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青青子衿_第三章

身體不再寒冷,血脈靜靜地流淌,清新的氣息貫穿體內,疏散了之前在身體裏亂闖一氣的怒火。秋明洌緩緩睜眼,發現自己躺在盤根錯節的大樹下,幾條藤蔓吸附在他的掌心鬢間,太陽穴有股清澈的氣流匯聚。

他警惕地坐了起來,將吸在皮膚上的藤蔓通通扯下。這時,不遠處款款走來一個綠衫男子,藤蔓般的綠印占據了半張臉。他朝著秋明洌淡漠地一笑,道:“真是浪費啊,老爺子難得肯讓出修為替人療傷,你還不受。”

“嗯?”秋明洌聽得一頭霧水,攀著曲折的藤蔓樹枝,有些慌忙地站了起來,道:“你是何人?”綠衫男子粲然一笑,道:“總之不是敵人。我叫桫欏,是這一帶的樹妖。”

“你、你也是妖?”秋明洌抬手指了指他,“我們是同類?”“同類,那不敢當。”桫欏低眉搖了搖頭,“你是妖王雪女的兒子,是妖族少主。”

“啊?妖族……少主?”秋明洌一臉茫然無措的表情。

桫欏抱著雙臂搖了搖頭,一副麵對扶不起的阿鬥的表情,轉身望向身邊參天巨木的樹冠,高聲道:“老爺子你看,他什麽都不知道。”

這時,樹皮上顯現出一張人麵,仿佛是老者刻滿褶皺的臉,樹皮間開了一道口子,是老樹妖發話了:“少主一出生就被人類收養,當然什麽都不知道。”

“你們……知道我的父母?”秋明洌抬首望著那張陷在樹皮間的人臉。這時,老樹妖從樹冠上一下一片芭蕉葉一般大小的葉子,擺在秋明洌的麵前,道:“不知如何跟你說起,少主,你自己看吧。自冰璽破裂那一刻開始,我們妖族,與人類的血仇。”

葉脈躁動,五彩斑斕的影像開始出現在葉片上。

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秋明洌看不明白,雙手都將顯現過去景象的樹葉抓牢,幾乎是將臉貼在了樹葉上。

紫紅長劍暗吐蓮光,如果秋明洌沒看錯,與張若水那日手中所執是同一把劍。執劍之人雖然滿腮青色胡茬,形容憔悴,卻與張若水的容顏出奇相似。

他在大漠中舉步維艱,憑空竄出的妖王雪女欲召喚群妖解決他,卻被一個紅衣女阻攔。冰璽破裂,青年帶走了冰璽分成的三樣神物。

影像閃爍得很快。茫茫海洋之上,形貌如犬而沒有利爪的巨獸破海而出,仿佛是一隻巨型嬰兒,但因為無眼耳口鼻,讓秋明洌感到極其惡心。這便是上古四凶之一的“混沌”。那位與張若水相貌神似的青年禦劍而來,龍淵劍一飛衝天化作漫天花雨,毫不留情地紮到它光滑的厚皮中。經過一番艱難的對決,混沌最終被他收服,鎮壓到一片大湖之下。

接著,青年獨自走南闖北,四處斬妖除。隻要是妖,無論善惡,通通打得半死投入湖麵的封印之下,永世禁錮,直到青年的鬢角花白變為中年,中年人脊背彎曲變成動彈不得的高齡老人。

幾百年物換星移,擁有青竹笛的美男子與之前的藍衣女子相遇。藍衣女子產下渾身冒著冰霧的小嬰兒,她靈力失控,引發紅袍山莊天降奇雪。雪女被佛道圍攻,倉皇逃回藏有雪嬰兒的洞府。

那時,還是嬰兒的他還睡在搖籃裏啼哭。接著,秋明洌死都不會忘記的人闖入洞府,秋遠航。他掐死了秋明洌的母親,將他抱走,並和真正的四公子張若水做了交換。影像到了孫亦皓抱著張若水回青城山,戛然而止。

秋明洌看完頓感頭昏腦漲,抱著頭跪在了地上,雙肩不停抽搐。桫欏倒是麵不改色,斜唇一笑,道:“知道自己如此複雜的身世,你倒是比我想象的鎮定。”

不隻是因為發冷還是震撼,秋明洌的身體明顯在瑟瑟顫抖。這時,老樹妖開口了:“少主,你都看到了。那個持劍的人,望江散人,是我們妖族

的仇敵。當年,他重傷妖王,擊碎冰璽。不僅如此,他還殘害我們妖族,窮盡一生想將我們趕盡殺絕,妖類無論善惡,通通關進他用冰璽殘物做出的可笑結界裏。”

“少主,”桫欏行了個人類之間的拱手禮,“你看到了,你身上負有振興我們妖族的責任。現在你要做的,就是拿回冰璽,召喚妖兵,向人類報仇!”

“報仇……”秋明洌緩緩抬頭,低聲呢喃。“你們給我看的,都是真的?”空靈的音色再次響起,老樹妖道:“千真萬確,有樹的地方,當年那些人做過什麽,都會一一記錄。”

“我確實該報仇。”秋明洌站起身,眉宇間陰沉了不少,“那個殺我母親毀我一生的人,我不會讓他好過。”秋明洌一握拳,周遭瞬時起了一圈冰霜。秋明洌再將拳輝砸向地麵,一條冰龍一躍而起。

“你要去哪裏?”桫欏大聲問道。“紅袍山莊,”秋明洌回答,一躍就踩在了冰龍頭上,“秋遠航,我要殺死這個老狐狸。”

“轟!”冰龍一飛衝天,浩浩蕩蕩。桫欏臉色一驚,連忙順著老樹枝幹步步踩高,終於在冰龍離枝那刻抓住了它的尾巴。

紅袍山莊。紅楓簇擁之間,一道冰錐砸下,將鋪在廂房外的青石板砸得粉碎。藍衣飄飄的男子出現在庭院中央,周身裹著瑩藍色光輝,他一來到,周遭火紅的楓葉立即染上一層霜華。

“什麽人?!”秋明峰跨著大步趕來,本是眉峰倒豎,一瞧見是秋明洌便不由得一震,驚詫之下,是掩飾不住的恐懼。“四、四弟……”以前是秋明洌畏懼大哥,現在完全顛倒了過來。

秋明洌是不太將這個“大哥”放在眼裏的,卻隻是漫不經心地一瞟,就讓秋明峰頓感膽寒。“秋遠航在何處?”秋明洌問道,逼視的眼神不容欺瞞。

“你、你找爹?為什麽?”秋明峰壯著膽子問道,忽然他似乎是明白了什麽,臉色一青,“你、你是來找爹報仇的?”

“他在哪裏?!”秋明洌吒道,湛藍雙眸與臉廓脖間的妖紋同時大放異彩。

“不、我不會告訴你……”秋明峰剛說完,不遠處的院落裏便響起了一陣小廝的喧鬧:“莊主!莊主!求你了,先把飯吃完再跑吧。”

“我不要吃飯,滾開,我要練劍!”那是秋遠航的聲音,秋明洌聽了二十年,化成灰都認得出。

“哼。”秋明洌一扯嘴角,揮袖掀起一片冰屑,旁若無人地朝聲音方向徑直走去。他剛一腳踏進園林,便瞧見秋夫人拉著滿臉紅瘡的秋遠航,捏著手帕細心地替他拭去額角的汗水。

“你跑什麽,吃完飯,隨便你跑。”秋夫人說道。秋遠航將秋夫人耐心為他梳好的發冠摸亂,五官有些扭曲,莫名地朝秋夫人怒吼道:“不要,我要練劍,練劍!”“好好好,”秋夫人並不慍怒,慢著性子跟他慢慢磨,“吃完飯,有的時間讓你練。”

秋夫人將秋遠航按在石桌邊的凳子上,剛端起碗要給他喂飯,這時,一股冰冷的氣息驀然襲來。秋夫人一抬頭,手中的勺子一下子掉進了碗裏。

“明洌!”即使他相貌改變,秋夫人仍然可以一眼認出自己養育了二十年的“兒子”。秋夫人喜出望外地站了起來,因為激動眼中蕩漾著一汪晶瑩。別人都是避之不及,她卻恨不得撲到他的麵前。

“太好了,你回來了,若水說會找到你,帶你回來。沒想到,你自己回來了。”秋夫人說話時,喉嚨有些哽咽,“回家了,一切都好。”

秋夫人的話宛如一道裂縫中久違的陽光,投射在秋明洌在黑暗中被封鎖在堅冰中的內心。湛藍眼波略一柔和,秋明洌嘴唇動了動,冒出了一個字:“娘……”

“嗯!”秋夫人一個勁點頭,熱淚也隨之流出,她正

想走過去抱住秋明洌,不料秋明洌後退半步,容色立刻冷峻得驚人。“不,你不是我娘,我娘已經死了。”

“明洌,回家吧,你還是我的兒子。”秋夫人說道,幾乎是朝秋明洌張開了雙臂。秋明洌並不領情,右手一會便在手中凝出一道冰錐,道:“你讓開,我要向害死我真正母親的人,秋遠航,向他報仇。”

“什麽?!”秋夫人聞言不禁眼眸大睜,“你要殺你爹?!”“他不是我爹!”秋明洌怒吼道。一陣夾雜冰屑的狂風隨即朝秋家夫婦二人吹來,秋夫人身體單薄,卻張開雙臂,擋在了秋遠航麵前。

“還等什麽,少主!”這時,桫欏從秋明洌身後出現,“殺了他,向人類複仇!”

“不用你提醒。”秋明洌漠然道,懸浮在掌心的冰柱便震動了起來,有離弦之箭的趨勢。

便在這時,不遠處響起一聲清亮音色:“住手!”秋明洌側顏一瞪,白衣若雲的風華少年提著三尺長劍衝來,舉起寶劍擋在他與秋家夫婦之間。

秋明洌凝視著張若水的燦然星眸、軒昂劍眉,風沙中那張滿腮胡茬的臉隨即出現在腦海,與眼前這位少年的容顏如出一轍。再有,那柄閃耀著紫紅微芒的七星龍淵劍,雖然主人的外貌有細小變化,它卻曆經百年風采依舊。

“是你。”秋明洌此語,意味萬千。張若水卻隻聽得表麵的意思,他當然是不願與昔日好友兵戎相見,慢慢放下龍淵劍,道:“是我,明洌,你還記得我。”

“我當然,記得你。”秋明洌說到,瞳孔中卻源源不斷溢出殺氣。張若水並未察覺到他太多的敵意,以為他隻不過是緊張,便冒險地上前幾步。

“不可!”鳳流觴呼喊著,張若水微微回眸,淺笑道:“沒事。”

張若水朝秋明洌伸手,道:“明洌,回來吧。既然你自己都回來了,就不要走了。之前趕你走,是我的不對。你回家吧,紅袍山莊依舊是你的家。”

“家?這裏是我家?哼……”秋明洌苦澀地自嘲一笑,“這個地方關了我二十年,到最後,我還差點死在這裏。這能稱之為家麽?”

“明洌,那是過去的事,現在,我和娘,都非常希望你能回家啊。”張若水說道,又是幾步跨出,竟然一把握住秋明洌沾染冰霜的手。溫熱的氣息,逐漸通過張若水的掌心傳到秋明洌體內。

秋明洌忽然感到一股勝春的盎然之氣竄入血脈,眼中的堅冰融化了大半。這時,連習慣拒人千裏的傾璿都主動靠了過來,道:“秋明洌,不要再流浪了。你雖然是雪妖之子,卻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你是我的家人,回家吧。”

秋明洌望向傾璿,那個初次見麵他就調戲的女子,退卻清冷的距離感,目光誠懇。秋明洌在巨葉上的幻象見過,她是自己的姐姐,自己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他愣了愣,嘴唇無聲地嚅動了幾下。

然而,桫欏卻並不希望看到他與人類講和的局麵,站在他身後提醒道:“少主,你看看,你的仇人,殺掉妖王殿下的仇人,就在那裏。你真的甘願,和我們妖族的仇敵共處一個屋簷下?”

“你閉嘴!”傾璿豎眉一怒,竟不顧自己的右臂接近殘廢,舉起左手指著躲在雪妖身後的綠衫男子,美眸灼灼。

然而,秋明洌聽了他的話偏頭望向那個瘋瘋癲癲的中年男子,眾人的臉上都多而不少凝聚著緊張的陰霾,除了他,不諳世事地傻笑著,自顧自地擺弄著手中的劍。

憑什麽,他的母親死了,自己也被他折磨成現在的鬼樣子,而他卻沒死,還能超脫凡俗,無憂無慮地笑著。憑什麽?他才是該死的那個!

秋明洌將銀牙一咬,隨手一掀便將張若水和傾璿撥開,厲喝道:“都讓開,今天,我要他死!”

(本章完)