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古劍湛盧_第一章(二)

去竹酒泉淨心,對於張若水來說是泡在一個酒氣四溢的水池裏,聽掌門師伯、師父和冷師伯叨叨念咒。自己還不能開小差,還要心無旁騖地默念道德經。每月一次,張若水早已對這個莫名其妙的儀式感到厭煩。但是,他不得不遵守師命。

“都準備好了師父。”張若水唯唯諾諾地頷首。韓羽蕭剛好走過來與師父打招呼。“準備好了?那昨天晚上是誰在食堂偷拿了兩個雞腿回琅嬛閣的?”張若水敷衍的謊言被韓羽蕭毫不留情麵地戳穿了。“哈哈哈哈……”藍袍道士和韓羽蕭都忍不住噗噗地笑著。張若水整張臉像吃了黃連一樣難受,土灰土灰地望向萬俟玨,等待他的雷霆之怒。

“韓師兄,你想害死我呀……”張若水怨念地背過手拽了拽韓羽蕭的袖子。“張若水!”果然,寬厚的身體發出雄渾的音色,“我跟你說過多少遍,竹酒泉乃青城聖地,去之前一定要沐浴齋戒,你竟如此怠慢!”說著,萬俟玨揚起了蒲扇般的厚掌。

眼見自己要挨打,張若水一個激靈跪在地上,耷拉著腦袋求饒到:“師父!若水知道錯了!下不為例,下不為例!”韓羽蕭見狀不妙,自己一時口快竟促使師弟受罰,也為立馬為師弟求情:“師父,若水隻是一時頑劣……”“你住口!”

“萬俟師叔,掌門師伯他們還在弘明觀等你。”千言萬語,也不如這一句管用。萬俟玨瞪著氣鼓鼓的圓眼睛,狠狠地灼了張若水幾眼,悻悻說道:“你,滾回琅嬛閣!”說罷,便長袖一揮,將張若水留在原地,與小道士一同朝著老霄頂的方向走去。

張若水目送師父離開,雙眸漸漸黯淡下來,不自覺地扶額輕歎了一聲。

老霄頂,弘明觀。青城派其餘五脈首座已然聚齊。青城派依據道家精神分為不可道、虛無、守一、齊物、柔弱、素樸六脈。朝代更替,青城派亦然,如今站在弘明觀恢弘大氣的大堂裏的是:青城派掌門、不可道脈首座孫亦皓,守一脈首座皇甫少華,齊物脈首座冷寧,柔弱脈首座姬雲和素樸脈首座夏洵。

虛無脈首座萬俟玨龍行虎步地跨進門檻,徑直走到五人身前,輕微點頭,道:“掌門師兄,師弟,師妹,見諒,我來遲了。”孫亦皓鶴發如雪,約莫有古稀之年,卻依舊麵色紅潤,笑臨春風,道:“無妨。我召集你們來弘明觀,就是要一起商議派誰去赴燭庸城之約。”

“造幾個兵器而已,就要這麽多人去捧場,燭庸城的臉麵也未免太大了些。”道姑打扮的姬雲眼角一挑冷然說道。“姬師妹有所不知,燭庸城乃中原五大商幫之一,兵器譽滿天下,多少人重金相求都不可得。給青城派發帖,是對我們青眼有加。”孫亦皓笑臉盈盈,若不是那身道衣長袍,倒像鄰家的慈祥老人了。

“不錯,這次燭庸城答應展示老城主珍藏多年的湛盧劍。湛盧劍乃是上古時期鑄劍師歐冶子嘔心瀝血所鑄奇劍。它的現世,必將引起整個武林轟動,甚至,是魔教亂黨的注意。這恐怕才是燭庸城邀請青城派的真正原因。”

又是一場腥風血雨嗎?二十年前的青城浩劫留下的冤魂、一身的傷病還不夠麽?

一直緘默不語的夏

洵扶了扶綁在盲眼上的紗布,道:“我是再無機會目睹這珍奇了。我眼疾又發作了,諸位師兄,我想先告辭了。”二十年的歲月,盲眼的禦劍書生憔悴成了一把枯草。“夏洵師兄……”同樣年華消逝的中年婦人呆立在大廳,低眉感傷地望著他遠去的身影。

“夏師兄眼睛看不見,我怕他下台階會摔倒,我去瞧瞧。赴約之事,全聽師兄安排。”姬雲隻拋下這句話,便一拂水袖奔向夏洵而去。

目送了兩個較為年輕師弟師妹離開,孫亦皓一捋長須,道:“我想這次由萬俟師弟作為代表,從六脈選幾個儀表堂堂的弟子,與你們一同赴約,如何?”萬俟玨有些意外地睜圓了陷在橫肉裏的眼睛。“萬俟師弟為人謹慎,知道進退,選萬俟師弟再合適不過。”冷寧拖著沙啞的嗓子說道,應該不是恭維。師兄的決定,萬俟玨不好意思有異議,何況品劍一事還是很合他胃口的,便答應了下來。

三日後。

青城山,通天梯。四周碧竹曼舞,越往山下走,越有嬌俏的粉桃、妖豔的海棠映入眼簾。萬俟玨帶著各位首座得意弟子,揮手告別送行的孫亦皓冷寧等人,踏上了赴約之行。最受器重的武林新秀韓羽蕭當然也在此列。

孫亦皓半眯著眼睛,語氣如父親教導兒子一般細柔,道:“各位弟子,出門在外,你們的一言一行皆是青城派的風采。燭庸城不比青城山逍遙自在,到了那裏你們可都要謹言慎行。”“謹遵掌門教誨。”眾弟子應聲。

“羽蕭,悅兒。”孫亦皓望向了萬俟玨身後最打頭的兩位弟子,一人手執太極兩儀刀,是青城派的大師兄、不可道脈的陳悅,另一人自然是腰跨純鈞寶劍的韓羽蕭。“你們兩個都是青城派矚目的弟子,要為師弟們做好表率,以身作則,好生協助萬俟師叔率領我青城弟子。尤其是你,悅兒,要有大師兄的樣子。”說罷,孫亦皓轉頭托付重任般地望了一眼陳悅。“是,弟子領命。”兩人抱拳應聲。

說著,竹林裏有了沙沙的異響,一道白影裹挾著紛紛落下的青葉,呼的一聲出現在眾人眼前。那人一看裝扮便是青城弟子,白淨的臉龐沾上了樹林裏蹭來的髒汙,黑如烏木的發絲間插著幾片枯敗的竹葉,背著藤編的書箱,跌跌撞撞地好不容易一腳踏上了石階。他一邊拍去身上沾到的竹葉,一邊神色張皇地抬頭。

“若水!”韓羽蕭踏下石階,雙目驚愕地俯視著擋在師父身前的一副狼狽相的同脈師弟,真是哭笑不得。“掌門師伯,冷師伯,師父,皇甫師叔,嘿嘿……”站在階下的張若水咧嘴傻笑,露出一排編貝般的雪齒,倒像是諂媚地討好孫亦皓等人一樣。“若水?!”孫亦皓凝望著眼前的白衣少年,笑顏頓時收斂,雙瞳倒是顯露出一種錯愕。“嗬,這不是虛無脈的小魔頭麽?看來,琅嬛閣藏書萬卷都壓製不了你的魔性啊。”一張國字臉的皇甫少華上下打量著一臉呆傻的張若水,忍俊不禁。字裏行間可以得出,張若水雖不學武藝,卻也有一番辦法在青城派聲名遠播。

“懇請師伯準許若水隨師父前往燭庸城。若水二十載起居青城山,神往山外景象。舟車勞頓,若水雖手無縛雞之力,但必全力照

顧師父和各位師兄住行,不敢怠慢。”張若水雙手抱拳橫在前額,直身頷首,話說得冠冕堂皇,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其實就想以打雜之名出山遊玩。

孫亦皓冷寧二人皆是陰沉著臉,尤其是孫亦皓,長須鶴眉之間烏雲重重。“羽蕭,悅兒,你們帶其他弟子先行一步。”等到韓羽蕭等人走下一層石階,孫亦皓上前一步走到張若水麵前,語重心長:“若水,不是師伯想要限製你的自由。實在是為你的安全考慮。”

張若水幾次想跟隨師兄們下山曆練,每次都是被孫亦皓等人的這番話堵了回去。是為別人的安全著想吧!師父師伯們果然還是嫌棄自己太頑劣。“掌門師伯,我知道你是覺得若水頑劣,出去之後必然會丟盡青城派的顏麵。但是若水保證,下山之後一定規規矩矩,一定謹記師伯的教誨!”張若水拱手高舉,向孫亦皓行了一大禮,就差給他下跪了。

“你不能離開青城山。”冷寧斬釘截鐵。孫亦皓盡力露出春風般的慈笑,眉間的陰霾卻並未散去:“若水,我想你師父跟你說過。二十年前青城浩劫,你還是繈褓中的嬰兒。你曾受妖魔侵襲,所以要每月一次清水淨心咒,還要佩戴驅魔鈴。”說著,孫亦皓還指了指掛在張若水脖子上的蓮花鈴鐺。

“可是,往返燭庸城要不了一月,驅魔鈴我也從未摘下……”張若水嘟囔著。“不行就是不行!”冷寧態度強硬。張若水這才意識到,他死纏爛打無用,磨破了嘴皮也無用。澄亮的眸子嘩地一下黯淡了下來,像隻被人遺棄的皮影布偶一樣垂下腦袋。

一直不說話的萬俟玨瞥了眼山外的山水,終於開了口:“我還道別處不如青城山清幽,你倒是心向往之。”萬俟玨聽著凸起的大腹,朝向孫冷二人,道:“師兄,難得若水如此好遊,就如我們年少之時。若水已是弱冠之年,舉手投足也知曉輕重。往返燭庸城趕得上下一次滿月,驅魔鈴凝結了精妙道法,必然壓得住任何妖風。何況還有我在,我看師兄這回就少操一次心,放心讓若水跟我下山去吧。”

“萬俟師弟,這可不是開玩笑的。”藏在白眉下的一雙眼睛像兩池深潭,讓人看不清深淺。“我能為若水擔保,一切都有把握。”萬俟玨目光堅定。張若水抬眼望向自己的師父,平日裏嚴厲的師父此刻竟然為自己求情,真不敢相信他和那個把自己鎖在琅嬛閣強迫自己讀書的死胖子是同一個人。

“哎,師兄,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二十年來小魔頭除了闖點小禍不是一直安好無事嗎?你們就放他下去看看吧。”愣頭愣腦地皇甫少華也為張若水說話。兩個老人到底是耐不住師弟的左說右勸,孫亦皓捋著長須抬眼思忖了片刻,大袖一拂,“也罷,你就隨萬俟師弟前往吧。”

張若水聽後立馬忍不住陣陣竊喜,剛才還可憐兮兮的臉上差點都笑成八瓣菊花了。望著他有些得意忘形的樣子,萬俟玨無奈地搖了搖頭。

“萬俟師弟,出門在外,一切小心。你身邊還有悅兒他們可以幫你。”孫亦皓神色鄭重。“放心,師兄,我自有分寸。”萬俟玨應答。

張若水轉身俯視青城山下迷蒙不清的風光,眼中一片憧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