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古劍湛盧_第八章

入夜,明日便是品劍大會了,燭庸城內的家仆們更是行色匆匆,都賣力地準備著明日大會的器物,一方方烏木劍匣被三兩個身強體健的鐵匠抬著,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大廳內,晚宴的大廳更是被手持刀劍的護衛重重把守。

張若水並無睡意,決定夜遊燭庸城散散心,好讓身心疲憊下來,回去也可早些入睡。見大廳周圍盡是忙碌的家仆些,也不好攪局,便自覺避開,擇了一條小路,順路走走看看。滿月如銀盤高懸蒼空,燭庸城內燈火幽明,四處還算是明亮。

不知不覺,張若水走進了一個小庭院,院子裏陳列著幾個白布裹的包裹,幾個家仆在包裹周圍犯難:“哎喲,這些魔人屍體要如何處置啊?一把火燒掉,還是搬到城外三裏的亂葬崗?”頭一回麵對悄無聲息的死人,幾個家仆自然是膽寒:“還搬到亂葬崗,我在這庭院就已經怕得不行了,這些魔人穿得花紅柳綠的,我娘說過,人死前穿紅衣,會變厲鬼哩!”“哎喲,你別嚇我!燒也不行啊,這麽大的動靜會被少主罵的!”“搬吧搬吧,都攤上這倒黴差事了,還能怎樣,大家說好了,到了亂葬崗不許胡亂嚇人!”幾個家仆商量著,便開始辦事,兩個人有些踉蹌地將其中一具扛了起來。

“這些魔人,看他們長得那麽秀氣,怎麽重得跟壯漢一樣?”一個家仆抱怨著,不料踩在路邊的青苔上,腳下一滑,噗地一聲摔在一邊,另一個人也跟著摔下,屍體重重地落在了地上,裹屍的一層白布也被震開了。就著月光,屍首麵皮脫落,露出綠中透紅的猙獰麵容,猶如鎖魂厲鬼,幾個家仆看得魂飛魄散,不約而同地驚叫著,也不管少主交代的任務,撒腿就跑。

張若水在一旁看得蹊蹺,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壯著膽子一步一步地靠近著屍體。張若水蹲下查看,見天顏魔人原本秀麗的容顏竟然是一張麵皮,或許人死之後麵皮沒有貼穩,脫落在一邊,露出普通男子粗獷的五官,而且整張臉都是綠中透紅。

心中的結似乎找到了抽絲剝繭的源頭,張若水俯身到一具屍體旁,伸手在他的鬢間撥弄,手指一撕,便扯下了一張麵皮,綠中透紅的粗陋五官顯露無疑!他再利落地扯下了所有人的麵皮,沒有一個不是露出了中毒之相和相比之下稍顯醜陋的容貌。

他心中的疑惑像是被鑿開的泉眼的源源不斷湧出泉水來一般,也不管什麽劇毒,什麽冤魂,不管三七二十七,扯開了所有裹屍布。清冷月輝之下,所有屍體無一例外,全是白淨麵皮,絕無景瀾之前所說的中毒之相!

“啊!”張若水驚得心頭一震,驀然覺得絲絲涼氣從心底源源湧出。“難道天顏閣弟子的秀麗容顏都是易容出來的?不對呀,師兄說過,入門必是容顏姣美之人。門都沒入,怎麽易容啊?”張若水思忖到。

突然,張若水的袖子不知什麽被東西掛了一下,張若水敏捷地閃開了。等他平息了心氣,又俯下身細細查看。在劃破袖子的地方,張若水發現了幾根極細的銀針,大都深**入了皮肉,隻有一根半露在外麵。他警覺地攤開袖子小心將銀針拔出,插入皮肉的那一頭早就被黑血浸透了。難道他們

自殺的方式竟不是咬毒自盡?

不對,真相是,這些人,看來根本不是什麽天顏閣魔人!他們是被人李代桃僵,被毒針暗算,偽造成了咬毒自盡的樣子!大家都被騙了。

那麽,真正的天顏閣之人在哪裏?歐陽少主知道嗎?他有防備嗎?要盡快通知他才行!

張若水的頭都要炸了。

此時,不遠處想起了一聲悠遠的琴音,如清風徐徐拂過三月碧桃,月光輕柔灑在紅蓮漣漪之上。張若水知道有人在附近,不好驚動,立刻麻利地將裹屍布蓋好,站起身來長舒了口氣,步履有些沉重,步伐悄然地朝著聲音傳來方向走去。

夜中的走廊掛上了幾個燈籠,燭火被點上,將園中的梨花映得慘白。孟春之末,落花流水,梨花盛極而衰,漫天紛飛,猶如冬至飛雪。

天地之間,梨花之中,一襲海棠紅亭亭玉立,廣袖長裙,微露一抹香肩,眉眼和雙頰略施粉黛,好似盛唐長安的傾城牡丹,又如夜闌人靜之中的美豔女妖。紅袖之上,十指撥動箜篌琴弦,檀木古樸內斂,天然的紋理仿佛在娓娓道來前塵往事。

好一派梨花堆雪,海棠鋪繡之景!

彈奏箜篌那女子雙目微閉,蔥指微動,便有琴聲清靈,與風雨同奏。正是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天籟之音,繞梁三日不絕,卻暗藏幽怨之情,令人思慮: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片飛花劃過她凝脂一般的容顏,翩然落下,飛花亦曾掃過,烏木般的如瀑青絲。

張若水深深地被這美妙的琴音吸引住了,不自覺地默默走上前去。海棠紅女子似乎是察覺到有人靠近,琴聲戛然而止,隻剩回旋不絕的餘聲。美目微啟,舒展如鳳尾,眼波晶瑩透亮,仿佛是兩口清冽的深井。

海棠色女子睜眼望向走來的白衣公子,絲毫沒有驚詫之色,抱著琴起身盈盈一個萬福。“本以為此處四下無人,還是打攪到公子了麽?”張若水星眸一瞪,連連擺手說道:“沒、沒,隻是覺得姑娘的琴音……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那女子一聽輕輕抿嘴,朱紅的唇瓣宛若怒放的鮮紅薔薇。她巧笑嫣然道:“李憑箜篌引,公子真是博學。隻是,公子聽過鳳凰叫嗎?”“呃……”張若水有些羞澀地拍了拍後腦勺,“那樣的仙禽,我怕是無福得見了。”張若水憨憨地扯著嘴角。

“噗噗……”海棠女子抬袖掩口笑著,笑得梨花枝都亂顫了,兩肩梨花紛落,卻比不上她的姿容半分。張若水不禁想起宋之問之詩:鳥驚入鬆蘿,魚畏沉荷花。不過她有浣紗女的娉婷,卻不沾她的病氣,明豔皎潔,媚而不俗。

張若水看得有些入迷,直到她抬起曲線伶俐的下巴回望著自己,一眨一眨的鳳目恍若秋夜瑩星,張若水這才猛地清醒。他真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明明很喜歡景姑娘,怎麽可以這樣看其他的女子?

可是,沒有人有閑心理會他的那些小心思。

海棠色女子的眼波也定了很久,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張若水明眸皓齒的臉龐。雖然她光彩耀人得宛若百花仙女,但並不是拒人千裏,眉眼中竟無時無刻不

流出一股暖意,仿佛很早以前,仿佛上輩子就和張若水認識一樣。

兩人均是不言,良久,張若水才隨便找了個話頭:“我在宴會上沒見過姑娘,不知姑娘是哪戶人家的千金?”“我並不是大家閨秀。”海棠女子坦率地搖頭。“呃,那是哪個門派的高徒囉?”張若水追問道。

“我姓鳳。不過是一個樂伎罷了。”鳳姓女子頷首撫了撫懷中的檀木箜篌,看她愛惜的眼神,是個愛樂之人不假。“本來是歐陽家請來在宴會上為各位貴賓奏樂助興的,發生了那樣的事,隻好作罷了。”鳳姑娘口中“那樣的事”就是指韓羽蕭等人中毒一事。“不過也好,”鳳姑娘一仰頭,莞爾一笑,“我彈箜篌的時候,喜歡人少清淨。”

鳳姑娘的話提醒倒了張若水,剛才的妙音美人,差點讓他把重要的發現拋到九霄雲外。“鳳姑娘色藝雙馨,能與你在此相識,若水三生有幸。”張若水文雅地朝後退了一步,拱手道,“不過,才出了天顏閣之事,雖然風波已平,姑娘還是小心保重為好。夜已深,姑娘若不介意,若水可以送你回廂房。”

“你送我?”鳳姑娘驚詫地說著,卻掩不住水眸中閃過的一絲喜色。“呃,若水隻是顧念鳳姑娘的安全,並不敢有非分之想。”張若水有些張皇地撣了撣衣袍,緋紅早已爬上了耳根。

鳳姑娘黛眉一彎,笑道:“我並不是介意,隻不過感歎若水公子的俠義之風罷了。不過,我所在的廂房裏此地甚遠,一路小徑頑石,若水公子不必費步子了。”

“啊?姑娘一個柔弱女子,要獨自一人……”

“你怎知我柔弱?你才認識我不過片刻。”鳳姑娘抱著箜篌朝著梨花深處蓮步輕移,“有時候,人會被自己的眼睛欺騙。容貌的美醜剛柔,都不過是表象聲色。”

“啊?”張若水聽得一知半解,眼珠子不斷地在眼眶裏打轉。正當他想向鳳姑娘問個究竟時,一襲紅衣早就淹沒在了白梨花海之中。院子裏空蕩蕩地隻有張若水一個人,仿佛剛才所發生的一切都不過是張若水的南柯一夢。

在剛才鳳姑娘坐過的走廊台階上,一片火紅的葉子格外亮眼。張若水湊近一看,竟然是一片兩指寬的羽毛。由中心至兩邊,朱砂紅到海棠紅的漸變過渡,其中還夾雜了幾絲橘紅明黃,仿佛是有人在一片白羽上畫了潑墨的漫天彩霞。

若是用這根羽毛當書簽,當真是件極美之事。不過,看樣子它應該屬於剛才那位鳳姑娘。要怎麽還給她呢?若水把紅羽毛收進衣襟,想等到下次與她相見時再完璧歸趙。

夜闌人靜,房間裏的紗罩燈泛著熹微的黃光。張若水躺在榻上,遲遲閉不了眼睛。方才回來的時候撞見了歐陽少主,他一邊罵著怯懦的小廝,一邊急匆匆趕過去收拾魔教之人的屍體。

也許現在他已然發現了其中蹊蹺,明天必將開始重新排查,或許品劍大會不能順利進行了。真是一波未平,又起一波啊。張若水眼波流轉,暗暗感慨到。

再想,腦袋真要亂成一鍋漿糊了。張若水猛地閉眼晃了晃頭,起身吹熄了紗罩內的燭火,回到床上夢會周公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