徠著往來的男客。

淩天霜左右瞥了幾眼,輕聲道:“洛陽城繁華如此,真不知怎會容下一片佛門清淨之地。”韓羽蕭爽朗一笑,道:“小隱隱於山,大隱隱於市,抵得過誘惑,方悟得了佛法。”淩天霜驚訝於韓羽蕭之言,不由自主多看了她幾眼。

兩人走走看看,走了一炷香的時間,終於來到了伽藍寺門口。兩側神龜坐鎮,上有石刻碑文,昭示了它是佛門之地。踏進大門,先是一處玄關,上刻伽藍菩薩關雲長,青龍

偃月刀立於一處,關羽戾氣盡消,麵帶慈愛。兩人禮貌地雙手合十,俯身一拜。

伽藍寺中,不隻有掃地的和尚,更有進香的善男信女,往來之人形形色色。一體態臃腫的婦人與一個嬌麗的妙齡少女一起走來,前來接引賣香的僧人雙手合十,目光未在少女身上滯留片刻,也未鄙夷婦人一眼,一視同仁,讓兩人一前一後買了香。足見伽藍寺僧人,雖處於鬧市,修為卻是極高。

“二位施主是來上香的?”那位僧人走到二人跟前。韓羽蕭銀牙一啟,道:“正是,還請勞請小師父領路。”“跟著貧僧過來領香便是了。”

佛堂裏,兩人虔誠地跪在觀音菩薩麵前。淩天霜雙手合十,手指抵在眉心,嘴裏低聲嘀咕:“求觀自在菩薩保佑,願爹爹淩雁早登極樂淨土,無病無痛,永世安樂。如若得願,信女淩天霜願一生吃素。還有傾璿姐姐,雖然不知道她在哪裏,但是希望她平安無事……”

韓羽蕭卻並不祈禱,他開了小差,忍不住偷瞄身旁的姑娘,見她專注的樣子,又開始心弦撥動。

上完了香,兩人開始往回走。

迎麵走來一個公子,身著黃錦仙鶴紋長袍,手中掛一串青玉佛珠,正是南宮痕跡。他被幾位家仆簇擁著雅然步入,一見淩天霜便眼波一定,呆在了原處。

痕跡抬腳走去,道:“這不是淩家的妹妹嗎?你怎會來洛陽城?”淩天霜柳眉一揚,一見此人卻是警覺地後退了半步。“你來洛陽城怎麽也不知會我一聲?”貴公子闊步走來,儼然有壓製之勢,韓羽蕭鼻翼一動,上前一步擋在淩天霜身前。

“這位,想必是江湖翹楚韓少俠吧。”痕跡笑意溫和地望了眼韓羽蕭,“久仰大名。”淩天霜暗思了片刻,方回過神,欠身一禮,道:“天霜見過痕跡公子。”淩天霜輕輕曳了曳韓羽蕭的袖口:“這位是柴窯少主南宮痕跡公子。”

韓羽蕭磨了磨牙齒,橫眉正目,頓了頓才移開。

痕跡目光一暖,上前說到:“天霜妹子,錦繡山莊出事的時候我剛離開。我聽到風聲了,我是絕對不相信淩伯伯會犯下通番大罪。你放心,這裏是洛陽,成都那邊決計想不到你在此處。”

話罷,他又側臉瞥了瞥淩天霜消瘦的雙頰:“你在外麵餐風飲露怕是也十分難受吧。快跟我回柴窯,你也是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怎能在外吃苦?”

韓羽蕭聽痕跡說到“千金小姐”幾字,眼中閃過幾絲微妙的幽光,心中隱隱溢出一種自卑之感,神色複雜地瞥了淩天霜一眼。淩天霜垂下頭去,手指不住地絞動。

“天霜妹子,痕跡哥哥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吧,再說,已故的淩伯伯也不想看見你漂泊在外。你看你,麵黃肌瘦,這幾天可沒少吃苦頭吧,走走走,去我家美美吃上一頓,再好好歇歇。”

痕跡盛情邀請,基本是無視了韓羽蕭的存在,差一點就要上前握住淩天霜的雙手了。

淩天霜下意識地撫了撫自己在風霜中略顯幹澀的皮膚,喉嚨一咽,蚊吟了一聲:“既然痕跡公子都如此說了,韓少俠……”韓羽蕭莫名地心中酸澀,低眉道:“全看你的意思。”

淩天霜盈盈一禮,笑靨柔美,道:“那痕跡公子,打擾了。”痕跡聞言也報以一笑,道:“好,天霜妹子,這就跟我回去吧。”

淩天霜點了點頭,有些欣喜地跟著痕跡走了,韓羽蕭沒好氣地瞥了痕跡一眼,隻得一言不發地跟在淩天霜身後。

無人發現,庭中一鼎大香爐後,一道墨綠身影一閃而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